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獻藝
畢竟,趕她走這種事,孤竹煜已經(jīng)做過一次了。
誰也不能保證,他不會再次趕她走。
孤竹煜是天潢貴胄,十方第一美男,會為了自己放棄權(quán)勢地位嗎?
她仔細掂量了一番,越來越覺得,孤竹煜也許只是單純地想攆她走吧。
她真的不敢對孤竹煜奢望更多。
她想起自己多日來,在孤竹煜的指導(dǎo)下,苦練《承云》,差點彈破手指,終于不再磕磕絆絆、曲不成調(diào),現(xiàn)在,她想為孤竹煜演繹一首真正的《承云》。
雖然,她極不喜歡如優(yōu)伶樂人一般,拋頭露面,以文藝取悅于人,但是如今皇帝點名,要她在眾文臣武將面前撫琴,她就只當是上天又給了她一個彌補遺憾的機會,彈奏給孤竹煜一個人聽吧。
重桐抱著九注琴,身形款款,蓮步走入宴席中間坐好。
孤竹煜的臉色越來越沉重。
一陣冬風(fēng)吹過,整個御花園一片肅殺之氣。
重桐立于宴席中間,她身穿一襲白衣,好似一只白玉蝴蝶,倏忽間便振翅飛去。
《承云》曲子的第一個樂章《人間世》的旋律,從重桐指尖流出,如風(fēng)入長松、彩鳳起舞,間或,又如有片片飛花,逐泉水而走。
這是孤竹國王朝人人皆熟悉的遠古音律,在重桐演奏下,卻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
眾臣安靜,全場鴉雀無聲。
眾人熙熙,我只為一人曲。
重桐萬般離腸苦楚,皆化入琴音,此中真意,傳予知音傾聽,卻見孤竹煜愁眉緊縮,心事重重,心不在焉。
宴席中已經(jīng)開始小聲議論。
“這位姑娘琴音卓絕,將第一名曲《承云》彈奏得猶如天籟之音,驚絕四座!”
“你琴癡?。【椭缆犌?,人,才是重點好不好?這姑娘,天人之姿,只是東宮的一個奴婢?”
“怕早就是皇太子殿下的人了,這樣的女子放在身邊,還能坐懷不亂,難道是柳下惠嗎?我可不相信世上能有這樣的男人!”
“難道你們沒吃過瓜?最近兩個月最大的那個瓜?”
“是她?”
“哦,對對對,肯定是她了。”
“百聞不如一見,傳聞不假!”
“聽說,自她入了東宮,皇太子就沒進過皇太子妃娘娘的寢殿一步,皇太子睡覺的時候,都要握著這個小奴婢的手才能睡著。”
“怪不得!這奴婢當?shù)?!不愧是東宮第一丫鬟!”
“不過這奴婢不貞不潔,曾被賣到妓院,還當過頭牌接過客!”
眾人唏噓,大呼可惜。
蓮花表面雖美,卻生于污泥之中。出身下賤,人看起來也不精明,長得再美,又能如何?
“她還不吉利呢,你們沒聽說過嗎,皇太子殿下曾經(jīng)為了她,火燒海上生明月,還為了救她中過毒箭?!?p> 天哪!
眾臣再次唏噓,聞所未聞,聞所未聞哪!
天家皇室,怎容得下這般女子,簡直是妖女!
孤竹煜眼觀父皇的臉色如撥云見日,一雙眼睛沒有須臾從重桐身上移開。
孤竹煜長嘆一聲,最糟糕最擔(dān)心的事情,終于還是來了。
天下流傳的《承云》曲子,一共有八個樂章,分別是《人間世》、《天運》、《知北游》,《至樂》、《達生》、《應(yīng)帝王》、《德充》、《天下》。在《人間世》和《天運》這兩個章節(jié)之間,原先的第二章《結(jié)綠》早已經(jīng)失傳。
早在《承云》在市面上流行之前,《結(jié)綠》這段樂章,早已被人有意地裁掉了。
《結(jié)綠》那一段樂章,太過悲傷,那一次,他聽重桐偶然間彈出了《結(jié)綠》那一段,是因為那一天她的心情不好。
昨晚,他已經(jīng)與她相屬余生。今天,她的心情應(yīng)該是好的吧?
