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89
人生的所有過程都是相識、相伴、相別離。
——《眠眠細語》
晏初水覺得自己不對勁。
非常的不對勁。
雖然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不是很好,但自認為頭腦還算清晰,比如鑒畫能力,比如專業(yè)知識,再比如要與許眠離婚……
這些應(yīng)該都是沒有錯的。
尤其是復(fù)試結(jié)果公布,晏初水雖然沒有默畫,但因為前一題答得好,按照初試的規(guī)矩,也算完成了一半,所以呂珩讓他合格了。
換而言之,有驚無險,一切順利,離婚日期將近,他應(yīng)該是在奔向自由的。
可是——
他有些不舒服。
好像忘記了一件至關(guān)重要的事,這讓他困擾、讓他迷惑,更讓他連續(xù)幾天都輾轉(zhuǎn)難眠。
被迫的,他打電話向殷同塵求助。
“我是不是忘記了什么事?”
“是啊,老板,你上個月借了我二十萬還沒還?!?p> “你能存得住二十萬不花?”
“唔……”
也許,是公司的事?
他這般猜想,便讓郝師傅接他去墨韻。先是叫來人事經(jīng)理,清點了一遍員工,接著又去庫房看字畫,大大小小的每一張都檢查了一輪,沒有少也沒有缺。
殷同塵從庫房門口探進一個腦袋,友情提醒,“老板,是不是《暮春行旅圖》?”
《暮春行旅圖》?
晏初水轉(zhuǎn)身回望,“怎么說?”
說到這個話題,殷同塵可就來勁了,手舞足蹈地比劃著,“老板,你之前對《暮春行旅圖》那叫一個上頭,簡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
“我把畫含在嘴里?”
“呃……”殷同塵摸了摸下巴,“如果塞得下的話,你倒也干得出來……”
“???”
“總之,公司都要破產(chǎn)了,你也不肯把畫交出來,現(xiàn)在倒好,無欲無求的,所以你是不是忘了這件事?”
他這樣說,晏初水也有點印象。
難道自己忘記的,真的是《暮春行旅圖》有多重要?
但還是不對勁。
假如他忘記的是這個,那他參加特拍為何波瀾不驚,一點熟悉的悸動也沒有?除非他就是真的不在意了,又或者,他有了更在意的,才覺得那幅畫沒那么重要。
他甚至在親眼見到中軸時,也僅有一種平和的欣賞,還不及……
不及許眠的一個轉(zhuǎn)身。
不及她的一句話,不及她握著他的手作畫。
他隱隱有一個大膽的猜測,他忘記的事,是不是與許眠有關(guān)?
大善人殷同塵再次伸出援手,“老板,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以前夜夜笙歌,白日……”
“滾!”
“咕嚕咕嚕?!?p> ***
從公司回家,晏初水就鉆進藏品室,打開右三尺《暮春行旅圖》,惡狠狠地看了半小時,畫確實是好畫,毋庸置疑的好。
但是面對它,晏初水連心跳都不會快兩拍。
把畫卷好收起,他又去了書房。書桌上,許眠送他的生日禮物還端端正正地放在原處,他打開盒子,取出里面的手表。
表盤上,指針依照時間,分秒不差地往前走。
而晏初水的心跳卻忽然開始加速。
難道他忘記的事和生日有關(guān)?他沒有吃生日蛋糕?所以心有不甘?
就……離譜!
從書房走到臥室,他繼續(xù)尋找蛛絲馬跡,床上的被褥鋪得整整齊齊,似乎沒什么異樣,只是墨綠色的枕頭上疊放著許眠的睡衣。
這陣子她睡在臥室,睡衣放在這里并不奇怪。
是那件淺藍色、帶蕾絲花邊的。
傳說中,他給她買的那一件。
大概是出于對自己審美品位的好奇,晏初水不由自主地走過去,伸出一根手指,頗為不屑地勾起睡衣領(lǐng)口,將它拎了起來。
這一拎不打緊,睡衣里卻滑出兩樣?xùn)|西。
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腳背上。
晏初水低頭看去。
一個是桃紅色的小內(nèi)衣。
一個是桃紅色的小內(nèi)褲。
噼里啪啦,他的腦海里炸出滿天煙花,而電光火石間,還跳出十一只草莓小兔子,先跳出五只,再跳出六只,最后小兔子們手拉手,繞成一個圈。
嘿呀嘿呀嘿!
