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課間的時候,王云江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給萬濤撥去了幾回電話,可是呢,電話是打通,然而一直也不見萬濤接。王云江于是收起電話,走回教室門邊來,招手把龍成叫了出去。
還不等王云江開口問,龍成便急忙推脫道:“可不關我的事,昨晚還不到十一點,我就拉他走的,可是你也知道,這少爺只要一進到KTV拿起麥來,根本就停不下來,加上昨晚在局的,也不知誰叫來兩個能唱的妹子,這家伙和人較上了勁,我沒拉動。叫了他幾回不肯走,我自己就先撤了?!?p> “喝多了?”王云江問。
“那倒沒有,我和他都沒喝,干唱?!饼埑尚χf道。
“怎么不來上課呢?會不會又惹出什么事來了?”王云江說著,又拿出手機來撥通萬濤的電話。萬濤仍然不接。
“別打了,故意不接的,他正補覺呢?!饼埑烧f著,掏出電話來,給王云江看萬濤才將發(fā)來的信息,接著說道:“你剛才打完電話,他就給我發(fā)來信息,讓我轉告你,昨晚玩嗨了,天亮才回的家,下午一定來上課,到時再接受你的批評和教育?!?p> 王云江推開龍成遞來電話的手,正經地說道:“高三了,收收心吧,等高考完了,吃喝玩樂,上天入地,我陪夠你倆。”
龍成和萬濤昨晚光顧的這家KTV,是縣城里新開成的,和縣城新近開成的一批迪吧、足療桑拿會所、臺球俱樂部等等娛樂場所一樣,老板們都窮盡一切手段,盡量讓這些娛樂場所顯得富麗堂皇和高檔奢華。就像聰明蟊賊把手伸進別人衣兜之前,都要在那手上找些精致的裝飾作為遮擋,或者都會花費心思把自己打扮得油光水滑一樣,這些娛樂場所有了富麗堂皇和高檔奢華的掩護,一次次掏空著不知多少人的荷包。
其實,在兩年之前,縣城并不富裕,就像枯瘦的稻桿上長不出飽滿的谷粒,縣城既然不富裕,那么縣城里的人自然就普遍地窮。窮人是不受蟊賊惦記的,所以那時的縣城里,也就沒有這許多富麗堂皇和高檔奢華的所在。這兩年,縣城突地通了一條高速路,這條高速路對于縣城來說,好似一只打氣的氣管,把個原本枯瘦的“稻桿”吹脹得鼓囊了些,稻桿上的“谷?!边@才爭先恐后地飽滿起來。
縣城的人們突然富了起來,當然都有暴發(fā)戶的心態(tài),新開的這許多娛樂場就是對他們最好的迎合。
王云江、龍成以及萬濤三人生活的小鎮(zhèn),是離縣城最近的一個小鎮(zhèn)。說這個小鎮(zhèn)離縣城最近,小鎮(zhèn)上的人們現(xiàn)在來說這樣的話,一定比前兩年的底氣都足。
前兩年,小鎮(zhèn)到縣城,車程四十分鐘上下,一路上,車道狹窄,山路蜿蜒,即使這樣,小鎮(zhèn)的人們進趟縣城,無不忘卻一路行車的顛簸,全有旅游大城市的榮幸和激動。后來,在小鎮(zhèn)和縣城之間,擺放長條板凳似的架成一座橋,把小鎮(zhèn)和縣城的車程縮短至十分鐘以內,并且一路柏油瀝青,平平坦坦。鎮(zhèn)領導借此東風,像為即將與人相親籌嫁的大姑娘收拾打扮一樣,給小鎮(zhèn)配上“古城、古鎮(zhèn)、古寨、古建筑、古驛道”的裝扮,美其名曰“五古小鎮(zhèn)”。這還不夠,既然贈了嫁妝,那么勢必提升名分,于是小鎮(zhèn)搖身一變,成為縣城的一個街道辦。從此,小鎮(zhèn)從形式上的與縣城連成一體變成實際上的與縣城融成一體。
鎮(zhèn)里人變成縣里人,小鎮(zhèn)人們的身份一夜間像高了許多,大都心生驕傲。
老年人相互吹噓:“想不到,到老了,咱拄著拐也可以來回游趟縣城。”
中年人相互吹捧:“你一身能耐,趁著這大好的形式,必定大有作為?!?p> 年輕人呢,相互邀約:“走,嗨起。”
萬濤和龍成就是這樣的年輕人。不對,應該說萬濤就是這樣的年輕人,龍成很多時候只是受了他的裹挾。
如果龍成偶爾不愿受萬濤的裹挾,他便會在萬濤面前搬出王云江來。
王云江不像萬濤和龍成,他還算是個務些正業(yè)的好學生。他們三人關系十分要好,在旁人看來,他們幾乎是整日的形影不離,就像哪怕剛開始只看見一頭行走的獨狼,但是待這頭獨狼嘶吼幾聲,其它伴狼準保第一時間現(xiàn)身出來。
王云江比萬濤和龍成兩人年長,加上作為學生,務些正業(yè)總是要比不務正業(yè)更有些話語權的,所以很多時候,萬濤和龍成在精神里要比王云江矮去一截,至少,在王云江叮囑萬濤和龍成在學業(yè)上多少要務些正業(yè)這件事上,他們是要受他裹挾的。
王云江有個在他自己看來幸福而美滿的家庭,這大概是他做為學生,要務些正業(yè)的一個重要原因。
王云江父親是個退伍軍人,由于年輕時的滿腔熱血,高中未曾讀完就輟學入伍,參軍后,他打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在部隊立過軍功,退伍后,被分配到這個小鎮(zhèn)的一家國營單位,從事出納工作。
