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回到梅苑,豆嬸幾人見她出去一趟,拎了幾盒點心回來,只當(dāng)是她拿了月錢出去買的,便也沒客氣,各自拿了嘗了起來,倒是玉娘看著那幾色點心,目光更帶憂愁。
阿木卻顧不上幾人的反應(yīng),她也知尋訪那些沒落或者遷走的人家只怕沒那么容易,可真沒得到消息,心里還是難免有些沮喪,趙霽背靠官府,查訪都如此困難,若是她,又該從哪里下手。
她托腮一人想得入神,一旁的玉娘看了半晌,終究忍不住開口道,“阿木,你若有什么事我能幫得上忙,盡管說?!?p> 阿木回神,見玉娘滿臉擔(dān)憂,忙笑道,“姐姐不必擔(dān)心,是我自己的事,一時半會兒沒有頭緒,這才想得入了神?!?p> “可是你姨母的事情?”玉娘想起她曾說過自己是來蘇州尋姨母的,便試著問道。
“嗯,我托了人打聽,一來不知她姓名籍貫,二來時間又隔得久了些?!卑⒛具€是解釋了一句,她看了看玉娘,接著道,“說到此事,姐姐,我也正想同你說,如今梅苑有徐大海徐小江,回頭我再同膀爺打聲招呼,想來應(yīng)該不會再有之前那些事了,所以,我打算過幾日便辭了活兒去嘉興府?!?p> “嘉興府?姑娘為何要去嘉興府?”端著菜的豆嬸進來正好聽見,立刻轉(zhuǎn)頭問道。
“我有個姨母,應(yīng)是嘉興府人,我想打聽下她的家人,將她尸骨送回老家。”
豆嬸立刻放下手里的碟,又驚又喜道,“呀,姑娘的姨母竟是嘉興府人,她是嘉興哪里的?我是陶莊鎮(zhèn)小陶村的?!?p> “陶莊鎮(zhèn)?嘉善西北的陶莊鎮(zhèn)?”
“就是,就是!姑娘竟然知道!”
阿木也有些吃驚,竟這么巧,她當(dāng)即將婉姨的事情細細說了,末了,問豆嬸,“豆嬸,你可聽說過當(dāng)?shù)赜惺裁创髴羧思胰缃褚呀?jīng)不在了的?”
豆嬸嘆氣,“我的姑娘哎,你可算是問錯了人,我就是一個農(nóng)戶家閨女,日日田里干活,除了知道春要播種,秋要收糧,那里還顧得上旁的,若不是當(dāng)年跟著爹娘逃難,只怕一輩子都不知道陶莊鎮(zhèn)外還有個嘉興府。等亂起來了,又忙著逃難,哪里顧得上打聽別人,能活下來都是老天給了大福分了。哎,沒想到你那姨母竟是我們嘉興府的,怪不得我瞧著你就親香呢?!?p> 玉娘聽完她的話卻面露猶豫。
阿木見了,問她,“姐姐,你有什么話便直說吧?!?p> 玉娘看了眼她,斟酌著道,“阿木,大戶人家的閨女講究頗多,雖不至于足不出戶,可也不會輕易將民間的小曲兒學(xué)了去,倒是她身邊的仆婦,如乳娘之類,若是跟她們關(guān)系親近,學(xué)了她們的話或者曲兒也是有可能的?!?p> 見阿木不說話,玉娘接著道,“剛才那首小曲兒,指不定豆嬸也聽過。”
“什么小曲兒?”豆嬸好奇。
阿木當(dāng)即哼唱起來,沒等她唱完,豆嬸也已經(jīng)跟著她哼了起來。
“這曲兒就是我們常唱的,歲數(shù)大些的都知道,哎,我也好多年沒聽人唱了。”一曲唱完,倒勾起了豆嬸的思鄉(xiāng)之緒,轉(zhuǎn)身擦起了淚來。
玉娘起身,走到豆嬸旁邊,輕輕拍著她的后背以示安慰,轉(zhuǎn)頭對阿木道,“我來蘇州已有小半年,期間也跟當(dāng)?shù)氐膸煾笇W(xué)了一些琴曲小調(diào),卻不曾聽她們提過這首?!?p> “這就是我們那些沒見識的人唱唱,哪能讓姑娘去學(xué)?!倍箣饏s插了話進來。
阿木明白玉娘的意思了,她不得不承認她的話有道理,她曾聽過婉姨彈過琴,也見她寫過詞,她說的那些詞曲,講究辭藻,注重韻律,跟這首曲兒完全不同,原來竟是這番緣故!
