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你問我什么才是痛苦

　　余生是誰？

　　看到榜單的人面面相覷，要知道榜單之上多是入了明心境三年以上的人，而且無不是天賦異稟。

　　這一個初次上榜的人，憑什么能力壓眾人，占據(jù)榜首？

　　但沒人會懷疑‘半角’榜的公信力，因為寫榜之人是不語閣主，他可能是不動境的大能。

　　眾人的疑問倒也沒錯，單論實力，余生目前可能連上榜的資格都沒有。

　　但不語閣主是目前極少數(shù)知道徐上章還活著的人，因為他那日察覺到了斬向明祖的劍意。

　　那是徐上章的劍意！

　　直來直往，不屑掩飾，他一貫如此。

　　所以榜上之人不是‘余生’，而是‘劍宗，余生’。

　　這是不語閣主對徐上章的敬意。

　　而作為劍宗的門面，余生第一次站到了世人面前！

　　這一定不會是余生想要的，可此刻的他全然不知，還在樂此不疲地指使著小婢女跑來跑去。

　　“翠花！”

　　“翠花??！”

　　“翠花?。?！”

　　余生又開始扯脖子大喊，還一連叫了三聲。

　　姍姍來遲的小婢女耷拉著腦袋，一臉無奈地跑過來，半瞪著余生回答道：“又咋了，老爺？”

　　翠花的心很累，連表情都懶得掩飾了。

　　“你咋才來，這幾個時辰跑哪兒去了？”余生右手握著本卷起來的書正在看，連頭都沒抬，老神在在地問道。

　　小婢女皺了皺眉，有些糾結(jié)，但還是答道：“嚴敬先生說不讓我透露正在和他學本事的事兒！”

　　“噗！”

　　余生沒忍住，還是笑了出來，他對小婢女的表現(xiàn)很滿意。

　　滿意的不是她對自己沒有隱瞞，而是她要更聰明一點，知道什么該瞞，什么瞞不住。

　　住在李府二十幾天，嚴敬是誰余生自然是知道的，他沒追問，又向翠花做了其他吩咐。

　　“你去找馮安，就說‘申時一刻，李府之巔，余生一劍，天外飛仙！’”

　　小婢女沒動，面無表情地看著余生，就像在看一個智障。

　　“以后和我一起讀書?！庇嗌灿X得歪著腦袋矗在那兒的小婢女是個智障，只得再說道：“就告訴他申時一刻，我要去操練場暴揍他。”

　　余生這幾天有些膨脹，飛速聚集的元氣讓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可以實現(xiàn)那個小目標了。