這名一向自信滿滿的退伍軍人參加工作后,逐漸意識到,和他之前的壯志雄心相比,他的文化水平合著他日復一日平淡無奇的工作崗位,像他上了年紀還要習慣穿著的笨重軍用皮鞋,總在無意中拖慢他的后腿,連日累月的逐漸磨滅了他的上進心。他總是后悔,當初應該把學業(yè)繼續(xù)完成下去,可是他又想,如若當初選擇繼續(xù)完成學業(yè),也就不會有在部隊建功立業(yè)的可能,對于這個擾心的矛盾,他在兒子王云江的逐漸長大中找到了化解的方法,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叫兒子把書讀到他理想中的境地。于是,似乎兒子的書就是幫他讀似的,他對王云江的學習關心得過分。
在王云江的讀書生涯中,他窮盡手段,把擔任過王云江班主任的那些老師們統(tǒng)統(tǒng)發(fā)展成自己的交心好友,他對這些好友不但慷慨大方、時常做東請客,而且對這些好友熱心關懷,每每攜禮做客。他對這些好友多有請求,就是要對他的孩子“特別關照,嚴格要求”。他甚至做出過向單位批請長假、連續(xù)一個月陪同王云江在教室聽課學習的驚人舉動。
他的這個舉動一度成為鎮(zhèn)上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當然,這一舉動同樣對鎮(zhèn)上一批望子成龍的家長們起到了不錯的表率和帶頭作用。
和許多軍人出生的家長不同,他自己對王云江并不嚴格:“不打,不罵,只要保證學習成績和不違法亂紀的前提下,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币运恼f法,這叫做兵法里的“欲擒故縱。”
王云江母親是地道的農村女人,雖沒念過幾天書,竟也學得相夫教子,待人和善。她年輕時聰明好學,未嫁之前,她便學會做起當時被稱之為“投機倒把”的小商販。到現(xiàn)在,這位為人妻母的女人,是個地道的生意精,然而在多年的小小生意場上,她同樣也吃了不少文化的虧,以至于她的商業(yè)成就,只停留在讓這個家過得相對寬裕,談不上發(fā)家致富。又到王云江上了高中,她金盆洗手,全力配合丈夫對兒子的管教,成為全職的家庭主婦,一日三餐把王云江父子伺候得很是周到。
但是必須強調,別把王云江母親想象成大多數(shù)從事買賣交易的人那樣,顯得勢利而圓滑。多年的買賣生涯,似乎只是讓她更加懂得如何與人體面地打交道,因為從她這里,看不出絲毫精于算計和愛錢如命的嘴臉。
這夫妻二人在鎮(zhèn)上有著不錯的口碑,原因之一,就是在其他的人看來,他們調教出來一個相比較自家的孩子來說、顯得聽話而懂事的兒子。
其實,王云江身上畢竟流淌著年輕的血液,況且他身邊還常常伴著龍成和萬濤這樣的義氣朋友。他們帶著小鎮(zhèn)青年固有的混世俠情和懵懂叛逆,他和他們朝夕相處,就不可能完全做到潔身自好和出淤泥不染,或者說,他的內心,不可能像他外在表現(xiàn)出來被別人看到的那樣,會真正的聽話而懂事。
王云江是個沒有少年記憶的可憐人,他對自己天真無邪的少年往事一無所知,大概正是因為他腦袋里沒有稚嫩少年的經歷,他整個人好似憑空從青年成長起來,倒讓他顯得具有超越同齡人般的成熟和穩(wěn)重。
少年時候的一次意外,讓他的頭部遭到幾乎致命的撞擊,因此損壞了他的一些記憶。他只是知道自己曾遭受過意外,然而關于事件的始末,任憑他如何過多的詢問,他的父母總是不愿多言,或是故意搪塞。那些被裁剪過的年少時的記憶,像裁剪過他的生命一樣,讓他時常郁郁寡歡,悶悶不樂。
生命中那部分空白,任由他怎樣努力地搜尋,始終都未能如愿,換來的,只是一次次無法忍受的劇烈頭疼。他不得不放棄那些無法添補的記起,只對記憶猶新的那些倍感珍惜。他記得他與龍成和萬濤的相識是在上了初中,那是他記憶清晰的開始,他總愛回憶和他們一起有過的往事,像挨過餓后要努力吃飽的人,他無比的珍惜和他們現(xiàn)在的友情,這也就是他要和他們日日形影不離地扭在一起的原因所在。
王云江有時也陪同萬濤和龍成出現(xiàn)在他倆混世的各種場合,和他們一同結交混世場合里那些所謂的兄弟朋友。因為他覺得他和他們之間,對待生活態(tài)度的相互裹挾應該要大致對等,如若不然,他們要反感他的自恃清高和自命不凡。他在心里把自己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和他們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幻化成一條麻繩,暗中和他們比拼著一場拔河比賽,他們較勁時,他就松一點,他們懈怠了,他又拉一下,只是最終,他抱定了要贏的信念。
只是,他若和他們身處在那樣的場合里,他便刻意的不愿言談,沉默寡言,他們若與人把酒言歡,他便勸他們適可而止,他們若與人拳腳爭斗,他便助他們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