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奴兒牽著灰馬隨西平王到了大帳內,等他出來時已經脫掉了軍衣,換上了平民百姓的服飾,還貼上了花白的假胡子,再加上他臉上的傷疤,儼然一個耄耋之年的老頭兒。
“你確定獨自前往?”賀成珍問道。
蘇奴兒態(tài)度堅決,“能為西平王效勞,萬死不辭!”
說完拉緊轡頭,騎著那匹灰馬一溜風出了軍營,之后既不策馬也不揚鞭,就任由它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去。
管仲曾說,老馬識途!德明他們這次是把希望全放在這匹灰馬和蘇奴兒身上了。雖然德明和賀成珍都知道,就這樣隨意啟用一個毛頭小子很冒險,可他們把希望寄托在一匹馬兒身上不是更讓人匪夷所思嗎?
更何況,有時候,偶然,便是自然而然。
過了一個多時辰,那馬兒便帶著蘇奴兒穿過一條羊腸小徑,來到了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低洼之地,那老馬突然加快了腳步,蘇奴兒的心噗通噗通跳得厲害,像是快不能呼吸,他怕自己在馬背上太顯眼而招來禍事,于是趕緊勒韁下馬。
轉過一個山口,他便看到了一個石頭砌成的蓮花形通道,通道上方刻著吐蕃字,他雖然不認識,但想必這就是揚飛谷了。
蘇奴兒原地站定,可渾身卻不受控制的顫抖,心臟像是快要奪腔而出,他把手搭在馬兒身上,可那馬兒也不自覺躁動起來,他只好把手收回,可還是抖得厲害。
他越想控制,就越難控制,當下心一橫,咬破了手指來使自己清醒,果然,一痛那緊張就消弭了,他深吸一口氣,接著故作坦然地往里走去,還沒到寨口就被從兩旁竄出來的吐蕃兵擋住了去路!
“站住!干什么的?”
“我、老、老朽送馬來的!”
盡管他極力克制,努力讓自己平靜,可還是忍不住又緊張起來。
那吐蕃兵以為老頭子沒見過世面,一臉傲慢,“誰叫你送馬了?哪里來的馬?”
“這、老朽一早在路旁撿牛糞,卻見這馬從山谷里來,想必是谷里哪位大王丟了馬?!?p> 他慢吞吞地講著,試圖平復自己的緊張感,等到把話講完,那士兵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厲聲道,“馬留下,你走!”
他遲疑不肯走,眼睛盯著寨口,探頭往里看著什么,那吐蕃兵邊推攘著他邊罵道,“老東西,你再看,信不信我剜了你眼!”
他嚇得腿腳哆嗦,連聲說,“不敢、不敢!”
這才佝僂著腰,一瘸一拐往回走!
“站?。 ?p> 他剛走了幾步,卻聽身后有人嚷道,他下意識地往后看,卻見一人頭戴銅色頭盔,手拿長槍,腳上套的黑色皮靴,圓圓的臉,眉上長著一顆痣,有一雙明亮的眼。
“這馬是我的?!?p> 他說著邊細細地摸著那馬兒,拱手道,“多謝!”
蘇奴兒雙手一拍,“哎呀,那太好啦!我就說是哪位大王的馬嘛!不是我老頭啰嗦,這年頭外面兵荒馬亂的,它在外面這么跑指不定就被誰殺了吃了。你看,它長得多壯!還有它的肚子,我剛給喂飽了,圓溜溜的,這屁股都脹圓了,你要再給它喂草恐怕它就得拉了,你摸!”
他摸著它的肚子看著那人,“你摸呀!”
那人奇怪地看著他,也伸手摸向那肚子那屁股,雙眉一簇,又漫不經心道,“是挺飽的!”
“是吧,我沒騙你吧!我得走了,再不走后面那幾位小哥得攆我了?!?p> 他扭頭剛要走,卻聽得那人問道,“我丟了兩匹馬,請問有沒有看見一匹黑馬?”
“這老朽可不知了,興許在某個地方等著它去匯合吧!畢竟都是一個地方長大的?!?p> 那人點點頭,再無后話,牽著馬兒進了谷,蘇奴兒慢悠悠出了山谷,等到了谷外面,扯了胡子撒腿就跑,拼了命的一口氣跑了兩個山頭,直到跑到眼前一黑,喉頭發(fā)腥,像快要斷了氣。
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閉上眼聚神,這一閉眼,耳朵倒是更靈光了,遠遠聽見有大批人馬靠近,猛然睜開眼,卻見是彌雅兵來了。
為首的是米秦桑狄,他見蘇奴兒滿臉大汗,一臉疲憊,“你小子方才怕不怕啊?”
“當然怕了!怕的要死!”蘇奴兒也不避諱。
米秦桑狄大笑,“怕就好,怕才會謹慎辦好事!”
米秦桑狄?guī)Я藥兹艘宦肺搽S蘇奴兒,見他進了前面的山谷后便派人回去報信,領大批人馬前來,而他們就在原地等著大軍前來匯合,然后一舉殲滅揚飛谷。
桑狄給了蘇奴兒一匹馬,“你快回去吧,西平王還有要事讓你辦呢!”
蘇奴兒不敢相信,之前是巴不得有建功立業(yè)的機會,可只能在雜役部打打雜,如今一下子就被委以重任,而且接二連三……
“你小子就不要愣神了,干得好你從此以后就不再是我米秦家的家奴了,到時候還可以為你老娘贖身,可以娶漂亮的女人。”
等他說完,哪里還有人?人已經跑得老遠了。
桑狄搖頭嘆道,“這小子!”