　　申時一刻是下午三點十五分，距現(xiàn)在也就只有一刻鐘，翠花聽了余生的話后扭頭就出了門，生怕他再崩出什么其他吩咐來。

　　但不多久她就又走了進來，向余生遞了一封剛從門房手中接過來的請柬。

　　余生叫住轉(zhuǎn)身欲出的翠花，先拆開請柬看了下。

　　原來是照陽山的孫墨明日要回宗，今日各宗子弟特在擎杯閣設宴，為他送行。

　　請柬上沒詳細說明，只說照陽山附近出現(xiàn)了烏國修行者的蹤跡，孫墨和同來的問道行者這才急急回去。

　　余生回憶了一下，照陽山在劍宗西北部，是澹州最接近烏國的宗派，周遭出現(xiàn)烏國修行者也不是沒有可能。

　　他先差小婢女給候在府外的傳信之人回了話，表示自己會準時赴宴。

　　思考了一番后又讓她向嚴敬說了此事，這才整理一下后出了趙府。

　　余生沒叫馮安，雖然請柬上寫的是邀他和馮安兩人，但如今廣安縣暗潮洶涌，能不出門還是不出門為好。

　　他自己也不想去，可人生在世總要有交際，避是避不過的，上次和李乾宇去過擎杯閣，自然認得路。

　　暖暖的陽光照在身上，舒服愜意，余生不多時便到了擎杯閣門口，迎在門前的依然是上次那個掌柜。

　　隨著一只腳踏進酒樓，和煦的陽光也被隔絕在身后，余生的眼前暗了下來。

　　……

　　馮安跑到書房找余生，先前那個干巴巴的翠花跑過去和他說余生會去操練場找他。

　　馮安等了半天也沒見到余生身影，這才跑來書房。

　　可余生沒在，只留下了攤在桌子上的那張請柬，馮安找翠花問了清楚始末，然后嘟囔著背著劍出了門。

　　但剛出門他就折返了回來，跑到宋芝林屋子里扯著他的袖子又一起出門而去。

　　馮安的想法很簡單，余生說過要防備那個李乾宇，帶上宋芝林就好了啊，他不知道余生已經(jīng)為之做了準備，但這也無妨，多些準備總沒壞處。

　　門房的請柬內(nèi)容李躍鷹自然是知道的，甚至他在余生之前就知道了。

　　那日從趙府回來后，余生和他說了從李乾宇身上感受到殺氣的事兒，這讓李躍鷹有些驚訝。

　　無心殿曾受過徐上章恩惠，怎么也不該要殺劍宗的弟子。

　　李躍鷹發(fā)動手下的情報網(wǎng)絡，但三天下來也只查到寥寥關于李乾宇的信息，這更讓李躍鷹疑惑，被這般徹底隱瞞起來的身份，該是什么樣的秘密？

　　所以在余生出門的同時，便有三個問道境行者跟在了他身后，這些人是這幾天里被李躍鷹呼喚到廣安縣的老部下。

　　此刻這三人正站在距離余生不遠處，看著那個坐到路邊茶攤吃茶的少年。

　　可余生已經(jīng)走進了酒樓里，又怎么會坐到路邊吃茶？

　　是誰的眼睛被迷惑了？

　　是余生？

　　還是三個問道境？

　　或者，是他們所有人？

　　……

　　余生走進酒樓的瞬間就好像忘記了自己來此的目的，他進的不是酒樓，而是一間院子。

　　是他上輩子從小長到大的、呆了十幾年的院子。

　　此刻他正西裝革履，手中提著大包小包的保健品，推開了院子的門。

　　映入眼簾的是那顆已在院子里扎根了四五十年的棗樹，并不粗壯，但此刻枝繁葉密，結(jié)滿了飽滿碩大的青棗。

　　樹下橫放著一把搖椅，此刻上面躺著一個七十幾歲的老頭，正愜意地搖著蒲扇，閉著眼睛哼唱著不知名的調(diào)子。

　　微風吹過，棗樹颯颯作響，斑駁的光影細碎地掃落在老者的臉上。

　　只見他皺了皺眉，然后翻了個身繼續(xù)哼著那幾句哼了幾十年的歌。

　　一切都是記憶中的樣子，美好，安適。

　　不，也有不同的地方，門檻變低了一些，應該是老頭子做的，大概是因為自己三年多以前離開村子時和他說的話？

　　“老頭子，你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弄這么高的門檻干啥，回頭弄低些，別哪天再拌著自個兒！”

　　院子里的雞鴨禽類也少了一點，或許是因為自己說過，“我去大城市闖蕩了，回頭這些要多少有多少，您老就別自己費勁兒折騰了?！?p>　　呵，老頭子還真是相信自己能闖出個名堂??！

　　余生笑著搖了搖頭，然后朝著半睡的蒼老身影大喊道：“老頭子，你看誰回來了？”

　　聽到門口傳來的聲音，搖椅上的老者立馬坐了起來，不敢相信地看向聲音傳來的位置。

　　他用兩手撐著搖椅，整個上半身用力地向前探著，同時瞪大了眼睛，仿佛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余生沒說話，就笑吟吟地看著呆愣在那兒的老頭兒，看著他越發(fā)佝僂的胸背，看著他盡數(shù)蒼白的頭發(fā)，雙眼慢慢失去焦距。

　　模糊了眼眶的，是淚水。

　　記憶里他已經(jīng)很久沒哭過了，哪怕這三年在城市里吃了多少苦，遭過多少罪，哪怕被別人的鞋底踩在臉上，被巴掌扇的不敢出門，他都沒流過眼淚。

　　因為老頭子說過，男兒有淚不輕彈。

　　因為余生知道，自己還有十八年的養(yǎng)育之恩要回報，這口心氣不能泄，他要實現(xiàn)對老頭子的承諾！

　　可現(xiàn)在，門還沒進，話還沒說，這眼淚，咋就他娘的止不住了呢？

　　又有一陣風吹過，颯颯的聲音終于把老者驚醒，他先咧嘴彎眉，但笑容還露出來，馬上又做出了另一番表情。

　　“好小子，你他娘的還知道回來？你再晚兩天我就入了土了，狼心狗肺的臭小子！”

