“老沙他是真的走了啊……”
小李舉起叉子把干草送進食槽，看著小跑而來的羊兒們輕輕嘆道。但羊兒們并不理會小李的低語，只顧對槽中的干草大吃大嚼。只要能提供足夠的清水和青草，喂養(yǎng)它們的人是誰都沒有關(guān)系。
小李悵然地環(huán)顧四周：花園和菜地澆過水了，羊也喂過了。他拍干凈身上的草桿，信步走回小屋前，輕輕推開屋門。老沙從不給門上鎖。瞭望站太小，站在門口就能將里外兩個房間一覽無余，里面沒有能讓人產(chǎn)生偷竊欲望的物件。除了小李，只偶爾有好奇心太重的游客會爬上山頂，老沙并不介意他們進來歇歇腳，喝口水。瞭望站正像老沙本人一樣，真誠、善良、不設(shè)防地接納任何人的到來。
看著空蕩寂靜的房間，小李心中騰地升起一陣無名之火?！斑@簡直是在發(fā)神經(jīng)！一點外出經(jīng)驗都沒有，就敢?guī)Ш⒆尤J！”他氣呼呼地掏出手機，想要立刻打給老沙，勸解他、懇求他、責(zé)罵他、千方百計地把他弄回來?？尚±畹芍謾C屏幕看了半天，終究還是頹喪地把它塞回褲袋。無論如何，老沙到底是個蒙古漢子，淳樸溫和的外表下，是一顆老牛般執(zhí)拗的心。
一想到老沙穿著土氣的衣服，擠在洶涌人潮中不知所措的樣子，小李就心如刀絞。他帶著那么小的孩子，要是生病了、被騙了、甚至再也回不來了該怎么辦？昨晚他們在夜色中分別，小李將三輪車拼命加速，才能把不斷涌出的熱淚甩在身后。小李像愛父親一樣愛著老沙，雖然他從沒告訴過他。
二十二年前，當(dāng)小李還是一個光屁股滿山跑的野小子時，村里傳開了流言：有人搬到后山的山頂上去了。山頂上哪兒能住人呢？那里只有一個破舊的泥胚房，是林場的瞭望站。如今林場已改用高聳的望火樓了，這處瞭望站早已廢棄多時。什么人會搬進那里住呢？
流言蜚語在村里反復(fù)飛舞：那人是林場的馬倌……那人孤身一人，沒有家人……那人是主動申請恢復(fù)瞭望站，來做護林員的……可他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呢？連消息最靈通的村長也說不出來?？傊?，那個人真的很古怪?？善±钭钕矚g古怪了。
對于村里其他孩子來說，瞭望站是座可怕的鬼屋。只有小李把那當(dāng)作自己的秘密基地。小屋外間的灶臺坍塌了，里間墻壁糊滿了斑駁的舊報紙。窗戶木框歪斜，玻璃全碎了。舊窗簾隨風(fēng)無力地拍打著翅膀，卻逃不出這座殘破的小屋。屋內(nèi)橫七豎八地堆滿了雜物，上面落著灰塵和蛛網(wǎng)。小李常在雜物里探險，要是能翻出些鉛筆頭、記賬本之類小玩意兒，簡直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得意。玩得累了，小李就爬上山頂?shù)恼磷铀?，坐在枝丫上對著山下清澈的月牙湖發(fā)呆。他是爬樹一把好手。奶奶說，他簡直是猴子托生的。
因此，小李在聽到村里的流言后，第一時間跑去探查了。
上山的路長時間沒人走，都長死了。小李熟門熟路地?fù)荛_草叢灌木，辨認(rèn)著羊腸小道的痕跡，順利登了頂。他利索地爬上樟子松，把身體藏在濃密的樹冠里，小心地觀察著瞭望站的動靜。屋內(nèi)的雜物都被清理出來了，在門口堆成了小山。一個高大的中年男人正彎著兩條長腿，伸著兩條長臂，在其中搜尋著可用之物。他骨架雖大，但瘦得只剩一層皮，臉頰和眼窩都深深凹陷著，一頭卷發(fā)已經(jīng)白了大半。小李隱隱覺得，眼前人雖是活物，但他的心早已死了，像煙頭一樣被殘酷地按滅了。這樣的人怎么熬得過冬天山頂上刺骨的白毛風(fēng)？小李確信這家伙很快就會想明白他在做一件多么荒唐的事，然后撂挑子走人。破舊的瞭望站還會是他一個人的秘密基地。
但男人始終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小李把揣在兜里的瓜子都磕光了，靠著樹干打了會兒盹，無聊地從樹上倒掛著，上下顛倒的身影依然在干活……
直到太陽西沉，小李等得不耐煩，回家吃飯去了，男人還沒有離開。
那以后，小李隔三差五就往山上跑。那家伙要么在卸瓦，要么在砌墻，擺明要在他的秘密基地里長住了。天空下起大雨，小李窩在家里透過窗子仰望山頂，他覺得那男人此刻肯定依然在雨中勞作著。小李很少堅信些什么，但對于這件事，他非?？隙?。
下一次，小李再上山時，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被荒草遮蓋的山路被清理出來了，蜿蜒曲折，直到山頂。小李興奮地一口氣爬上樹，藏在樹冠里四下張望。破舊的泥胚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嶄新的紅磚小屋，神氣地矗立在燦爛的陽光下。小李難以置信地揉著眼睛，這樣結(jié)實的房子，就算暴風(fēng)雪也抗得住。
