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回床邊,任寧寧用那鋒利的碎瓷片在被罩的一頭反復(fù)地劃,把布料的纖維劃毛,劃爛,劃出一道不大不小的裂口來,然后如法炮制地又在被罩兩側(cè)各割了一道更小的裂口。割完三個裂口后,任寧寧把被罩從被子上拆下,把自己的頭和手分別從那三道裂口鉆過去。整個被罩沿任寧寧的身體垂下,沒過她的腳垂到了地磚上。
好了,任寧寧想,這下有布嚴(yán)實地遮蔽著自己的身體,自己可以去死了,然而她抬起腳卻一跤絆倒在地上。被罩太長了,沒過了她的腳,讓她沒法走路。怎么死也這么艱難,任寧寧嘆了口氣,又去扯下床單,工整地疊成條狀,將被罩提起到自己的腳面以上,然后像日本人穿和服那樣將床單在自己的腰間一重一重地纏繞,最后在自己的后腰打了個和服腰帶那樣的結(jié)。好了,這次真的是可以去死了,任寧寧抬腳向窗戶走去。
踩上沙發(fā),再踩上窗臺,用眼朝下面的街上望去,感到一陣眩暈,淚水涌出任寧寧的眼眶。初夏的空氣這般地柔暖,然而自己的命運卻已是這般地冷酷,只有死亡才能終止自己的不幸,她想,眼一閉,腳一蹬,所有的痛苦夢魘就都結(jié)束,就這樣吧,任寧寧,不要再留戀,過去的美好生活已不可能再回來了,從今往后,你任寧寧的生活里只有恐怖骯臟而已,沒有美好,沒有安全,沒有希望。想到這兒,又一陣悲傷絕望涌出她的眼眶。
扶著窗框,任寧寧閉上了自己的眼睛,感受著初夏柔暖的晚風(fēng)最后對自己的吹拂,她的腳輕輕向后一蹬,她的身體并沒有掉下去,她的手牢牢抓緊著窗框。她想起包承泰,她決定自己不可以死在這里,她要死在一個干凈的地方,一個遠離骯臟惡臭沼澤的地方。
現(xiàn)在的任寧寧對人是恐懼的,每個人都令她不安,令她恐懼,只想遠離所有的人,去一個遠離人群的地方安靜的死去。走到房門,貼耳在門上,聽不到任何聲音,外面的走廊很安靜。任寧寧打開門走出去,走廊上鋪著地毯,腳踩在上面也不發(fā)出聲音。這很好,她希望自己從此刻一直到死前都能如此安靜,不被打擾。
她沒有搭乘電梯,電梯很吵,而且可能會遇到人。她沿著疏散樓梯一步一步靜靜地往下走,她知道,只要沒有火災(zāi),無論是酒店的客人還是酒店的員工,沒有誰會走樓梯,可以保持她的安靜。
這家酒店的疏散樓梯每一層都有一個小小的窗戶。每走一層,任寧寧都可以看到窗外。一層一層走下來,任寧寧看到了窗外的變化。晚霞逐漸消逝,黑夜籠罩大地,啟明星高高掛在深黑的天幕,相伴在月亮的旁邊,星星也沒有人孤獨。
下到一層,任寧寧推開那小小的窗戶,從窗口翻了出去,她不想經(jīng)過酒店大堂,那里太吵鬧,太多人,沒有她要的安靜和與人的遠離。
她的腳上沒有鞋,每走一步,地面上任何的東西都像利器,帶給她的腳傷害。但她并不在意,她的唇邊有凝結(jié)的血,她的指腹有凝結(jié)的血,她都不在意,只要她避開人們,就不會有怪異的眼光向她射來,不會有恐懼的情緒自心底升起侵襲全身。
在夜幕的庇護下,任寧寧一步步地走到了河邊。這條河是這座城市唯一的一條河,但它有兩個名字,春夏時節(jié),這條河被叫作碧水河,因為它的水是碧綠色的,秋冬時節(jié),它被叫做黃水河,因為水中攜帶大量泥沙將河水染成了渾黃色。現(xiàn)在是初夏,按理說河水該是碧綠的,但在夜幕中,任寧寧看不見它如翡翠般的碧綠色澤,只感受得到它的黑沉沉以及風(fēng)吹來的水氣所攜帶的濕涼。
任寧寧站在河邊,沒能立即跳入河水中,因為時間還不夠晚,河邊還有不少人在散步和玩耍,來之前她想象中的既安靜且遠離人的死亡,此刻還無法實現(xiàn)。她讓自己站在一棵垂柳邊,望著柳枝在河水上隨風(fēng)拂蕩,還有河中月亮的倒影,發(fā)呆,安靜地等待河邊散步與玩耍的人們離開,歸還她可以安靜死去的那一片凈土。
