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多克索回到自己住處的時候,看到阿里斯塔正在躡手躡腳地溜出房門。他一看到父親,就趕緊嚴肅地行禮,隨即快步向外走去。
“等下,阿里斯塔。”歐多克索在身后叫住了他,“你這么著急,是要去哪兒?”
“啊……我和他們約好了要去色諾克拉底那里練習?!卑⒗锼顾磺樵傅赝O铝四_步,“您需要拿什么東西嗎?”
“跟我進來。”歐多克索留下一句話,便走向了房門。阿里斯塔小心地跟在他身后。
“阿里斯塔,你跑到哪兒去了?快過來,阿里斯塔?”一個清脆的女聲傳來,還夾雜著其他稚嫩女性的聲音。一個穿著白色長袍的少女跑出門來,“你又想溜走是不是?你還差五道題沒有講完!”
“啊!父親!”她一眼看到了走近的歐多克索,立刻變得十分乖巧,她把頭低垂著靠在墻邊,仿佛剛剛大呼小叫的根本不是自己。
“姐姐,阿里斯塔去哪兒了?”一個個子稍矮,年紀更小的女孩子也踉踉蹌蹌地跑出來,見到歐多克索的瞬間,她緊張地差點絆倒,但還是綻放出笑容喊道,“?。「赣H,您回來啦!”
歐多克索的臉上浮現(xiàn)了一絲笑容,不過只持續(xù)了片刻,他朝著兩個女兒嚴肅地說道:“阿克緹絲,德爾菲絲,你們在干什么!在家里跑來跑去像什么樣子?”
德爾菲絲一面唯唯諾諾地向著屋內退去,一面朝著站在父親身后的大哥阿里斯塔吐了吐舌頭。
“你們的母親在哪呢?你們應該多幫她料理一些家務,而不是像個男孩子一樣到處瘋跑?!睔W多克索一面嘮叨著,一面跨步進門。接著,他感到頭頂上有什么東西掉下來。
“糟了!”德爾菲絲大驚失色,“費緹絲!不是他,是父親!”她朝著門后大喊著,但是為時已晚。一大盆面粉從門框上方倒下,直接朝著歐多克索的頭頂傾瀉而下。
面粉連同空氣一起凝滯了。接著,一陣風卷起了那些飄浮的白色粉末,一股腦地灑向院子。等到空間恢復正常,只有一個銅盆掉在了地上,發(fā)出一聲巨響。
“這……”歐多克索不由地有了扶額的沖動。他一言不發(fā)地走入客廳,闖禍的費緹絲這時才從門后跑出來,想要溜出門外。
“你想去哪?我親愛的妹妹?”沒好氣的阿里斯塔一把把她提了起來,“你們就是要這樣對付我?”
“不是我,是姐姐們……噗……哈哈哈哈。”最小的妹妹費緹絲掙扎著想要逃脫,卻在看到阿里斯塔的臉時就爆發(fā)出一陣大笑。
阿里斯塔這才感覺到自己臉上的異常,原來剛才飄散到院子里的面粉有不少粘在了他的頭上和臉上,從這個角度說,姐妹們的“作戰(zhàn)計劃”獲得了成功。
“父親,你看到了,這就是我為什么不愿意在家呆著的原因。”憤憤不平的阿里斯塔把小妹扔到一邊,朝著父親抱怨道,“她們完全不聽管教!我在家里就不能有一刻清靜的時候!”
“那是因為你一直不好好教我們做題!”德爾菲絲也開始向父親告狀,“阿里斯塔總是省略了步驟,只告訴我們答案!”
“他還說,父親也是這樣教他的。”阿克緹絲補上了一刀。
“那你呢?費緹絲,你有什么要控訴的嗎?”歐多克索看向了一直找機會逃走的小女兒。
“我……我只是……覺得好玩……”費緹絲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她看到父親的面色愈加陰沉起來。
“女孩兒們!你們把我的面粉弄到哪去了?”聽到這個聲音,剛才還吵吵鬧鬧的女孩子們終于徹底安靜了。她們可憐兮兮地看向父親,希望能夠得到一點兒支持。
“?。『绽谏?!這是誰把面粉弄了一院子!”歐多克索的妻子阿克緹絲看到了院中的場景,“你們這些小母牛,一個個就會糟蹋糧食!阿里斯塔,還不把院子收拾一下!”