她跟趙霽兩人,一個不知道大戶人家規(guī)矩,一個男兒身不了解閨閣女子,竟都忘了這事兒!虧得玉娘提醒,不然她豈不白白在嘉興府里轉(zhuǎn)悠。
可若是這樣,豈不是蘇州府,以及往北的江寧府,揚州府,松江府,往南的湖州府,杭州府等等,豈不都要尋去?一個嘉興府已是托了趙霽的關(guān)系還未曾打聽完全,若是再加上另外幾府,自己又該如何去做?
玉娘見她眉頭深鎖,也是想到了,忙道,“依你所說,你婉姨喜甜,善繡,我倒覺得她更像是蘇州府松江府一帶,再往北去,如江寧府揚州府不似這處嗜甜,至于其他地方,我卻不知了。但我想著,你如今就在蘇州府中,何不先從這里開始找。”
阿木從未去過江寧府,不知當(dāng)?shù)仫L(fēng)情,玉娘卻恰從江寧府而來,她既然這么說,便是有把握了。再說,嘉興府尋了這么久還沒消息,也該去別處尋一尋了。
“虧得姐姐提醒,不然,我怕是要白跑一趟了,既如此,那我就再厚著臉皮求姐姐收留我段日子,等我有了消息,我便再從姐姐這里搬出去。”
“什么收留不收留,我可是巴不得你一輩子留在這里!”玉娘眉眼舒展,臉上掛著笑。
外頭的徐小江聽了屋里的話,心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將徐大海叫一旁說話去了。
第二日一早,天光還未亮,昨夜的客人便起了身,梅苑一通忙活,伺候著客人用了早飯,徐小江兄弟兩人將客人送上了后面的烏篷船,回來便見膀爺帶著二石三石站在了院門外。
阿木正在院中打拳,聽著膀爺一聲招呼,忙收了勢。
“阿木妹子!”
不待阿木回他,膀爺立刻讓身后的二石三石進去,“快讓你豆嬸給收拾了,都還活著呢,別糟踐了!”
“放心吧,爹,糟踐不了!”三石高聲應(yīng)道,一面跑一面喊,“豆嬸,快來,我爹帶了鱭魚,今兒做莼菜鱭魚,你可會做?不會便讓我爹來,這可是今春頭茬,千萬不能糟踐了!”
膀爺在后面罵,“臭小子,昨兒你娘不是教了你,跟你二哥自己做,還想使喚你老子!”
豆嬸被他拉著一路小跑,“哎呦,這才三月,怎就有這鱭魚了,哎喲,可真是啊!三石啊,快讓讓,我來我來。大海,快去買些莼菜去,多買些!”
阿木聽著院里的大呼小叫,轉(zhuǎn)頭看膀爺,見他雖進了院子,卻只站在院中,再不遠朝屋內(nèi)走,臉上也焦慮不安,“徐大哥怎么今日來了,可有什么事?”
“昨兒晚上大海說你要找人,讓我?guī)兔?,他那嘴說不清,我就來問問你,你快跟我說說,怎么一回事兒?!?p> 阿木明了,心里感激,也不推辭,說道,“我有個姨母,我不知她名諱,只知名字里帶個婉字,識文斷字,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可惜客死他鄉(xiāng),我想尋尋她的家人,若是能尋到,也好知會她家人,若是尋不到,至少也能知道她家在何處,帶她回鄉(xiāng)安葬。”
“這事你怎么不早說,我這就讓人去打聽,就緊等著我消息吧。”
膀爺說完,手一揮,人便往外走。
阿木忙攔他,“徐大哥,怎地剛來便要走,可有什么事?”
膀爺?shù)氖謸u的飛快,腳底也生風(fēng),“沒事,沒事,你嫂子快生了,就這幾天,我得回家看著去。”
話沒說完,人已經(jīng)沖到了院外。
阿木看著他那肥壯的身影,不由得笑出聲來。
“膀爺?shù)故莻€真男人?!庇衲锊恢裁磿r候站到她身旁,望著膀爺?shù)谋秤班馈?p> 阿木轉(zhuǎn)頭看她,見她臉上的落寞粉黛也遮掩不住,不由得摟住了她,“姐姐日后也會遇上像膀爺那樣的好男人的。”
玉娘回過神來,苦笑著搖了搖頭,沒說話。
阿木帶著二石三石練了一上午,待用了飯,便將他二人打發(fā)回去了。
正準(zhǔn)備出門,徐小江追了上來,后頭跟著徐大海。
“姑娘,讓大海跟你去吧。大海對城里熟,認識的人也多?!?p> 阿木看了徐小江,見他不閃不避地看著她,倒是后頭的徐大海見阿木不說話,局部不安地在兩人之間看來看去。
“多謝你!”阿木沖徐小江點點頭,又沖徐大海示意了下,“有勞了,走吧?!?p> 徐大海先是一愣,轉(zhuǎn)頭看他堂哥,隨即一臉受寵若驚,忙擺手,“不勞不勞,能幫上姑娘的忙,可是我的福氣!”