正看著，男人從屋里緩緩緩走出。他沒有回頭欣賞一下自己的杰作，也沒有享受一下陽光和清風(fēng)。他只是來到了屋前的空地邊緣，機械地蹲下用手拔草，拔不動的就鋤，鋤不動的就割，空地一點點被擴大了。
“喂——你這是在干什么？”小李終于沉不住氣，在樹上開口問道。
男人并不驚訝地抬起頭，臉上浮出些稀薄的笑容。他招招手示意小李下來，轉(zhuǎn)身回了屋。
小李一個鷂子翻身下了樹，正猶豫著要不要跟他進去，男人已經(jīng)出來了，手里還端了兩碗奶茶。他把其中一碗遞給小李，用嘶啞的嗓音說：“嘗嘗吧，新灶剛砌好。這是第一次開灶?！?p> 小李接過奶茶喝了一口，咸香濃郁，十分可口，要是再加把炒米就更美了。一碗奶茶見底，小李收斂起混小子的那一套，遵照奶奶的教導(dǎo)，規(guī)規(guī)矩矩向男人道了聲謝，再次問道：“你在干什么呀？“
“我在翻修房子?！蹦腥硕檀俚卮鸬?。
小李指著面前的紅磚房，不解地問“已經(jīng)修好了呀？”
“火炕和火墻還沒弄。這是手藝活，得找專業(yè)師傅來干。再搭個廁所，小屋才算正式翻修好?！?p> “那你現(xiàn)在在嘛？”
“開空地。我想在屋前建個花園?！?p> 小李嘴巴張得能吞下一個雞蛋：“你不會是瘋了吧？咱這兒可是草原。種糧食種菜都勉強，你還想種花？還是在山頂上？”
“嗯。是這樣。但我還是想試試看?！?p> “那，你想建個什么樣的花園?。俊?p> 聽到這話，男人的臉上添了些活色。他提起聲調(diào)，詳細(xì)地描繪起自己的設(shè)想——這里種月季，那里種芍藥，再種點紅玫瑰。男人越講語速越快，興奮地四處比劃著，小李也跟著他跑來跑去。這要是能建成，一定會是天底下最美麗的花園！他吵著要種些馬蘭花，摘下來當(dāng)哨吹。男人大方地同意了。小李跟著他在山頂上又跳又笑，好像花園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
說得累了，小李在地上抓了一把薄薄的黑沙土，苦笑起來。這樣的土根本養(yǎng)活不了花。
男人看在眼里，似乎并不在意，安慰道：“山腰那有片白樺林。我可以去林子里挖土，挑上來、堆肥、整平，再種花?！?p> “要鋪滿一座花園啊，那得需要多少土？”
“不知道?！?p> “要鋪得多厚？”
“不知道。”
“得花多長時間？”
“不知道?！?p> “要是種不活呢？”
“花死了，總結(jié)經(jīng)驗，再種。林場就是這么建起來的。”
小李鼓起勇氣，終于問出了他和村里人一直想問的那個問題：“為什么非要住在這兒？”
男人回身望向小屋，說：“我第一次看到這個瞭望站時，就覺得，這會是我以后的家。它和我很像。臟亂、破敗、卻依然屹立著?！?p> 小李撥浪鼓一般地?fù)u頭：“林場早把這個瞭望站廢棄了。就算以前有人駐站，也就夏天呆幾個月。村里人都說，這里太冷清，太偏僻，沒人能在山頂上過冬?！?p> “那就更好了。我正想找個冷清偏僻的地方，沒有我認(rèn)識的人，也沒有人認(rèn)識我?！蹦腥诉呎f，邊從地上擷下一朵毛絨絨的蒲公英，吹一口氣，小傘般輕盈的種子四散飛舞，越飄越遠(yuǎn)?！懊髂?，花園里就能有好多蒲公英了。”男人不無樂觀地說。
一個月后，小李再來山頂拜訪。屋前的空地已經(jīng)夯上了厚厚的土層，四周立起了白色的柵欄。要說這里是個花園，倒也能看出來了。
男人正在花園里鋸木頭，旁邊擺著一張新做好的椅子?？吹叫±睿匦χc頭，請他坐上去試試。這是男人專門為小李做的，以后串門不用再坐樹上了。
這還是小李第一次被成年人以平等的姿態(tài)對待。他開心地跳坐到椅子上，晃悠著雙腿，心里美滋滋。
男人一邊干活，一邊告訴小李，林場把瞭望站重啟了，供電已經(jīng)恢復(fù)。火炕和火墻都已砌好。但他不打算搭廁所了，隨地露天方便就行。萬物不都是取于自然，歸于自然的嘛。他一個人在山上住，無需受社會規(guī)則的束縛。
小李從沒聽說過這樣的話，他敬佩地仰望著男人。對方正拭去額上晶瑩的汗水，看著空無一物的花園，承諾道：“等明年，明年就能開出幾朵花來了。”
如今，小李就站在這座花園里。
淺紫的月季、粉白的芍藥還有大紅的玫瑰在陽光下盡情舒展綻放，正如老沙承諾的那樣。小李隨手在鵝卵石鋪成的小路邊，摘下一枝碧藍(lán)的馬蘭花，用它吹出幾個不成調(diào)的音節(jié)。花園中心的樟子松投下一片清涼的綠蔭，酒瓶堆成的小山閃耀著光芒，氈帽、秋千、搖椅和小木馬，隨風(fēng)輕輕搖晃。一年，兩年，二十二年……一滴汗，兩滴汗，萬億滴汗才在這貧瘠的草原山頂上，澆灌出了一座天底下最美麗的花園。
只懷著一點微茫的希望，自己會帶著孩子，前往未知的目的地嗎？小李不自覺地?fù)u搖頭。他沒有這么傻，或者說，沒有這么聰明。
也許老沙真的可以像從前翻修小屋，開辟花園一樣，帶小雪找到媽媽吧？
他不一向就是這樣化腐朽為神奇的人嘛！
懷著這樣的期待，小李輕輕合上身后的柵欄門，哼著小曲，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