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繼遷這些年可謂是‘脫胎換骨’,為了五州城這個夢想,他帶領(lǐng)著彌雅各部在大遼和大宋的夾縫中掙扎,慢慢壯大。
詐降、依附,早已不是什么令他有罪惡感的事,那些都是為達目的而采取的手段而已。就像大宋和契丹又何嘗不是把彌雅當(dāng)做御敵的籌碼,互相掣肘的工具,懷柔與征服并存。
繼遷仍保留著自己的倔強,可同時,他又不是一意孤行的人,懂得適時妥協(xié)。所以在石門川大敗后,歷經(jīng)九死一生才逃回銀州的他,回到銀州后的第一件事卻是馬上遣使向大宋修貢議和。
適時淳化三年十一月,大宋垂拱殿內(nèi)滿朝文武正激烈地討論著繼遷歸駙一事。
“拓跋繼遷首鼠兩端、勝而驕敗而附,奸詐狡猾至極,不僅頻繁侵擾邊關(guān),還猖狂販賣私鹽,我們不應(yīng)再姑息養(yǎng)奸。”
“官家,拓跋繼遷得隴望蜀、欲壑難填,留之必為后患,我們可讓曹督軍乘勝進攻銀州,和夏州趙保吉成兩面夾攻之勢,徹底將其殲滅!”
“曹督軍如今知渭州,離銀州城不下千里,派延州知州慕容德豐更為恰當(dāng)!”
“拓跋繼遷如今羽翼豐滿,銀州城又防守堅固,如此興兵勝算幾何?”
“難道要借他糧食,把他喂飽了好繼續(xù)跟我們作對?”
.......
大家吵得不可開交,官家不禁面露慍色,可大家只顧說自己的,全然不看他的臉色。
坊間杜撰說當(dāng)初太祖陳橋兵變百官不服,在朝堂上交頭接耳全然不把皇帝放在眼里,所以太祖故意讓人把大臣們的官帽帽翅加長,以防大家在朝堂上交頭接耳。可如今帽翅幾乎有一臂長了,他們?nèi)允悄苷业教貏e的姿勢近距離交頭接耳。
其實,加長帽翅只是為了彰顯威儀,就像皇帝袞冕上的珠旒一樣。
眼看此刻朝堂就跟那州橋的夜市一樣喧鬧嘈雜,他們哪里還有什么威儀可言。
可是皇帝也是需要人尊重的,像他們?nèi)缃襁@樣朝堂下熱火朝天,把官家晾在一邊,著實.....
“太子,你覺得呢?”官家突然問道。
大家雖然沉浸于熱烈的討論中,可還是留了一只耳朵給官家,聽他問話了,瞬間都安靜了下來。
“兒臣......”
太子趙元僖執(zhí)笏上前,突然,身子一歪,差點摔倒!只見他突然捂著胸口,臉色極為難看,內(nèi)侍急忙上前詢問,太子只說偶感胸悶不適,官家連忙讓人送他回宮休息。
下朝后,官家仍不放心,準(zhǔn)備親自前往東宮探望。
哪知,才一上午的時間,元僖卻病倒了。
官家到東宮的時候,元僖已經(jīng)意識模糊昏迷了過去。官家讓人把宮里最好的御醫(yī)都叫來為他診治,可御醫(yī)們對這種急癥都束手無策。官家又氣又急,對著御醫(yī)們一頓訓(xùn)斥,發(fā)泄完情緒后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內(nèi)侍扶他坐下,頓時四下鴉雀無聲,眾人都噤口不語。
當(dāng)下只見一襲商白的袍服,一張晦暗的臉,只聽一串沉重的呼吸,一間沉寂的屋。
小雪過后,雪未覆地,卻日漸冰涼陰冷。天光較之前也更早轉(zhuǎn)晦生暗,漫長而陰冷的黑夜給人一種壓抑翳郁之感。
宮人們小心翼翼加著炭爐,生怕觸及了皇帝的逆鱗,只有那炭火不管不顧嗶啵嗶啵痛快地嘆息著。
“太子殿下!”
