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以后,我又盼著八月廿五,這回的日子就更長久了。
偶爾不忙,我便溜出去玩兒,這一條街都是大鋪子。我沒去過遠的地方,但心里只覺得這條街是全長安城,全天下最繁華的。左右的孩子,如不是伙計學徒,就是富商家的公子小姐——他們是不會同我玩的。阿福哥也忙著做活兒,我便一個人倚在門外的楊柳上,看著遠方的城墻,心里想著何時能再見九鶯娘。
又過了幾日就是八月十五,堂里客人更多,掌柜只許大家十五晚上酉時回家。我是無家可歸的,一直與幾個廚娘嬸娘住后院的大通鋪。
八月十五那天客多人忙,我似乎也幫不上什么忙,掌柜便叫我出去玩兒去。我倚在楊柳上等到了酉時,客散的差不多了,阿福哥和伙計嬸娘們都陸續(xù)出來。阿福哥背上背了一竹筐。
“阿福哥,這是什么啊?”
阿福哥揉了揉我的頭,把竹筐放下來,伸到我面前?!棒~!”我看著竹筐里魚微微翕動的兩腮。
“今日魚剩的多,掌柜便給了我一條,讓我回去殺了吃。”
我知曉阿福哥的境況,阿福哥沒有娶妻生子,只有一個失明的老母,家有半畝地,都租去給別人種。只靠租地收來的錢和在聚福堂打工的錢勉強度日。不過這兩日聽店里的伙計們說,阿福哥似乎要娶妻了,就是明天,掌柜還說一定要給他包一個大紅包。
“小魚兒,我先走啦!明早來給你帶魚,你快回去吧!”
我便與幾個嬸娘回到了后院,臨走前,我又看了一眼阿福哥。他背著竹筐,步伐輕盈,心里可能在想著今晚和母親吃的那條魚,還有未過門的妻子。
晚上我與幾個嬸娘躺在后院廂房的大通鋪上,我聽著外面蟬鳴鳥叫,熱的發(fā)昏?!皠鹉铮裁磿r候能到冬天呀?什么時候能下雪呀?”
劉嬸娘身也不轉(zhuǎn),慢慢的回答:“到了臘月就會下雪了?!?p> “那還有多久?”
可是后面就沒有回答了,我嘆了口氣,忍著熱又睡下去了。
就這樣,我一日一日的數(shù)著日子,就到了八月廿五。
這天我像上次一樣趴在戲臺子角上看著,可是這次九鶯娘卻沒有瞧向我,而是眼看著二樓的閣樓,眉目含春。我回頭往樓上一瞧,原來是個穿著白色衣裳的公子,那公子也在看著九鶯娘笑著。
我心里生了氣,便不看了,轉(zhuǎn)身跑向了菱湘閣。獨自在里面待著,聽著外面客人的吆喝聲,笑聲,還有戲臺子上稚嫩的戲聲,我的臉頰上劃過了兩行淚。
“好妹妹,小魚兒,快別氣了?!蔽姨ь^,見是九鶯娘進來了,即賭氣又羞憤的轉(zhuǎn)過了身。
“小魚兒,快別哭了,你今日想必也瞧見了樓上那位公子。我……”九鶯娘走到我身邊,板回我的身子,“大東家說,要……要把我許配給他?!?p> 我震驚的抬起了頭,九鶯娘羞澀的低下頭,有小聲繼續(xù)說道:“他家是城里的鹽商大戶。大東家說,我能嫁給他,是三輩子修來的福氣?!?p> 我不理會,只問她:“是聘,還是納?”
九鶯娘低下了頭,不再說話。我憤怒極了:“九娘,你的志向呢?你要讓全天下女子都讀得了書的呀!你還記得你父親說過的話嗎?你走了,誰與我一道呢?”