晏初水慌慌張張地回神,手忙腳亂地撿衣服,企圖掩蓋“犯罪現(xiàn)場”??芍讣鈩傄挥|到桃色蕾絲的肩帶,他卻有了一種錯覺,仿佛摸到什么細膩柔滑的東西,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老板,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以前夜夜笙歌……
這句鬼話冷不丁地就冒了出來。
他、才、不、會、夜、夜、笙、歌!
晏初水羞憤至極,一手抓住內(nèi)衣,一手抓住內(nèi)褲,恨不能立刻將它們?nèi)卦?,然而—?p> “初水哥哥,你干嘛拿我的內(nèi)衣呀?”
“……”
許眠不知是什么時候回來的,此刻站在房門口,外穿的羽絨服已經(jīng)脫掉,但脖子上的圍巾還掛著,小姑娘的臉頰凍得紅通通的,歪著腦袋,費解地望著他。
就像在看一個變態(tài)。
晏初水裂了。
她一邊解開圍巾,一邊笑嘻嘻地向他走去,“你有需求啦?”這樣令人羞恥的話,從她口中說出來,竟自然得不像話。
“沒有!”他紅著脖子大吼。
“那你……”小姑娘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一抹桃色上,天真又無邪。
晏初水磕磕絆絆地解釋:“我只是有點記不得……”
“記不得我穿什么內(nèi)衣?”
“……”
他感覺自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不,他甚至沒有黃河可以跳。
許眠放下圍巾,從他手里抽走內(nèi)衣,她故意抽得很慢,一根肩帶勾住他的兩根手指,襯得他玉指修長,他居然連手指都羞紅了!
好可愛呀!
她咬了咬下唇,體貼又主動地說:“初水哥哥,其實我們還沒離婚,假如你真有需求我也是可以滿足的!”
小姑娘仰著腦袋,怯生生地盯著他。
像一顆嫩得能掐出水的水蜜桃,又像一朵純潔無瑕的小白花。
晏初水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
他再次確認,《暮春行旅圖》不能給他任何悸動,真正讓他迷惑、讓他不對勁的,就是許眠。
“我是不是忘了一些……”他低眉垂目,有些不敢看她,“和你有關(guān)的事?”
許眠眨了眨眼睛,嗔怪道:“是啊,你忘了好多呢?!?p> “比如?”他認真問。
“比如你以前就有需求……”
“……除了需求!”
小姑娘只是想逗他,逗完也就罷了。她揉了揉鼻尖,輕聲說:“比如以前……你是不會和我做交易的?!?p> 那天晚上,他與她并肩樹下,仰望外婆的身影,他對她說一切無關(guān)任何交易,可轉(zhuǎn)瞬間,一切就變了。
他扶額想了想,一絲頭緒也沒有,索性又問:“還有呢?”
小姑娘巴巴地望了他一眼,他有著極好看的側(cè)臉輪廓,眉目深邃,鼻梁高俊,下頜線又平又直,好看得讓她垂涎不已。
她沖他勾了勾手,示意他俯下身來。
“還有這個……”
話音剛落,她踮起腳尖,嘟起雙唇,在他的右臉頰上親了一口。
啵唧一聲。
裂開的晏初水直接碎了。
沒等他回神,得逞的小姑娘已經(jīng)笑嘻嘻地彎腰疊衣服了。
撲通、撲通……
胸口劇烈跳動,比方才還要強烈一百倍。
他難以置信地愣在當(dāng)下。
臉頰上還留有溫?zé)岬挠|感,他一時無法從中抽離。
“我忘記的事……”他怔怔地側(cè)身,定定地看著她,“是喜歡你嗎?”