蘇奴兒回到軍營已近黃昏時分,太陽只剩下半個頭了,他下了馬就直奔德明大帳,可內侍卻沒有立即引進,而是讓他在帳外候著。
他就這么從黃昏等到月上東山。
夜色暗了下來,更顯得月亮清麗無比,忽然朔風呼嘯而來,可他身上扮作老農的衣裳襤褸不堪,寒風直鉆進他的肌理,他不禁打了個寒顫,接著鼻頭一緊,狂打了幾個噴嚏。
突然,有兩個衛(wèi)士從帳里出來,二話沒說就撲上來剝他身上的衣服,他心里一涼,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狡兔死走狗烹?可他終究并沒有像平時那般激動反抗,反而異常的冷靜,望著清冷的高月,有種英雄遲暮之感。
那兩人扒光他的衣服后,又有人扔給他一塊布,“把它穿上!”
他哆嗦著把那布塊理開,有些為難,那兩人看他磨磨蹭蹭的,有些不耐煩了,“裹在身上不就行了嘛!又不是娘們兒!”
他意會,連忙把布塊裹在身上,借著帳內昏黃的燈光他才看清,那哪里是一塊布,而是彌雅的旗幟!等他把那旗幟裹上身后,他們又把他領到西城墻腳下,他還清楚的記得,日暮時霞光照射著整個城墻,可就是偏偏照不到這片地方。
突然,從四面八方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幾十個和他身形差不多的人,身上同樣都裹著旗幟,有的手里還拿著木棍,有的肩上扛著像竹筒一樣的東西,倒是像極了他小時候玩的爆竹。
大家都擠到一塊兒,大眼瞪著小眼,夜色填滿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可誰都不敢出聲,此刻的夜,靜的連風撞墻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此時好像全世界都停止了,只有漫天的星星在天上眨著眼睛,許久許久,黑暗中傳來了一串腳步聲,越來越近,腳步也越來越清晰,等到走進了,才發(fā)現(xiàn)只有三個人。
其中為首的一個高大瀟灑,蘇奴兒覺得他有一股特別的氣質,仿佛閉著眼睛就能感受到。
靜穆中,好似任何動作都變得敏感起來,就連喉結的抖動,呼吸的急促緩慢都清晰可辨。
果然,為首的那人壓低聲音,但在靜謐的黑夜卻如此清晰有力,“現(xiàn)在你們身上穿的是彌雅的旗幟,待會兒你們從暗道進城以后,在城內發(fā)信號,其他人只管搖著旗幟大聲喊話。注意,一切小心謹慎,今晚,涼州城的成敗就在此一舉。成功了,你們就是我們彌雅最英勇的猛士?!?p> 暗道?還有暗道?他們要通過暗道潛進涼州城!原來德明他們與六谷部僵持這半個多月可不是白白浪費的,因為涼州土地肥沃,不像靈州大多數(shù)是流沙土質,他便讓人暗中在城墻腳下挖了直接進城的暗道。
強攻不進,只能暗度陳倉。
這時,一人踏著闊步上前巡視左右,從一人手中接過一根杉樹火把,高舉起來遞給一人,“就由你來點燃今晚的戰(zhàn)火!”
“點燃這杉樹油的火種就是我沸騰的熱血!”
黑暗中傳來一個堅決的聲音,城樓上的燈火掩映下隱約可見他嘴角上方有一塊不大不小的疤痕。
蘇奴兒看著自己身上的旗幟,像是有千斤重,感受著它在夜風中飄揚,一股豪情油然而生。
“跟我來吧!”
那人招呼他們跟了上去,只見幾人上前刨開地面的土質,借著微弱的光只見有一個黑乎乎的板子,他們把它掀開,以下就是黑乎乎的地洞。
那人盯著蘇奴兒,遞給他一只木棍,木棍頭上包著布,還濕噠噠的,“你拿著這個!”
他接過來,那人又用火石點燃,給每人兩只沁了油的火把,這時蘇奴兒才看清眼前那人,修長的臉龐,堅定的眼神,他像是有一種魔力,不自覺中他那顆狂跳的心就安定了下來,他正是西平王。
蘇奴兒會意,率先跳進洞里,洞口不是很大,里面還有一人多高的臺階。等他下去后,接著又有人陸續(xù)下來,他深吸一口氣繼續(xù)往前走,那狹長的甬道陰冷而潮濕,帶著泥土的霉氣。
蘇奴兒就這么糊糊涂涂地踏上了一條不歸路,他也不知道有多遠,一邊希望頃刻就能到出口,一邊又害怕轉眼間就到,因為不知道迎接他的將是什么。
離出口越來越近了。
大家都屏氣凝神,蘇奴兒的心都噗通到了嗓子眼,突然,只見前方已經無路了,墻壁上有歪歪扭扭的泥梯。
蘇奴兒借著火把的光亮望向頭頂,出口還封著,他把自己的火把撲滅,對著頭頂一陣倒騰,頓時泥土嘩啦嘩啦急下,嗆得前面的幾個咳嗽不已。
“噓!小聲點!”
蘇奴兒有些生氣,等到眾人安靜下來,他才小心翼翼地上了泥梯,往外一望,卻是叢叢的小灌木。
突然,一陣整齊的腳步聲傳來,只見有一隊巡邏的衛(wèi)兵走了過來,嚇得他把頭縮了回去。
等他們一過,蘇奴兒心一橫,第一個沖出了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