阿木笑了聲,轉(zhuǎn)頭朝巷子里走去,徐大海忙胡亂地沖后頭揮了揮手,跟了上去。
徐小江站在巷口,手里一片潮濕,心里五味雜陳。
他這一個來月,總共賺了十三兩多,最大方的一個客人隨手扔了他一個五兩的銀錠子,驚得他當(dāng)時差點兒給跪地上。
那天晚上,他捧著近十兩的銀子給他娘,他娘第一反應(yīng)是趕緊給他拿了干糧和衣裳,讓他出門躲風(fēng)頭。
他又哭又笑地跟他娘解釋,他娘聽完,摟著他哭了不能自已,他妹子看他們哭,也跟著哭,一家人又哭又笑了一晚上。
他記得他娘最后對他說,“兒啊,這十兩,夠我跟你妹下半輩子用了,你以后不用管我跟你妹,賺了錢,自己攢著,過幾年討個媳婦兒回來,你爹在地下也就安生了?!?p> 那一晚,他一夜沒睡,翻來覆去地想,想他過往的二十五年,想他以后的幾十年,想得眼淚濕了黑夜。
第二日他買了一只燒雞,拉著大海在家好好喝了一頓,他對大海說,他這輩子最大的福星就是大海,要不是大海那天拉著他找玉娘的茬,就不會有他今天的好日子,以后只要他徐小江有口飯吃,絕不餓著大海。
其實他心里最感謝的是玉娘和阿木,尤其是阿木,若不是他,他跟大海還在街上為著仨倆銅板跟人撕打,天天為著下一頓犯愁,可哪里會像現(xiàn)在這樣,走在這條街上會被人稱聲徐管事,跟小桃紅院里的常爺稱兄道弟,偶爾還能得聲客人贊。
他感謝阿木讓他有機會能拋棄過去,重新做人,感謝她這樣一個機會不光救了他,也救了他娘和他妹子。
他也想回報一二,本以為她會毫不在意,也可能會嫌他多管閑事,沒想到阿木對他竟說了謝,他長這么大,還是頭回聽人謝他,原來被人謝,心里竟是這樣的高興。
徐大海偷偷擦了下眼角的淚,轉(zhuǎn)身卻見玉娘正看著他,見他看過來,沖他笑了下,提起裙子轉(zhuǎn)進了院子。
徐大海心里咯噔一下,頓時慌亂了起來,用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臉,又上下看了自己的衣裳鞋,發(fā)現(xiàn)沒什么不妥,這才稍稍松了口氣,而他臉上卻不知不覺地紅起了一片。
這天起,每日教完二石三石,阿木便帶著徐大海在城里轉(zhuǎn)悠。
兩天后,二石三石提著紅雞蛋上了門,說是他娘生了,果然又是個小子。
又隔了一天,膀爺親自上了門,邀阿木和玉娘上門吃酒。
玉娘猶豫再三,終是沒去,倒是備了一個赤金百歲鎖的重禮請阿木轉(zhuǎn)交。
阿木自己將新賺的十兩銀子,又從玉娘借了五兩買了一個八寶銀項圈,便帶著豆嬸徐小江,三人一同去赴了宴。
阿木來赴宴,膀爺高興異常,將她鄭重介紹給眾人,又將孩子抱出來讓阿木摸孩子筋骨,阿木哪里懂怎么看筋骨,推卻不過,見那嬰孩被鬧的不煩,張嘴嚎哭,哭聲洪亮,腳蹬有力,只得勉強說了句天生神力,日后定是奇才的話。
哪知膀爺竟當(dāng)了真,要送兒子給阿木當(dāng)徒弟不說,還非讓阿木給他小兒子起名,阿木推卻不過,最后給起了徐珞。
二石三石見了,當(dāng)即也要師父給起名,阿木沒法,只得也送了二人各一個。
二石,徐瑾
三石,徐磊
三石的弟弟小石頭見哥哥弟弟都有了師父名字,也哭鬧著要拜師,要名字,阿木干脆也送了一個,徐玥。
就此,徐家除了老大,四個石頭全成了阿木的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