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將天葵玉心飲畢,便各自留下茶錢,慕清酒朝西,夏素雪往東,分別離去。
慕清酒徑直朝著洛陽慕府走去。路途中,不少人因難得見這慕二小姐出門,都不由得駐足凝望其不似人間人的容顏。
慕清酒外露的半邊臉只一如既往地露出浮萍般淺淡的笑容,目光掃過來往人群,并不出聲,亦無動作,只腳下不停,一直回到慕府。
慕府雖為世家宅邸,卻空空蕩蕩,毫無生氣。因慕家不愿受拘束,全府上下除慕家人外,再無一人,哪怕一只貓或一只狗也無。
便是如此慕府,在慕清酒回來之前,竟已有一人在此,這讓她頗為意外。
慕清酒剛?cè)胝T,尚未進正廳,遠(yuǎn)遠(yuǎn)便望見有些昏暗的廳內(nèi),立著一個人。從其身形看,是個女子。
那女子衣著隨意,手指勾著一壺裝滿酒的葫蘆。她一頭漆黑長發(fā)綁成了個大麻花辮子,那辮子看著也并不如何規(guī)矩,略有些雜亂。
耳聞門口似有人來,女子有所察覺,緩緩轉(zhuǎn)過身來,同立在正廳門口的慕清酒四目相對。
慕清酒看到,女子雙眼映著屋外的日光,于正廳內(nèi)看去,仿若天上星子一般明亮。她眉宇間滿是不羈和狂放,一身青色衣著簡單清爽,露出比閨閣小姐粗一些的腰,以及看上去蘊藏著力量的右臂和右肩。
她衣著上最明顯的地方便是掛在她左肩、蓋住她左半邊上身以及上半邊左臂的一條淺蔥色的麻布。
便是這條巨大的麻布,讓慕清酒認(rèn)出了面前這女子的身份。
“不知織云醫(yī)仙來訪,清酒有失遠(yuǎn)迎,還請見諒?!蹦角寰齐p膝微曲,施盈盈一禮,溫言軟語,典雅有禮,讓人看著聽著,都甚是受用。
女子抬了抬眉毛,有些意外地多看了慕清酒兩眼,問道:“哎喲,戴著半邊面具的漂亮妹妹,你該不會就是無言那家伙的小妹吧?”
慕清酒微點螓首,道:“織云醫(yī)仙竟識得清酒,著實讓清酒有些惶恐?!?p> “哈哈,你惶恐個啥啊,我又不是什么多厲害的大人物?!迸庸笮Γ种复炅舜瓯羌?,“不過啊,你常年深居閨中,居然認(rèn)得我?無言經(jīng)常跟你提起我嗎?”
慕清酒抿唇一笑,不置可否。
“記得姐姐閨名‘云織’,卻為何被稱作‘織云醫(yī)仙’呢?”慕清酒好奇詢問。
夏云織擺了擺手,搖頭啐道:“呸呸呸,還‘閨名’?你看我五大三粗的一個野人,像個閨閣姑娘嗎?”
她頓了頓,想起那與自己大咧咧的性格全然不符的名頭,忍不住抬起左手手指隨意纏繞幾圈發(fā)絲,咂嘴道:“我家那小子不是叫‘寒云公子’嗎?他是‘寒云’,我是‘織云’,這叫出去了就都知道,咱倆是一家人了——
醫(yī)仙……嘖,也不知道是誰這么眼瞎,張口居然對著我叫一聲‘醫(yī)仙’!奉承也不是這么睜著眼睛說瞎話的,你說是吧——我呸,仙氣沒有,土氣倒全身都是?!?p> 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拍打數(shù)下全身,慕清酒能清楚看到她手起手落間塵土飛揚。她這才看到,夏云織身上衣服滿是塵土,尤其那巨大抹布,原本的顏色已然有些模糊了。
“哎,慕家二小姐,實在抱歉啊,我是個粗人,有些不懂禮數(shù)。”注意到自己明明正在他人府上作客,自己卻行事稍欠禮節(jié),夏云織忙停了手,窘迫地笑了笑。
慕清酒淡然一笑,并未介意。“無妨,寒舍簡陋,云織姐姐不必拘束?!彼A艘幌拢抗庠俅温湓谙脑瓶椬蠹缒菈K巨大麻布上,眼中光芒閃爍幾許,顯是對其有些興趣?!敖憬愦饲耙欢ㄔ谒奶幈疾?,現(xiàn)下應(yīng)是累了吧?姐姐可先坐下,清酒這便替姐姐沖泡茶水?!?p> 夏云織擺了擺手,道:“哎,不用不用!我精神頭好著呢,就不臟了你家的椅凳啦!至于茶嘛……哎,我這粗人品不來這種精致的玩意——不過~你家有酒嗎?”
