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真浩瀚!看起來真渺茫!”女人坐在她客廳的飄窗上望著窗外樹梢上深黑的夜空,無月也無星的夜空,說。“如果我是古代人,不懂一點現(xiàn)代科學知識,相信有來生,我想我會更有求死的勇氣,從容地!可惜,因為一點有限的所謂科學知識,我知道了,我沒有來生,我只有今生!今生若是死了,我就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沒有!沒有了!”說到這兒,女人把手中的酒瓶懟上自己的嘴,大口大口向自己喉嚨中灌注入刺喉的伏特加。“我很想忘記!只要我能夠忘記失去一切的可怕,那么我就可以從容地去死,不再留戀這華麗的世界,什么都有的世界!”
“你是在替別人受過,X先生?”任寧寧呆坐在沙發(fā)上,望著一地雜亂的東倒西歪的酒瓶問女人,心生同情。她突然間意識到自己似乎也是在替人受過,替康豪,如果不是康豪喜新厭舊的性格,看到自己就想放棄韓茜,那么韓茜也不至于對自己心生狠毒,聯(lián)合包承泰來這樣整自己。
“不,我只是在償付我的代價!從我22歲到我26歲,四年暴富的代價!”女人抱緊酒瓶搖晃著身體說?!澳阒?,為了得到,人總要付出代價!如果你得到的太多,多到非同尋常,那么你接下來的人生就變成了一場豪賭,贏,你就可以繼續(xù)擁有非同尋常的所得,輸,你所要付出的代價便也會非同尋常!”
“你后悔嗎?”任寧寧抓起地上的一瓶酒,試圖把它打開,她也想喝酒了,因為她也想忘記,忘記所有恐懼,關于人性的,關于生的,關于死的。
“后悔!”女人眼睛直愣愣盯著空氣?!叭绻闾焐褪且皇譅€牌,你不賭,你就只有絕望,你賭了,起碼還有希望!”女人抬眼又去瞥了一眼夜空?!澳銜脍A!牌越爛,你越想贏,因為牌越爛,贏得機會越渺茫,你活得越差勁,你就越恐懼,就越渴望贏!就像這浩瀚縹緲的太空,人類知道自己是多么無力掌控,但因為恐懼,所以人類特別想掌控它!人類的命運其實也是一場豪賭,只不過這賭局比我的賭局要長得多!”
舉起酒瓶將最后的酒底灌入口中,女人接著說。“后悔?我有后悔的權力嗎?被命運發(fā)了爛牌的人是沒有選擇余地的,哪來的后悔,就像你被生于這個世界,不是你所能選擇的!如果說我這一生有后悔的事,那最后悔的就是被生出來,如果出生這件事,我有權后悔的話!”女人說完又把眼去望著夜空,仿佛她在向浩渺的宇宙搜索尋覓不著的答案。
“你天亮后,就要上法庭去???”任寧寧問女人,同時打開了手中的酒,一股酒氣沖入她的鼻翼,令她發(fā)現(xiàn)自己即使是現(xiàn)在這個狀況,也依然不喜歡酒的氣味。
“不,我不會去那里受罪的!反正我的人生已經完蛋了,天亮前我就會了結自己!”女人說著站起身,踉蹌地踢踏著滿地的酒瓶,走到冰箱那里拉開門,取出一個精美的金屬罐子,像舉獎杯那樣高舉過頭頂,高聲說?!皝戆?,分享我們最后的‘晚餐’!”
