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夏素雪喝過藥湯與雞湯后,只是裝睡。他一直在留意著房內(nèi)的動靜。直到慕清酒以入夢香熏倒了夏云織,他才捂著口鼻,從床上起身,將睡倒的姐姐橫放于床上,而后便悄悄跟了出去。
他看到慕清酒用自己買回來的染布悶死了客棧外的一只雞,并將其埋于客棧門口的樹下。對于慕清酒古怪的舉動,他只覺匪夷所思,聯(lián)想到白日里慕清酒始終刻意不讓夏云織觸碰那段染布,他心中冒出一種猜想,在慕清酒離開后,確認(rèn)了她離去的方向是那家七色坊后,他便動手將土刨開,取出了那只死雞。
黑雞死狀凄慘,七竅流血,雞身上布滿了詭異的火色紋路。但這情形,絕非用一張布悶死造成。夏素雪心道,或許那張布上,蘊(yùn)藏了什么東西,才會讓這只雞變作如此凄慘模樣。
他將雞重新放回土坑,將土壓實(shí),以免被人看出,這里埋著什么東西。
他離開客棧,放眼望去,慕清酒已然不知去向。他猜測此時慕清酒定然去了七色坊,便直接朝著七色坊的方向行去。
這一去,便與扮作幽青的慕清酒撞了個正著。
夏素雪的出現(xiàn),仿佛一道猛雷劈于幽青頭頂,讓她耳朵嗡嗡作響,腳步挪不動半分。
夏素雪冷冷地看著她,她手中還握著自己的武器,劍尖處流淌的新鮮血液,是她剛奪走生命的證據(jù)。
看著那刺眼的鮮血,夏素雪目光變得和他周身的寒氣一樣冰冷,他從袖中抽出兩股寒氣,化作兩條寒蛇,朝幽青射去。幽青咬緊了牙關(guān),自是不愿如此乖乖束手就擒,以內(nèi)力護(hù)住全身,身形一閃,躲開了夏素雪的攻擊。
夏素雪右手朝空中一揮,兩條寒蛇突然變粗?jǐn)?shù)尺,將幽青全身覆蓋。他注意到幽青周圍的寒氣明顯很淡,渾身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加大了寒氣的釋放量。幽青頓覺周遭溫度驟降,她難以抵御,速度逐漸慢了下來。
看著夏素雪周身寒氣濃郁得好似成了實(shí)體,幽青內(nèi)心一陣抽搐地痛。她收了御體的內(nèi)力,放棄了掙扎,夏素雪瞅準(zhǔn)機(jī)會重新將寒氣凝聚于她的面具上,上面本就有的皸裂痕跡開始快速擴(kuò)大。
刺耳的碎裂聲響徹在夜空之下,寒氣散去,天上的弦月盡力用它微弱的光芒,將幽青的容貌清晰的映照在夏素雪視線范圍內(nèi)。
看著面前這張他再熟悉不過的美麗容顏,看著她左眼上那道貫穿她整個左眼的猙獰傷疤,看著她一貫對萬事淡然處之的臉上露出驚懼和絕望的神情,夏素雪的心頓時墜落了谷底。
此前他的一切猜想,竟然都得到了證實(shí)。
“為什么……”夏素雪聲音低微,像是很虛弱的模樣,他收了寒氣,心中涌上一種難以言喻的痛楚,這痛楚并非是寒氣所致,而是眼前的真相,“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寒氣和恐懼糅雜在一起,讓慕清酒立在原地不住地顫抖。她緊緊盯著自己錦毛上已然凝結(jié)成血色冰珠的血,開口時聲音變得嘶啞難聽?!拔冶仨氝@么做?!?p> “理由呢?”夏素雪壓抑著內(nèi)心的情緒,血絲一點(diǎn)點(diǎn)爬上他的雙眼。
慕清酒挺起胸脯,昂然而立。光是做出這個動作,便用去了她大量力氣。她強(qiáng)撐著自己身體不倒下,道:“不這么做,會死更多人。”
“為何這么說?”
慕清酒沉默片刻后,如實(shí)相告:“七色坊的染料中有毒。人若穿了用這染布做成的衣物,定會染毒而亡。公子,你也看到了,參加百花爭艷的姑娘數(shù)以千計(jì)。若她們都穿上了這帶毒的衣裳,死的可就遠(yuǎn)遠(yuǎn)不止七色坊這點(diǎn)人數(shù)了?!?p> 夏素雪恍然大悟?!啊蜅@锏哪侵浑u,便是你用來試毒的‘犧牲品’?”
慕清酒一怔,這才知道自己千防萬防,無數(shù)次心存僥幸,終究還是早已引起他的懷疑,甚而被他尾隨于后,她一直未曾察覺。
她眼瞼微垂,點(diǎn)頭道:“……清酒也不想誣賴他人,一時之間也找不到證據(jù),只好自己造了個證據(jù)來——”
“……你可以用別的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而不是殺人。”夏素雪冷冷道。
慕清酒嘴角一勾,泄出一聲冷笑?!皠e的方法?幽青除了殺人,還會什么別的方法?明日一早,我會放出消息,七色坊黃氏被幽青所殺——”
“你要在襄陽城制造恐慌?”夏素雪怒道。
慕清酒眉頭下壓,道:“如此,才能讓那些在七色坊買過東西的人感到害怕,怕幽青找上自己,甚至?xí)釛壍艉推呱挥嘘P(guān)的一切東西——
一直以來,這些普通百姓都是如此應(yīng)對著不知何時會突然殺人的幽青。他們一直都相信,只有這樣做,他們才不會被幽青盯上,從而保全自己的性命……
這是唯一的、最好的方法。難道公子你不這么認(rèn)為嗎?”