“為什么是我……”阿里斯塔一邊嘟囔著,一邊找到一桿掃帚彎下腰,“這明明是她們干的……”
“干你的活,我自然會管教她們!”阿克緹絲一手拿著木勺,一手抓住了與自己同名的大女兒,“別跑,站在我能看到你的地方!雅典人說的對,‘女兒就應該在母親眼皮底下’?!?p> “媽媽!其實,院子里的面粉是父親造成的!”費緹絲躲在姐姐身后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
“咳咳。”歐多克索尷尬地咳嗽了一聲,看著望向自己的妻子,他只好說道:“孩子們在這個年紀,喜歡打鬧是正常的?!?p> “瞧你說的,她們可不小了!”阿克緹絲只好順從了丈夫的辯解,“阿克緹絲來年就要十五歲了,她早就該嫁人了!”
“我還沒學完天文學的課程呢!”大女兒回擊了自己的母親,“我才不會嫁人呢!”
“女孩子學習這個做什么!”母親立刻陷入了暴怒,“你們應該在家里多學些針線,干干家務,要么就去神廟做個祭司!看看你們現(xiàn)在的樣子,我們家有兩個數(shù)學瘋子還不夠嗎?”
“父親!”大女兒阿克緹絲轉而向父親求援,“可是你說過我們有權學習自己喜歡學的知識?!?p> “盡管在雅典,女孩被認為無權學習或參與只有男子才能進行的教育,但在我們畢達哥拉斯學派的傳統(tǒng)中,女子與男子一樣有接觸智慧的權利。”歐多克索用不大的聲音對妻子說道,“更何況,我們是外邦人,在雅典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婚配對象?!?p> “那我?guī)е齻兓乜四岫嗨购昧?。”妻子罕見地沖撞了歐多克索,“反正我一直也不喜歡雅典。這么多年,我們既沒有積攢下什么財富,也沒有交下什么朋友。甚至連房子都不是自己的!”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揉了揉發(fā)紅的眼睛,“我想好了,過了百花節(jié)我們就回老家去,在那里生活至少不用這么拮據(jù)?!?p> “我同意你說的?!?p> 歐多克索的話讓所有人一愣,尤其是小女兒費緹絲,她睜大了眼睛:“不!父親!你不是要趕我們走吧!我都不知道克尼多斯是哪里!”
“父親,我更想跟著您學習知識!”阿克緹絲也反對著,“我不想回那個地方,我在那里一個人都不認識!”
“你在這里又認識幾個人?”母親再次朝著她罵道,“你只知道在家里寫寫算算,哪里有女孩子和你一樣的?”
“聽著,孩子們。你們的母親說的有道理?!睔W多克索拉起了匍匐在他身邊的小女兒,然后望向妻子,“而且不止如此,也許學園并不像以往那么安全了。相比之下,克尼多斯是個不錯的地方?!?p> “什么?”此時打掃干凈的阿里斯塔進門聽到了父親的話,他驚訝地問道,“學園有什么變故嗎?”
“總之,你們做好準備,跟著母親回老家去吧?!睔W多克索并沒有回答兒子的問題,而是說道,“阿里斯塔,跟著我到院子里來。”
母親和女兒們都有些慌神,她們還沒有弄明白學園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以及自己為什么要離開這里。不過,作為母親和妻子,阿克緹絲一直對自己的丈夫言聽計從,她已經從對方的臉上看出了這件事情的嚴重。
阿里斯塔悻悻然地跟著父親走到院子里,等待著父親的訓斥,但出乎意料的是,歐多克索僅僅是平靜地問道:“你最近每天都去練習關于元素的技藝嗎?”
“是的,有色諾克拉底的指導,我已經可以熟練地使用四種元素,但是要熟練操縱它們還需要一些時日。”阿里斯塔老實回答道,“這是因為我雖然對它們的數(shù)學結構認識地比較清楚,但努斯力量不足的緣故?!?p> “努斯的力量并非一個固定的數(shù)值,而是一個比例?!睔W多克索接著他的話說道,“如果你使用一個熟悉的技藝,使用的力量可能只占了努斯的百分之一或者千分之一;但一個新技藝,說不定就要花上十倍的力量?!?p> “是的。我對自然學仍然不是很感興趣?!卑⒗锼顾c頭應道,“我只對它所包含的數(shù)學原理感興趣?!?p> “那你學會了使用量地術嗎?”歐多克索突然問道。
“會啊,在日常的自然物之間看到其幾何結構與數(shù)量比例,這就是量地術的精髓?!卑⒗锼顾患偎妓鞯卮鸬?。
“這是數(shù)學家的一環(huán)技藝?!睔W多克索輕輕地嘆了口氣,“那占星術呢?”
“我只學了記錄觀測天體的軌跡,但并沒有學會如何使用這些知識?!卑⒗锼顾蝗惑@覺,“這是數(shù)學家們的第二重技藝!您要教給我占星術嗎?”