“我只是一介戲子,又能改變什么呢?……小魚兒,你放心。他對我極好的,以后我會經(jīng)常來看你。我也不用再受毒打了,我也可以有個家了。”
我心疼九娘,便不再說什么。從柜子里掏出一個玉鐲:“這是我娘留給我的,你拿著,他若是對你不好。你便拿著這個,到潼關(guān)城郊張家村去找我外祖張衛(wèi)銀,想必他們愿意收容你的?!?p> 九娘與我推辭了半天,終于還是在我的強制要求下,收下了鐲子。
“小魚兒,我該走了。冬月初八,便是我出閣。到時候,你便能看見我,也許,我還會坐花轎呢。”
“嗯,我會去看你的?!?p> 九娘推門出去。我看著她的背影好久,直到看不見了,才想起來自己也該走了。
外面戲也已完了,掃地的劉嬸娘看見了我,掐了掐我的臉:“今日你的阿福哥可要娶媳婦兒了,以后他只疼媳婦,便不會對你那么好啦。”
我又想起阿福哥,不知道他娶了位怎樣的美人。阿福哥娶了妻,九娘也要嫁了人,他們都只留我一個人,我抹著淚跑了出去。
我抬頭看著楊柳樹上的燕子窩,想起阿福哥以前會給我掏燕子蛋吃,又更悲傷,眼淚不住的往外流。
從那以后,連著兩個多月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九娘。
冬月初八,紅玉樓戲子九鶯娘出閣,許的還是京城有名的鹽商張家。這引得一些花花公子,無業(yè)游民都看熱鬧似的鉆在街上。
我年紀小,便擠到了最前頭。我看見那位公子騎在高頭大馬上,后面確實跟著一抬花轎。四人抬著,搖搖晃晃的,我知道那轎上坐著的,是我朝思暮想的九娘啊。
那日,我終究沒能等來九娘掀開簾子來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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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起,掌柜說我懂事了許多,再也不偷懶了,也不胡鬧了。也開始給我工錢。雖然一個月只有幾十文,對他來說,不過是一碗酒錢,讓我買些吃的玩兒的,但我卻視若珍寶,一個子兒也沒舍得花,把他們都攢著。
已經(jīng)立冬了,大街上刮著寒風。
我記得是那天是臘月初十,我正在店里忙著,聽到有人說:“怎么最近不見店里的伙計阿福?”
“據(jù)說偷了人家的東西,叫打死了!”店里一個老伙計答道。
我立刻抓住那人問:“阿福哥怎么了?”
“小魚兒,你……成阿福偷了李家的東西,叫人家打死了!現(xiàn)在尸首就在城墻邊兒呢。”
我急忙跑出去,一口氣兒跑到城墻邊兒,那圍了一堆人,傳來陣陣女子的哭聲,凄涼寒骨。我走前去,是一個女子跪在一副尸體面前,頭上別著白花?!鞍⒏!彼拗樕系臏I都凍在了臉上,結(jié)成了霜。
“這人是聚福堂的伙計,不知發(fā)了什么瘋,那日就偷了李大人的荷包?!?p> “哪個李大人?”
“就是縣丞李大人?。 ?p> “?。∵@真是,也是可憐……那女子是他三個月前才娶的媳婦兒誒……”
我看見阿福哥的臉上痛苦又安詳,走到那女子面前,遞給她一方手帕。
她止住了哭聲抬頭看我:“你是?”
“小魚兒?!?p> “是了,小魚兒……我聽阿福提起過你……”
“嫂嫂節(jié)哀?!?p> 她聽了這話又開始哭,不停的哭叫:“他是被冤枉的,他沒有偷荷包,他是被冤枉的?!?p> 我也掉下了眼淚,這是我在送九娘出嫁后第一次掉眼淚。
我自從來到聚福堂,阿福哥就最照顧我,我早已經(jīng)把他當成了自己的親哥哥,如今,我卻沒有哥哥了。
女子嚎啕大哭,她也只是個孩子,不過十七八歲。才剛嫁為人婦,先死了婆母,又死了丈夫,還被人說是克星,娘家也將她拒之門外。
我哭著撫著她的脊背:“我知道的,他是被冤枉的,他是被冤枉的?!?p> “姑娘,你又沒有看見,怎知他是被冤枉的?就是真冤枉的,那李家是縣丞,你拿什么對付……”
從前我常聽人說,天子腳下,容不得犯法??墒墙袢瘴覅s不再信天子,我忽的想起九鶯娘說的話?!斑@長安城,才是古往今來最荒唐……”
后來,我把我攢的所有銅板給了她,她感謝的握著我的手,卻說不出一句話。
“嫂嫂不必言謝,節(jié)哀順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