《承云》曲子的第一個樂章《人間世》的旋律,已經(jīng)接近尾聲。
孤竹煜閉上眼睛默念,“泰初上清境清主祈愿,希望重桐不要彈那段《結(jié)綠》?!?p> 重桐的手指間挑撥琴弦,琴音隨著心境,激越高昂,一詠三嘆,如飛流直下三千尺,轉(zhuǎn)悲,又轉(zhuǎn)傷。
孤竹煜的神色漸漸凝重,濃重的陰郁,化都化不開。
《結(jié)綠》的旋律響起。
一段令眾人陌生的旋律,從重桐的玉指間輕挑慢攏而出,數(shù)不盡的古韻悠長,卻難平抑她心中郁結(jié)。
宴席上的眾人,對這一段旋律皆聞所未聞,盡皆愕然不已。
《結(jié)綠》中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花底離愁三月雨,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結(jié)綠》這一段旋律承上啟下,與其他樂章銜接得天衣無縫,行云流水,充滿了濃濃的愛意和死生契闊之情,如此真情真性,有血有肉。
眾人驚呼,原來《承云》是有九個樂章的啊。
是啊,若非如此有血有肉、至情至性之人,又如何能夠做到應(yīng)天運而生,順帝王之命,達至樂之境,最后完成德充天下的驚世偉業(yè)?
缺了《結(jié)綠》這一段,《承云》少了人間煙火氣,仿佛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眾人喟嘆,合該今天聽到的才應(yīng)該是完整的《承云》啊,眼前的這個東宮的小丫鬟,著實不簡單。
孤竹帝的萬年壽宴,早已經(jīng)鴉雀無聲。
重桐與掌中琴合意,眼中泛起點點星光。
孤竹帝隨著《結(jié)綠》的旋律,一步一步地從高臺上拾階而下,緩緩地走了下來,走近重桐面前。
他的步伐堅定卻又沉滯,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重桐的琴音上。
孤竹煜已經(jīng)臉色煞白,神思恍惚。
這個味道?
如夢似幻,如同甜蜜的夢鄉(xiāng)。
如夢令?!沒錯,這個味道,就是如夢令。
重桐手上的動作不減,只把美目微抬。
只見一個豐神俊朗、看起來約莫只有十六七歲的少年郎,正立在離自己不到兩米遠的地方,定定地看著自己。
他面無表情,略顯紅腫的兩只眼睛彎著,看不出他是在淺淺地笑,還是微微地哭過。
這少年周身上下,散發(fā)著不可違逆的可怕的威嚴和強大的氣場,令人不由自主地屈從,仿佛只有順從他才是對的。
是他?!醉花小筑的那個少年郎。
她曾經(jīng)發(fā)過誓,以后再遇到了他,可是要撒腿就跑的。
不過,今天,他略顯不同,金冠玉帶,戴著一頂?shù)弁醯亩Y冠,說不出的尊貴雅致,不怒而威。
難道他竟是孤竹帝?
她遙望那個高高在上的御座,上面已經(jīng)空了。
她環(huán)視四周,宴席中的所有人,都已經(jīng)跪倒在地,包括孤竹煜,也在恭恭敬敬地跪著。
偌大的宴席,沒有一個人敢說一句話,亦沒有一個人敢喘一口大氣,都在等著那少年郎的一喜一怒。
他,真的是孤竹帝。
重桐頓時嚇得渾身一激靈,手下一抖,九注琴弦斷。
《承云》的聲音戛然而止。
看來,他就是孤竹帝沒錯了。
民間傳說,孤竹帝萬年前曾得遇仙緣,被泰初上清境降下福祉,獲得了萬年不老之身。又傳說孤竹帝癡迷丹藥,精于駐顏之術(shù),是以看起來竟如同十六七歲一般。
“姑娘,你叫重桐,對不對?十里蒼梧林一別,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啊?!?p> 重桐像塊木頭一樣立在原地,孤竹帝的話音傳來,她方回過神來,作勢要跪。
孤竹帝忙快步上前,扶起重桐,又近距離地審視了一會兒她的臉。
“不要跪我,你不該跪我。”
孤竹帝拉起重桐的手,握了一會兒,眼見重桐拘謹異常,十分不甘心地放下了重桐的小手,似乎略顯遲疑。
“你很怕我嗎?”
“回稟陛下,重桐唯恐自己冒犯了天威。”
“來人!把孤的昆山玉碎琴抱過來?!?p> 孤竹帝命令左右去取琴,昆山玉碎琴很快被擺在重桐面前的琴桌上。
“現(xiàn)在,你把剩下的七個樂章彈完了吧?!?p> 孤竹帝淡淡地說著,他重新站回離重桐兩米遠的那個位置,背負著雙手,長身玉立,氣定神閑,目不轉(zhuǎn)睛地聆聽著重桐的演奏。
《承云》奏畢,重桐退場,她欲前往小樹林,準備在那里飛回到信南山,卻被禁軍攔住。
禁軍為首之人,身軀凜凜,俊朗孤竹煜,正是沐風(fēng)。
“我乃皇城軍領(lǐng)將沐風(fēng),傳孤竹帝口諭,請姑娘留步,本將軍親自護送姑娘去元福殿?!?p> “元福殿?”