慕清酒指著自己,笑道:“清酒在此,姐姐可要來一杯?”
見慕清酒竟自我調(diào)侃,夏云織哈哈大笑,對這慕家二小姐頓時來了興趣?!肮氵€挺有趣兒~姐姐不是說你的不好,只是清酒寡淡,著實對不上我胃口,姐姐我只對烈酒感興趣!”
慕清酒點頭道:“家父確藏有一些‘千年醉’,不知姐姐可否感興趣?”
“哦?千年醉?沒聽說過。不過聽名字,感覺應(yīng)該是好酒!來來來,若妹妹舍得,且來給姐姐倒上一壺,我來嘗嘗味~”
慕清酒笑著點頭,遂行至府內(nèi)酒窖,為夏云織取了一壇“千年醉”,倒入夏云織隨身攜帶之酒壺中。
夏云織輕嗅那酒,酒香四溢,還未入口,便已然有些飄飄欲仙。她不由得大嘆一聲:“好酒!這鐵定是好酒!”
她高舉葫蘆,酒若懸河直入她喉嚨。慕清酒但見她喉嚨聳動數(shù)下,便將葫蘆內(nèi)的酒喝了個干凈,不禁發(fā)出感嘆:“云織姐姐喝酒之豪爽,勝似男兒,清酒佩服?!?p> 夏云織放下葫蘆,抬手擦掉嘴唇邊上殘留的酒水珠兒,笑道:“啊~舒服,這酒不錯!”
她從左肩的大麻布里取出一袋錠子,遞給慕清酒,道:“喏,我還想找你討兩壇酒,妹妹割愛給我如何?”
慕清酒搖頭拒絕了夏云織的錢袋,道:“云織姐姐,清酒怎能收你錢財?”
“我可不能平白無故喝你家酒?。 ?p> 慕清酒向夏云織行了一揖,道:“清酒常日獨自留守府中,難免孤寂。今日難得遇上云織姐姐這樣江湖有名的大人物上府拜訪,也算是一種緣分。
清酒有個不情之請,若云織姐姐現(xiàn)下無事,可否……稍作休息,同清酒閑聊一二呢?清酒不會耽擱云織姐姐太多時間,閑聊畢了,云織姐姐自可從敝府取走五壇千年醉。云織姐姐認(rèn)為如何?”
夏云織聽了,不禁雙眼放光,這世上沒什么比美酒更能吸引她。她登時來了興趣,右手食指劃過鼻尖,左手捏著葫蘆上的掛繩撐著腰,問道:“五壇?豪氣!我就喜歡妹妹這樣的~行啊,正好我歇會,那就陪妹妹聊聊天兒~”
“云織姐姐先坐下吧,免得受累?!蹦角寰聘杏谙脑瓶楋L(fēng)塵仆仆,仍執(zhí)意要夏云織先坐下。
夏云織這次并未推辭,擇了個檀木椅便坐了下來。慕清酒則坐于她身側(cè),兩人之間隔著一方矮幾。
慕清酒兩眼再次落在夏云織肩上的大麻布上,她終于忍不住問道:“清酒好奇,可否問問云織姐姐……身上的這塊布,似乎頗有來歷?!?p> 夏云織聞言,不禁大笑兩聲。早在一開始她便已然注意到,慕清酒對自己肩上的大麻布流露出明顯的興趣。她抬起右手拍了拍大麻布,笑道:“這可不是什么布,這是‘百寶袋’,可以裝很多東西的~這玩意在行走江湖的時候,可是給我省了不少事?!?p> “百寶袋?”慕清酒微微抬眉,“清酒曾有所耳聞,傳言這百寶袋乃千年前,一位小仙下凡人間,遺落在人界之物,可容納萬物。難道云織姐姐所言,便是此物?”