　　說話間他支棱起身體，連腳下的破布鞋都不塌，撿起塊兒石頭就要揍余生。

　　可不過拳頭大的石塊最終還是在余生身前一米處輕飄飄地砸到了地上，老者年紀太大了，竟連石塊兒都丟不遠。

　　余生直直地看著落在身前的石塊兒，心驀地一抽，他緊緊咬著牙，可淚水還是再次洶涌了出來。

　　“嗨，哭啥啊，回來就好！”

　　老者終于磨蹭著走到門口的余生身邊，用滿是繭子的大手拉著余生往屋里走，走動間嘴還沒停，絮絮叨叨地不停地說著話。

　　“這是有個人樣了啊，頭發(fā)抹了啥呀，锃亮！”

　　“這買的都是啥亂糟的，你費這錢干啥？”

　　“臭小子搞沒搞對象啊，村里的……”

　　余生任由老者牽著自己，樂樂呵呵地聽者那些久違地絮叨，他覺得現(xiàn)在是自己這三年多以來最幸福的時刻。

　　坐在屋子里的木凳上，余生的手慢慢撫過身前坑坑洼洼的木桌子，回憶著哪些劃痕是出自自己之手。

　　桌上還是那個用了十幾年的鐵壺，手邊的杯子也還是記憶里的模樣，只是又多了幾個豁口。

　　余生看著眼前給自己倒茶水，給自己削蘋果，倒騰這倒騰那忙個不停的老頭，淚水又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他拉住還要去給自己切西瓜的老者，示意他坐下來，兩個人聊聊天。

　　兩人就這么聊了很久，聊余生這三年的經(jīng)歷，聊他少年時的叛逆，小時候的調(diào)皮，又聊到老頭撿到幾個月大余生的那一場雪。

　　期間余生的淚水濕了又干，然后又頻頻落下，那些都是他這輩子最美好的回憶，如今坐在眼前的是最美好的人，他感覺自己很幸福。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都已經(jīng)暗了下去，老者又給余生削了個蘋果，遞給他手里后便要起身去做晚飯。

　　但余生在他之前起了身，在老者疑惑的目光中為他梳了梳頭，又落下了他卷起的袖子和褲腿，最后鄭重跪在他面前。

　　“咚咚咚！”

　　是三個響頭，之后余生沒停，又再向老者磕了同樣的六下。

　　起身時，他的前額已全是鮮血，眼中盡是淚花。

　　“老頭子，飯就不吃了，我還有事兒，大概這就要走了！”余生摩挲著就要為自己擦去眼淚的手掌，看著老者的眼睛，微笑著說道。

　　老者心疼又擔心，急得話都有些磕絆，“這咋，咋還剛回來就要走呢？”

　　余生拉著老這的手放到自己臉上，感受著那份厚重和溫暖，他咧開嘴努力地想笑，但最終還是哭出聲來。

　　站起身，決然地向門外走，不敢去看老者的眼睛，不敢看他的惶恐，和他滿心期待落空的呆滯落寞。

　　但他每走一步，便重新轉(zhuǎn)身向老者跪下，依舊是九個響頭，沒一個差錯。

　　咚咚咚！

　　“爺爺，謝謝！”

　　咚咚咚！

　　“爺爺，謝謝！”

　　……

　　余生磕下的每個頭都要比上一個更重，他的每一聲感謝都要比上一聲更加撕心裂肺，也更加情真意濃。

　　他的額頭早已血肉模糊，他的嘴中盡是血水和淚水，言語也沒法再聽清楚。

　　直到來到了大門口，余生抹掉眼中的淚，看向仍呆呆坐在屋子中的那個瘦小的身影。

　　他滿眼落寞，惶恐不安，但沒做任何阻攔，就像三年前自己摔門而去時那樣。

　　他依然坐在那個位置，也依然是那句意味深長，又飽含無奈的話，“唉！去吧，少年人，該有更廣闊的天空！”

　　余生一遍又一遍地擦著眼淚，但卻怎么也擦不盡，他現(xiàn)在連再看那個身影一眼都做不到了。

　　踏出院門的最后一跪，余生重重地錘著那個低低的門檻，直到那上面全是鮮血。

　　伴隨著眼淚的是無聲的嘶吼，他前額拄地，久久不曾起身。

　　他真的不想離開！

　　總有人會問，到底什么才是世間最痛苦的事兒。

　　大概在一萬個人便會有一萬個答案。

　　但對那年夏天，意氣風發(fā)、滿心歡喜地推開門，卻只見一片斷壁殘垣的余生來說。

　　這最痛苦的事兒便是——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

　　“爺爺，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