“你輕易奪取他人性命……如此行為,我無法理解?!毕乃匮┛谥腥绱苏f著,內(nèi)心卻為慕清酒所言而開始劇烈地動搖。
“舍數(shù)人性命,換取數(shù)千人性命,這樣的買賣很劃算——公子如此反駁我,那清酒想問……公子可有什么更好的方法,保住所有人的性命?”慕清酒朝夏素雪踏出一步,問道。
面對慕清酒的質(zhì)問,夏素雪竟一時找不出辯駁之語。
看著啞口無言的夏素雪,慕清酒卻并無任何得意之色。她抬起右手,將錦毛劍尖置于自己面前,凝視著劍尖那一點(diǎn)緋紅,她聲音變得輕緩,道:“我何苦想取走他們性命?黃姐姐為人不壞,只是為歹人所害而不自知。
若清酒真放任不管,襄陽城內(nèi)必定會有大量年輕姑娘喪生,黃姐姐會因生產(chǎn)帶毒的染布而被官府的人抓走,判以死刑……
清酒不愿看到黃姐姐落下個如此結(jié)局。與其如此,不如現(xiàn)在就殺了她,以免她日后受那些冤屈,丟掉性命。不僅如此,清酒還能保全這一眾姑娘的性命?!?p> “……是為何歹人所害?”慕清酒口中所述之“歹人”,引起了夏素雪的注意。
慕清酒露出苦澀的笑,道:“呵……公子既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幽青便是清酒,想必對于此前……槐鎮(zhèn)、龍湖鎮(zhèn)……還有荊州城的案件,也已經(jīng)有了猜測吧?”
夏素雪一愣,他腦中立即浮現(xiàn)出了風(fēng)憐殤的模樣,“是……那個擅使鬼術(shù)的女子?”
“是她。”慕清酒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為何會如此肯定是她?”
“我調(diào)查了她多年……她是一個純粹的……為殺人而殺人的惡人。只要能讓世間大亂,她甚至?xí)⒈M天下人,以從中獲取屬于她的歡愉。
不管是此前的荊州城,還是龍湖鎮(zhèn),還是槐鎮(zhèn),加上這次的襄陽城……只要能造成大范圍無辜百姓死亡的,都是她動的手腳?!?p> 夏素雪看到,慕清酒在提及她時,她那姣好的容顏會變得猙獰扭曲,上下牙齒左右摩擦,發(fā)出滲人的聲響。她如此神情,和她每每提及自己殺母仇人時的神情一模一樣。
他面露驚愕,問道:“難道……殺死蘇前輩的人,就是——”
“不錯,就是那個女人?!蹦角寰瞥閯又旖菗P(yáng)起,冷笑道,“我娘……當(dāng)年我娘……呵,公子,你知道嗎?當(dāng)年我娘……就是因?yàn)槟莻€女人……她一時不快,順手就……就奪走了我娘的性命,還有娘親肚子里那未出世的孩兒……
她從不把人的性命當(dāng)成命,她該死……她該死、死上千遍萬遍!即便日后墮入地獄,也永世不得超生!”
她一步一步朝著夏素雪走近,似入了魔怔一般,唇角勾著絕望的笑,左手比作刀子形狀,在自己的腹部劃著十字,道:“娘不過指責(zé)了她兩句,她便用刀子……刺穿了娘的身子,再將她的大肚子,連同肚子里的嬰兒一起,這樣一刀一劃……剖成了四塊。
娘親的血……嬰兒的死胎……娘親的臟腑……滿地都是,最后……她還刺穿了娘親的喉嚨,她——”
慕清酒再也說不下去,哭腔從她心頭噴薄而出,讓她失控地痛哭起來。她哭聲嘶啞,在這靜謐的夜晚中響起,聽著讓人哀嘆,讓人難言。
“……一直以來,你都在跟蹤她的行跡?”待她哭聲漸止,夏素雪問道。
慕清酒拭去眼淚,點(diǎn)頭道:“是……她向來行蹤不明,我想……想破壞她的計(jì)劃,引她現(xiàn)身,然后……殺掉她,為娘報(bào)仇……”
“一開始,我不知道怎么破壞她的行動……我不愿意殺人,可是只有這個辦法,可以最直接地引起她的注意。于是我……我……”
錦毛脫離了她無力的右手,跌落在地,發(fā)出哐當(dāng)聲。慕清酒抬起自己顫抖不止的雙手,雪白的雙手之下,不知沾染了多少血腥。
回想起自己這一路來的所作所為,埋藏于她心底深處的那一份后怕感在此時被無限放大,讓她雙手止不住地顫抖著,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
“對不起……我真的不想殺人,我真的不想……回春堂的李大夫,龍湖鎮(zhèn)那個賣風(fēng)車的姑娘,還有七色坊的黃姐姐……他們都是無辜百姓,我不想殺,可是我沒有辦法,真的沒有別的辦法……我……嗚嗚嗚……”
看著痛哭的慕清酒,夏素雪心中五味雜陳,內(nèi)心已被她所言而觸動。他朝她走近了兩步,伸出雙臂,摟著她的背,將她輕輕攬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