雖然任寧寧已經(jīng)盡力把自己藏身在不顯眼的地方避開人,可是由于河邊散步與玩耍的人都并沒有逃避人的意思,所以仍會偶爾有人從任寧寧所站立的附近經(jīng)過。而每一次經(jīng)過的人們似乎都在告知任寧寧,她應(yīng)該死去了。
如果是一對年青的夫妻經(jīng)過,丈夫或妻子小心地懷抱著他們新生不久的嬰兒,夫妻二人兩臉的幸福模樣??吹贸鏊麄儗λ麄兒⒆拥膼郏约敖⒃谶@真摯愛的基礎(chǔ)上的給予嬰兒的強有力的安全的支持。夫妻不僅抱孩子是那樣小心關(guān)愛,給了嬰兒百分百的安全舒適,而且身上背的,手中拿的,也全是給嬰兒準(zhǔn)備的,目的無非是要照顧嬰兒,滿足嬰兒隨時的一切需要,務(wù)必達到使嬰兒絕對安全且舒適的境地。
而這樣真摯的愛對任寧寧來說已經(jīng)失去,不可能再擁有,因為她的爸媽已經(jīng)永遠地離她而去,不可能再愛她,照顧她,給她任何安全的支持了。從小在爸媽的愛護下長大的任寧寧,隨著能夠給她最大安全支持的爸媽的離開,任寧寧生命中安全感最強有力的最巨大的一塊也就消失了,且在未來也沒有希望再擁有。
如果是沒有孩子的情侶從任寧寧附近經(jīng)過,兩個人的臉上也都是洋溢著甜蜜美好的情緒,男孩會很有保護力地?fù)е呐ⅲ⒁矔馨踩缓軔芤獾叵硎苤哪泻⒌谋Wo力,依賴地依偎著提供給她保護力的伴侶。
如果張玄哲對任寧寧的愛是真摯的,他就會在任寧寧失去爸媽后,替代任寧寧爸媽的角色,用他的愛給予任寧寧強有力的安全的支持,讓任寧寧處在安全中,讓任寧寧感到安全。但事實是,張玄哲拋棄了任寧寧,讓韓茜與包承泰有機可趁,讓任寧寧落入了無盡的恐懼中無法自拔。
愛情,男女間真摯的愛情,對于任寧寧來說,她之前曾以為她已得到,其實卻并未曾真正得到,她永遠恐怕也都很難得到。所以愛情這件事,現(xiàn)在對任寧寧來說不過是個傳說,只在別人的口中流傳,卻永不可能在自己現(xiàn)實的生活中實現(xiàn)。那么男女間真摯的愛情所能提供給任寧寧的巨大的安全支持,那美好的安全感,對任寧寧來說,曾經(jīng)是個美夢,而現(xiàn)在夢已醒。不僅曾經(jīng)的安全感已經(jīng)消失,且在未來又何來希望能夠擁有呢?
出于真摯的親情或愛情而愿意給予一個人的安全的支持,任寧寧都得不到,那么人世間唯一還可能給予一個人安全支持的表現(xiàn)為善良美好的以愛為基礎(chǔ)產(chǎn)生的感情就是友情了。很遺憾,被任寧寧視為最好閨蜜的韓茜已經(jīng)向任寧寧證明,她們之間的友情并不存在,亦或者存在,只是沒有愛,沒有善良美好而已。
絕望,對于任寧寧來說,她未來的人生是絕望的,從過往的經(jīng)歷,她覺悟到,沒有人會真的愛她,她注定孤獨,不會有人給她安全的支持。別人所可能會給予她的,如果不是無情的冷漠,那么便是不可揣測,不可預(yù)料的,蘊藏著各種恐怖骯臟與罪惡動機的險惡。
她永遠也不可能擁有別人的善良與美好,因為所有的善良與美好都是以真愛為基礎(chǔ)的。沒有真愛,善良與美好對于任寧寧來說,便只是一個渴望而不可及的幻夢。如果她堅持幻想下去,那對愛的幻夢就會化為一場又一場恐怖夢魘,讓她看到?jīng)]有愛的人心只會實踐為一次次的邪惡行為。
沒有希望,任寧寧感覺自己的人生已經(jīng)沒有安全的希望了,整個世界就象一個恐怖骯臟的沼澤將她陷落,吞噬,死亡對她來說應(yīng)該就是唯一最好的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