許眠一愣,驚愕地回望。
在他漆黑如墨的眼瞳中,她看見水一般柔亮的光,像雨后的天空,溫潤的、干凈的,熟悉的雋永。
他向前走,走得很近很近,直到兩人之間沒有任何空隙,他微微低頭,仔細打量她,冰涼的指腹掠過她懵懂的眉眼,滑過她泛紅的臉頰,最后停留在柔嫩的雙唇上。
“是真的……喜歡過你嗎?”
他喃喃道。
然而許眠不能確認。
她只能說:“初水哥哥,你忘記的,是我很喜歡你?!?p> 一直一直喜歡你,喜歡到哪怕你可能不喜歡我,我也不想放棄,可你喜不喜歡我,我卻并不知道。
“只是你喜歡我嗎?”他似乎不能完全相信。
接著又說。
“那我要再確認一下。”
下一秒。
他在許眠眼前無限放大。
依舊是用手捧住她的臉,依舊是讓她腳底一懸,看來他是真的忘記了太多的事,所以將一切都回歸到最初的伊始。
他們最初的那一次接吻就是這樣的。
唇舌相觸的剎那,他猛烈跳動的心反而落了下去,落得很低很低,一種早該如此的了然從心底涌起。
為什么是早該如此?
他不就是曾經(jīng)喜歡過她而已嗎?
難道說……
他被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嚇到,想抽身而去,可許眠不答應(yīng)。
她個頭矮,但踮起腳尖也能勒住他的后頸,只要她不松手,晏初水就不能松口,他睜大雙眼,有一種被她反殺的錯覺。
不,不是錯覺。
是真的。
她在很努力地吻他,傾盡全力地身心投入,晏初水本想將她推開,卻倏然看見她的眼角流出淚來。
小小的一顆,如同晶亮的冰花。
混亂的呼吸愈發(fā)急促,他感覺身體一陣發(fā)燙,耳畔有一個渺遠的聲音響起。
——初水哥哥,你已經(jīng)丟過我兩次了,不要再丟第三次了哦……
——初水哥哥,沒關(guān)系的,我一點都不疼。
他終于想起來了,也終于確認了。
她很喜歡他,是真的。
而他,也是喜歡她的。
在過去的曾經(jīng),在被他遺忘的角落,以及——
此時、此刻。
緊繃的靈魂漏出一道縫隙,一束光就這樣輕而易舉地透了進來,許眠緊閉雙眼,清晰地捕捉著周身每一樣細微之處,溫度、呼吸、心跳……
還有,手機鈴聲。
特殊設(shè)置的那一個。
她猛然松手,好似一種條件反射。
接通電話時,小姑娘的臉頰還是火燙的,“喂?”
電話的確是精神病托管中心打來的,也是與她最熟的那一位護士,只是聲音里夾雜著些許顫抖,與往日不大一樣,“許眠,你、你……”
“怎么了?”她匆匆抹去眼角的水痕,問道,“是外婆有什么事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十來秒。
安靜得仿佛斷了線。
“喂?”她又叫了一聲,莫名的心慌。
依舊是沉默。
“是天冷要加衣服嗎?還是她最近胃口不好,不肯吃飯?”慌亂之下,她開始多言,“是不是不小心又摔倒了?”
可這些聲音都像是掉進深淵的石頭,于無聲處消失不見。
對方終于有了回應(yīng),卻是一句沒頭沒腦的——“我和你說一件事,你一定要穩(wěn)住啊。”
許眠的嘴角不自然地動了一下,似笑而非。
“穩(wěn)住……呵,有什么事需要穩(wěn)住啊……”
她捏緊手機,大滴的淚水已經(jīng)開始掉落。
在對方說話之前。
是人類與生俱來的第六感。
沒有任何道理,又精準到可怕。
對方說——
“你外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