女人抱著罐子走到任寧寧身旁坐下,用貼著閃鉆的小拇指甲沿著罐頂一劃,罐蓋彈起來。女人將蓋子掀開,罐口向下一傾,紅色、黃色、藍色、綠色,紫色,五彩的如糖果般的小顆粒從罐口傾倒而出,散落在沙發(fā)上。
“這是安眠藥?”任寧寧懷疑地問。
“是?。〉聡a的高級安眠藥!”女人回答。
“你認識這罐上的德文?”任寧寧拿眼去瞧那罐上的外文,很顯然不是英文,一點兒也看不懂。
“我不認識德文!但這是我去德國的時候,讓當地人在當地藥房幫我買的,不會有錯!而且,我失眠很久了,都是靠它睡覺,很有效的!”女人捏起一粒紅色的藥遞到任寧寧唇邊?!皝?,你嘗嘗,味道挺不錯的!”
從女人手中捏過那小粒藥放到自己的舌尖上去品嘗它的味道,裹著紅色糖衣的那一小粒藥是草莓味的,就像糖果一樣香甜。
“你真的確定這是安眠藥嗎?它吃起來真的就是糖果的味道!”任寧寧平生也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完全不像藥的藥。
“唉,我都跟你一塊兒死呢,我騙你這干嘛!我們都不是能拿生死開得起玩笑的人,不是嗎?”女人說著捏起一粒藍色的藥放入自己口中。“我騙你一個將死之人,對于我有什么好處呢?我一個將死之人騙你,又對我有什么好處呢?對了,讓我們來玩猜拳吧?這樣可以分心,就沒那么害怕了!”
玩著輕松的游戲,應該會忘記所有的恐懼與痛苦吧,在死前擁有輕松的一刻,這應該是個好提議吧,這樣想著,任寧寧答應了女人的提議。
剪刀、石頭、布,從童年開始就習慣了的猜拳游戲,也是任寧寧記憶中她人生中的第一個游戲,現(xiàn)在她也愿意讓這游戲來伴著她度過她人生最后的時光。
猜拳,吃藥,喝酒,歡笑,當任寧寧面對著這個離她極近的女人,這個占據了她全部視線的女人,不斷重復這四個動作的時候,任寧寧漸漸被感染了,她也開始喝酒,不為喜歡,她也開始歡笑,不為想笑,任寧寧只是在重復這女人的動作,以達到某種專注幻境。當她這樣做的時候,似乎這世上只有她面前的這個女人是存在的,而她的人生似乎只需要做這四個動作,就一切皆圓滿,再無愁無怨,恐懼消失,安詳蒞臨。
任寧寧開始覺得朦朧,不知道是因為幻覺,因為藥物,還是因為酒精。歡喜的感覺從她的心窩散漫開來,流漫過她的腹部、胸口與四肢。這朦朧的歡喜匯聚在任寧寧的大腦皮層,她感覺到自己即將飛向天堂。
“混蛋!為什么你要笑?”女人突然一巴掌甩在任寧寧的臉上,跳起身撲過來壓在任寧寧的身上掐住她的脖子想要把任寧寧掐死?!盎斓?!為什么你要犧牲我!你讓我以為你是愛我的!你讓我以為你會保護我!你讓我以為我已經過上幸福的無憂無慮的生活了!但其實你只是讓我作你的犧牲品!你這個騙子!卑鄙無恥的小人,偽君子!”
女人說著,將她全身的憤怒全都通過她的手發(fā)泄在了任寧寧的身上。任寧寧感到了窒息,但她沒有掙扎,因為她知道她就快飛往天堂了。同時任寧寧哭了,不因為飛升天堂的喜極而泣,而因為她看到女人死命掐住她脖子時的模樣,那模樣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痛苦和絕望,一個被極度信賴的人所背叛才會興起的痛苦和絕望,因為極愛而極恨的痛苦,那落差是有情的人才會知道,而無情的人絲毫感覺不到的巨大的落差,痛苦和絕望,是有情的人無法承受,而無情的人不以為意的痛苦和絕望。
望著女人的臉,任寧寧知道這女人已被絕望壓垮無法拯救,而自己也一樣。
世界遠離了,痛苦遠離了,恐懼遠離了,人生遠離了,終于脫離苦海,飛向天堂。同眠,兩個痛苦的絕望者的同眠是一般的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