“沒錯~”夏云織打了個響指,“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這玩意是我有一次去酒館喝酒時,也不曉得是誰打了個馬虎眼,正好掉我座位旁邊。也不見那失主回頭來尋,我干脆就順手牽羊,收為己有啦!”
慕清酒掩嘴輕笑:“云織姐姐運氣很好呢?!?p> 夏云織忍不住多看了慕清酒兩眼,臉上似笑非笑。“哦?我還以為小妹妹飽讀圣賢書,理應(yīng)對我這種行為很不齒才對?!?p> 慕清酒唇角抿出一抹淺淡的弧度,道:“云織姐姐適才也說,失主并未回頭來尋,可見此物對他亦是了無眷戀。云織姐姐順勢拾去,為己所用,清酒認(rèn)為并無不妥?!?p> 夏云織聽罷,露出有些釋懷的笑,好似她為這事介懷已久?!肮?,被你這么一說,好像也是那么回事。更何況,這百寶袋都跟了我快十年了,要我還是不可能的了,這玩意早就屬于姑奶奶我了!”
夏云織言語隨意,惹得慕清酒莞爾。
“云織姐姐一大早便蒞臨府上,所為何事呢?”慕清酒終于切入了一開始就想問的問題。
夏云織撓了撓頭,上身半靠著檀木椅的背靠,左右來回看了兩眼,吐出一大口氣,道:“嗨呀……我本來是來找無言有點事的,結(jié)果這家伙還真的野在外面沒在家啊?!?p> “清酒冒昧,可否問一句……云織姐姐找家姐有何事呢?若不是很重要的事,或許清酒可以代勞?!蹦角寰菩⌒脑儐枴?p> 夏云織坐正了身子,道:“哎,是我跟她的私事,不外傳的那種,小妹妹肯定不知道是啥,就算知道了,也幫不上忙。沒事,回頭我再去找找她就是了。”
她言語仍舊隨便,卻明顯帶著“無可奉告”的口氣,慕清酒自然不便再問。
夏云織停頓了一下,看了一眼自己的酒葫蘆,確切說,是盯著適才裝在酒葫蘆里的酒。“當(dāng)然還有一件事,就是我之前聽說老白——呃,就是你爹,私藏了一些好酒,我想順帶找他討要一些,結(jié)果這老妖怪也不在???”
慕清酒點頭道:“爹爹去江南同友人游湖作詩,飲酒賞月,短時間內(nèi)怕是回不來?!?p> 夏云織咂了咂嘴,帶著一些同情的神色看向慕清酒?!皣K,可憐的小妹妹,怎么就攤上這倆三天兩頭都不回家的爹和姐姐?扔你一個人在家里,他們難道放心嗎?”
慕清酒笑道:“清酒無礙。這么多年,清酒都是如此過的,早已習(xí)慣了?!?p> “不過還好,酒我倒是找你討了來,這趟好歹沒算白來?!币惶崞鹈谰?,夏云織嘴角便忍不住向上一勾。
“說起來啊……小妹妹,你剛剛是從府外回來的。你這一大早的是去哪兒了啊,不嫌棄的話,能告訴我嗎?”夏云織忽然憶起自己與慕清酒初見的場景,忍不住好奇詢問。
慕清酒并未藏私,據(jù)實相告:“聽聞城郊茶攤多有好茶,清酒曾聽聞一種‘天葵玉心’之奇茶,便特意提早去了茶攤飲茶。”
“天葵玉心”四字,若四塊巨石砸在夏云織心口上,讓她面色驟然發(fā)白。她偏過臉,手撐著臉,手肘靠著檀木椅的扶手,臉對著正廳外,不讓慕清酒看到自己發(fā)白的臉。
過了一會,她鎮(zhèn)定了心神后,才放下手,轉(zhuǎn)過頭問慕清酒:“原以為小妹妹深居閨中,應(yīng)是消息閉塞……看來我得重新審視一下‘閨閣小姐’啦——正好,問你個問題。
你有沒有在那茶攤,遇到過一個頭發(fā)顏色像冰一樣,穿著藍(lán)色貂裘的男子?”
夏云織對那男子的形容,讓慕清酒腦中頓時浮現(xiàn)出夏素雪的模樣。
她點頭道:“云織姐姐說的,是‘寒云公子’嗎?說來也巧,這天葵玉心清酒是頭一次喝,若非有寒云公子指點,清酒怕是要褻瀆了這好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