“元福殿是陛下寢宮?!?p> 沐風(fēng)指了指旁邊停著的一輛馬車,示意重桐上車。
重桐驚道,“我不去!”
沐風(fēng)將軍威風(fēng)凜凜,“姑娘這是公然違抗圣旨。孤竹帝的口諭,這恐怕由不得姑娘,姑娘莫要叫本將軍為難!”
去他的寢宮,孤竹帝這擺明是要繼續(xù)他在十里蒼梧林里,對她未做完的事情啊。
她本是信南山修道的仙女,為了報答孤竹煜的救命之恩,才落入宮墻之內(nèi)??v使孤竹帝陛下是至高至上之人,可她怎會自甘墮落,去當皇帝的女人?
重桐作勢要走,禁軍見重桐不從,里三層外三層,將她圍成一團。
這眾目睽睽之下,重桐是萬不能施仙術(shù)逃走的,如今她的身份可是孤竹煜的貼身侍婢,自己一走了之容易,恐連累孤竹煜。
“放她走!”
這聲音是……
重桐急忙回頭,只見孤竹煜不知何時趕來了為她解圍,趕緊小步移到孤竹煜身旁。
禁軍接著圍上來,把孤竹煜和重桐圍在中間,一副誰都別想跑的架勢。
“參見皇太子殿下!”沐風(fēng)稽首拜見。
“重桐是我東宮的人,沐風(fēng)將軍在此阻攔,到底意欲何為?!”
沐風(fēng)道:“皇太子殿下,孤竹帝陛下口諭,將這位姑娘好生送到元福殿,我等不敢違背!想來皇太子殿下知道了我等遵命行事,也不會阻攔我們的吧?!?p> “放她走!若父皇怪罪下來,一切罪過,本太子自會承擔(dān)?!?p> “皇太子殿下,這罪過,別說是我和我手底下人的身家性命了,就算是殿下,也是承擔(dān)不了的!”
重桐心下后悔,早知道不要露才露貌,這下走不成了。
孤竹煜冷哼一聲,“你還知道我是皇太子殿下,我的話就不聽了,是嗎?父皇那邊,事后本太子自會去解釋??旖o本太子讓開,放她走。”
“殿下,禁軍受孤竹帝直接領(lǐng)導(dǎo),只聽命于一人,恕難從命!”
“你?!”孤竹煜氣得臉色發(fā)白,“你不要逼我!”
“若殿下非要帶這位姑娘走,請從兄弟們的尸體上踏過去!不過,到時候殿下可是背上了違抗圣命的罪責(zé),等同謀逆!”
重桐心驚,孤竹煜萬不可為了自己,背上謀逆的罪名。
“你以為本太子不敢殺你們,是嗎?”
孤竹煜手中催動仙氣,龍吟寶劍立時被他召喚出來,握于掌中,凌空一揮,幾個禁軍的兵卒子,遠遠地已被劍氣擊倒在地。
正準備大開殺戒,只聽得遠處有人帶著哭腔喊道,“殿下,快住手!”
原來是齊公公。
“殿下這是打算明著放走陛下要的人嗎?”齊公公高聲道。
“齊公公所言極是?!苯娛最I(lǐng)沐風(fēng)對齊公公遙遙作了一個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內(nèi),皆是王臣。孰輕孰重,皇太子殿下要想清楚。”
齊公公緩步走到孤竹煜跟前,按住孤竹煜拿劍的手,貼耳說道,“皇太子殿下請三思!瑜妃娘娘在天上看著殿下呢,萬不可意氣用事啊,殿下。”
重桐見如此局面,她今天不得不坐進孤竹帝為她準備的香車寶馬了,她堪堪望向孤竹煜,滿臉決絕之狀。
“殿下,你不要管我了,不要為了我,背上謀逆的罪名。重桐先跟他們走,我會沒事的,你相信我?!?p> 孤竹煜無奈,長嘆一聲,收起龍吟寶劍,只得放重桐上車,眼望著重桐被禁軍帶走,越走越遠,頓時膝蓋一軟,跪倒在地。
龍灣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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