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芽,小安,張濟安……
這么相似的兩張臉,她怎么就沒有早點想到,江芹腸子都悔青了,懊惱地甩甩頭,勉強鎮(zhèn)定心神。
膽小的男孩正惶惶不安,不敢抬頭看,聽見她聲音低低在問,“所以,張濟元是……你的哥哥,對嗎?”
“劍仙姐姐認識我阿兄?”小豆芽抬頭,脫口而出。
驟然聽見哥哥的名字,向來怯弱的小臉蛋上竟泛出一絲光彩,驚慌的神色瞬間被高興代替,兩腮跟著微微發(fā)紅。
已經很久沒有人再喊過他阿兄的名字了。
哪怕只是聽見一個名字,都能使他這樣高興。
“你阿兄呢?他人在哪里,你能帶我去找到他嗎?”江芹忽然站起,從近到遠,快速掃視廊下一張張草席上躺著的病者。
“嗬——嗬——,敢問,姑娘找他做什么?”婦人呼吸困難的說話聲在背后響起,江芹轉頭,不知何時,地下草席躺著的病婦睜開了眼睛。
她眼眶烏黑,兩只眼睛吊在里頭,沒有一點光亮,瘦得就剩下一張皮。所謂的‘油盡燈枯’,最好的詮釋莫過于此。
江芹還是嚇了一跳。
長出魚鱗的病人里邊,屬她病情最為嚴重。
搬來太極道場側殿之后,其余幾人病情稍有緩和趨勢,唯獨她,情況急轉直下。
“可是你來遲了?!辈D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每次起伏,就會帶出悶悶的嘶嘶聲響,仿佛身體中有個巨大的漏洞,風吹過,產生了回音。
“他……咳……不在了?!眿D人疲憊地合上眼皮,嘴邊肌肉僵硬地抽動了一下,似乎想要笑,但又做不到。
婦人說得不算隱晦。
張濟元已經死了。
“我娘說張濟安的阿兄沒有治好魚妖大人的病,魚妖大人很生氣,悄悄請來河神把他吃掉啦?!彪A下的女孩笑吟吟地沖江芹說。
對廊小男孩立刻大聲糾正:“你講的不對。村長爺爺說他的阿兄就是妖怪,只有妖怪才會給妖怪治病?!?p> 一時跳出幾個大人,又擰耳朵,又打屁股,教訓自家孩子別亂說話。
單單動手還不夠,他們信誓旦旦警告:“不長進的臭羔子,還不閉嘴,仔細張濟元的鬼魂夜里來找你,把你吞了,骨頭渣子都不剩。”
“嗚嗚嗚……”男孩一聽,立馬嚇得大哭不止。
跪坐在嬸嬸身邊的小豆芽低垂腦袋,沒敢吭聲。
江芹的角度,正好能夠看到他背對著人群,默默在啃自己的指甲,小小的身軀瑟瑟發(fā)抖,無辜又可憐。
她于心不忍,彎腰要拾起紙飛機,卻發(fā)現(xiàn)上頭有斑駁的書寫痕跡。
江芹怔了怔,反著折痕打開。
紙上字如其人般清秀,是張濟元的筆跡。
“韓昌黎殘篇,嘉祐七年秋,與江上赴京科考者易得,無上榮幸,喜不自勝。”她一字字輕柔地讀出,塌上的病婦聽了,緊閉著的眼睛瞬間睜開。
一個側翻,居然掙扎著坐起來。
她神情慌張,長滿魚鱗的手拼命向前伸去,一寸再一寸,艱難地靠近,竟帶著哭聲央求:“姑娘,請你把它還給我!”