“從今天開始,你每晚都要跟著我一起去觀測星空?!睔W多克索看著兒子說道,“將天體運行的規(guī)律應用到人間,就是占星術的意義?!?p> “好!”阿里斯塔又驚又喜,但他轉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父親,學園真的要出大事嗎?”
“我還不知道?!睔W多克索的語氣如此平靜,仿佛在說著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我只希望如果有一天發(fā)生了什么,你們都有自保的能力?!?p> ……
亞里士多德還在一遍又一遍地嘗試在火焰中抓取火元素,然而他的每次嘗試都失敗了。色諾克拉底一臉疑惑地看著他,“你掌握的知識沒有問題,手法也是正確的,但為什么一直失敗?”
“因為我還是不能理解?!眮喞锸慷嗟峦铝艘豢陂L氣,說道,“到底元素的質料是什么?我到底在抓取什么東西?如果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尋找的是什么,又怎么能找到它?”
“然而,重要的難道不是元素的形式嗎?”色諾克拉底再一次地產生了挫敗感,“我們構造出了一個數(shù)學結構,自然就有填充進它的質料,這在自然世界中到處都是?!?p> “可我卻找不到?!眮喞锸慷嗟路鲋~頭,一邊思忖一邊說道,“形式、質料和缺乏,這在自然生成中一個都不能缺少。”
“你該換個角度思考問題?!鄙Z克拉底努力讓自己保持著冷漠的表情,而不顯露出內心的焦躁,“從一個已生成的事物出發(fā),去分析它,而不是憑空制造出一個未生成的東西。比如從已經點燃的火中找到那些火元素?!?p> “可是,色諾克拉底啊,你說質料究竟是什么呢?”亞里士多德仍然在沿著自己的思路說著,“如果原初質料是絕對的無規(guī)定性,即我們難以認識的,那么為什么要使用元素的質料生成新的元素,而不是直接用元素生成其他東西;即使后者是可行的,那為什么不把更高一層的東西當作質料,再去生成另一種東西?”
“你說,既然絕對無形式的質料是很難獲得的,那么所有有形式的東西都可以當作質料?”色諾克拉底略加思索,“你這個命題是不成立的?!?p> “我想要試一試。”亞里士多德抬起頭來,朝著色諾克拉底露出笑容,“如果火是質料,那它可以生成什么?”
“火只能生成更大的火?!鄙Z克拉底早已看出了對方不達目的絕不會罷休,“火元素太不穩(wěn)定,很難達到固定的形狀?!?p> “那就用土,土元素很穩(wěn)定,不是嗎?”亞里士多德掃視著四周,他的視線集中在了一塊石頭上,“這塊石頭就是土元素生成的,如果去掉它的形式,再加上另一種形式?!?p> “這會消耗巨大的精力?!鄙Z克拉底好言勸說他,“至少,在元素以上層面分解物體再重組,這叫做‘變形術’,是掌握了至少五環(huán)的技藝的自然學家才能做到的?!?p> “看我拿著的這塊石頭?!眮喞锸慷嗟峦蝗徽f道,“它有變化嗎?”
色諾克拉底仔細端詳著這塊不規(guī)則形狀的巖石,作為一個杰出的數(shù)學家,他的“量地術”技藝可以讓他不錯過一絲一毫的形狀變化。
“沒有。”他這樣回答道,“如果你已經使用了努斯,那說明這個實踐是失敗的。”
“現(xiàn)在呢?”亞里士多德繼續(xù)問道。
“好像有一些變化,但我認為是你的手在用力,磨掉了一些砂礫?!鄙Z克拉底做出了判斷。
“我的手勁兒可沒那么大。”亞里士多德再次緊緊握住那塊石頭,隨著他的手指不斷摩搓,石頭似乎在他的掌中運動起來。
“那塊石頭本身的結構就不穩(wěn)定?!鄙Z克拉底緊盯著石頭,還是說道,“你可能把它捏碎,但絕對沒法讓它成為你想要的東西。”
亞里士多德開始喘起了粗氣,他脖子上的青筋一點一點地緊繃著,手指卻異常靈活地運動起來。色諾克拉底看見那塊石頭的形狀確實已經起了變化,它的幾處尖角變成了扁圓,一頭變得粗大,另一頭則扁平。
“好了!停下來!”看到亞里士多德的眼白開始出現(xiàn)了血絲,色諾克拉底手中的皮鞭一下子抽中了那塊石頭,那力量讓那塊飽受折磨的石塊變得粉碎。
“你在干什么?亞里士多德?”色諾克拉底一把扶住了正要頹然倒地的對方,“你花了這么大力氣,到底想要制作什么樣子的東西?”
“你的雕像。”亞里士多德的嘴角泛起了一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