江芹趕忙雙手遞出。
病婦一把抓住紙張,按回胸前,呼哧呼哧喘息,宛如溺水者抓到一塊救命的浮木。
“死都死了,又做給誰看呢?!币慌缘那厣┖呛切ζ饋恚幻娼o丈夫喂稀粥,一面道,“元哥兒活著的時候,你對他們哥倆又是打,又是罵。人一死,砸鍋賣鐵扯細布給他做壽衣?!?p> 周圍村民一時嘁嘁喳喳,竊竊私語。
秦嫂眼珠提溜直轉,面上有些得意,指著安安,提高了聲調:“沒爹沒娘的孩子,是比人命苦一些。瞧這不記仇的小娃娃,對他好上兩日,又供你做親娘了?!?p> 江芹耳邊一陣嗡嗡,仿佛按下靜音。
周圍無聲,她看見言靈抱起小豆芽不停安慰、秦嫂的丈夫揮掉她手里的碗,兩人吵了起來、還有那個病婦,從袖中掏出一卷紙展開,小心翼翼把那張放在最上面。
蓮花峰下,清風徐來吹皺一池碧水,松濤翻涌,細小的松針接連掉落在池水中,蕩漾開一圈又一圈的小漣漪。
少年靠著石碑,盤腿坐著,身邊放著佩劍。
手上的松枝叫他拔得幾乎精光,只剩凹凸不平的枝條,兩腿間淡藍的長衣上撒了滿滿一灘翠綠的松針,他心里煩得很。
離開宋延屋子時,他發(fā)現(xiàn)了放在柜子里的凝血丹。
靈兒被附體,師兄又受傷了。
都怪他,上次鎮(zhèn)壓煞氣沒能好好表現(xiàn)。
連靈兒有難,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幫不上忙。一種無力的愧疚感縈繞在慎思心頭,揮之不去。
每每想讓師兄看到他所有進境,然而……
身后矮樹從傳來微微響動,一張須眉皆白,年老松垮的臉出現(xiàn)在少年面前。
“劍仙大人……”老村長佝著背,飽經風霜的臉上堆起笑容,“小人找你找得辛苦?!?p> “找我做什么?”少年語氣格外不善,嫌棄地瞥了對方一眼,“別又是趙家夫妻不和,錢家兒子尿床,孫家的貓叼走李家的魚。”
老村長:“……”
平白被年輕的后生噎了一下,老村長尷尬地賠笑臉:“村民們粗野慣了,不懂禮數(shù),叨擾多時,還望劍仙大人見諒?!?p> 老村長又紅又大的鼻頭上冒出一層汗珠,深褐色的福紋褂子衣領處汗?jié)褚黄?,看來找到這里費了不少功夫。
慎思咂咂嘴,正要起身,聽見老村長白須覆蓋的嘴唇動了動:“蒼天憐惜我等,才使我等有此奇遇。小人思來想去夜不能眠,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我說不當講,你便能住口不說?”慎思像泄了氣的皮球,把劍拍下,干脆癱在石碑上,斜睨他,“若不能,問什么當講不能當講,直說就是?!?p> “……呃……”
老村長喉頭一哽,干笑兩聲:“劍仙大人果真快人快語?!?p> “此事重大,唯有仰賴您了。”他走近幾步,臉上沒了笑容,神情異常嚴肅,用手圈住嘴巴,在少年身邊小聲低語。
原來滿不在乎的少年聽著聽著,神情漸漸出現(xiàn)轉變,身體跟著坐直了,到最后,居然猛地站起身來,眼中驟然一亮。
“當真?”
“千真萬真?!崩洗彘L嘆了口氣,恭敬地遞上黃紙符,“大人,神符在此。我們村出了個不肖子孫,與妖勾結,禍害鄉(xiāng)親。請大人施展神通,救救我們。小人來生愿當牛做馬,報答您的大恩?!?p> 說罷雙膝微曲,就要跪下。
慎思橫劍撐住他雙臂,順手抽去黃符,似乎急不可待,不等對方說話,轉身拔腿就走了。
老村長瞇起眼睛,目送少年離去。
等人走遠了,他這才邁腳離開。沒走幾步,感覺脖子一陣刺癢,老村長站定,伸手進衣領,果然摸出一根翠綠的松針。
他死死盯著這根充滿生機的綠意,半晌,撫撫白須,咯咯地笑了:“元哥兒,一命抵一命,咱們兩不欠?!?p> 佝僂的身影走到陽光下,褐色衣領撐開的地方折射出一點銀光,伴隨他略帶虛浮的腳步,時有時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