一個小宮人突然來這么一句,大家慌忙趁機痛快地呼吸了幾口,循聲望去,只見官家已經(jīng)到了床邊。
玉枕上是一張年輕的面龐,他此刻睜著眼睛,頭卻一動不動。
“皇兒!”官家情不自禁喚了一聲,用像聲音一樣顫抖的手為他理了理鬢發(fā)。
“皇兒,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元僖的眼睛似在答應(yīng),可嘴上卻不能言語。
官家喉頭一陣緊澀,再想呼喚已不能成聲。
官家握著他的手,緊緊的,深情的,仿佛這樣便能傳遞給他力量一般,他把元僖的手探到自己的下頷,那手雖然冰冷,但他能感覺到一股細流仿佛正在掙扎著,漸漸的,那掙扎變成了順從,順從變成了停滯,那種流逝,不是歲月,而是過去,戛然而止。
官家迷惑,為了證明自己感覺的昏謬,他抬頭望著近侍劉鴻巳,劉鴻巳的眼像是被攪進了深潭般微微蕩漾著,嘴像是被石磨碾了又碾一樣語不成聲,“官家,太子殿下他,仙逝了......”
官家沒有應(yīng)聲,不屑地笑了笑,好像說他在撒謊、在胡說!
“官家!”
官家還是沒有應(yīng)聲,漠漠地起身離去。劉鴻巳上次見官家這樣,還是前太子元佐因火燒東宮被貶后,可元佐雖被貶,雖然瘋癲,可他到底還在人世。
趙元僖才二十七歲,也無宿疾,卻突然暴斃,從發(fā)病到離去也就短短一天的時間,不得不讓人驚愕與懷疑。宰相蘇易簡讓刑獄司徹查,不久后,刑獄司臬竟然查出元僖太子是被他的寵妾張氏誤殺毒死的!
說那張氏恃寵而驕,原本想殺死的是元僖的原配李氏,誰能想到,元僖卻誤喝了那杯毒茶。
真是造化弄人、聳人聽聞!
沒想到他最寵愛的人在不覺間要了他的命。張氏當(dāng)然不是故意的,可卻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悲劇,所以不要做壞事,因為它會在你未察覺間波及你在乎的人。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官家悲傷不已,甚至徹夜慟哭,因此還罷朝多日,哪里還有閑心管小小的黨項首領(lǐng)拓跋繼遷。
可不多時,邊關(guān)又傳來消息,說拓跋繼遷攻占了綏州!!
原來,夏州屢攻不破,繼遷便不再盲目堅持,而是把目光投到銀州之南的綏州城。
綏州東至石州二百七十里,西至夏州三百六十里,西南至延州二百三十里,西北至銀州一百六十里,東北至并州五百九十里。當(dāng)年秦始皇一統(tǒng)天下,設(shè)三十六郡,綏為上郡,可見其地理位置不可小覷。
這次,繼遷沒有像夏州城一樣采取硬攻,而是與銀州如出一轍的用計占領(lǐng)了綏州。
正當(dāng)繼遷又忐忑地等著大宋如何反應(yīng)的時候,誰知,大宋境內(nèi)川軍叛亂卻突然愈演愈烈,甚至震驚四野。
其實,最初只是川軍王小波帶人奪了青城縣和彭山一帶,可后來他在江原縣作戰(zhàn)時被西川都巡檢使射傷,不久后就死了。原本以為叛亂就此可以停歇,哪知,王小波的小舅子李順接著與朝廷作對,竟然一路占領(lǐng)了成都府!
官家急令王繼恩為西川招安使,帶重兵從劍門入川去平叛。
話說川蜀這些年之所以叛亂迭起,并不是因為川民有多喜歡打仗,而是因為大宋官員尸位素餐甚至暴虐殘政所致。
當(dāng)年大宋主帥王全斌滅了后蜀之后縱容部下燒殺搶掠激發(fā)民怨在先,后來宋太祖讓蜀軍赴開封聽候調(diào)令,王全斌卻克扣蜀軍路費,導(dǎo)致兵怨又至,最終民兵皆揭竿而起。王全斌沒有想著怎樣平息叛亂,卻怕兩萬七千多降兵戰(zhàn)俘倒戈,于是把他們騙入城內(nèi)全部屠殺。
慘烈令人發(fā)指!
可見,沒了良心而有了權(quán)力和力量很可能是慘絕人寰。
王全斌過后,就像是有魔咒般,以后凡是入川的守將,一個個剛開始還勵精圖治,可是后來卻聲色犬馬欺壓百姓,就像那個后蜀主孟昶一樣,他即位之初也是仁君之風(fēng),獎勵農(nóng)耕、營墾屯田,可后來卻縱情聲色,昏昏然聵聵然。
沒人能忍受無限度的欺凌,于是這次暴亂又起。
繼遷這邊聽說大宋派宦官王繼恩帶重兵去川內(nèi)平叛了,想必?zé)o暇顧及西北,于是又傾盡全力猛攻夏州。
原本也像以往一樣,繼捧在城內(nèi)奮力抵抗,繼遷在城外久攻不得入城,可是這次正當(dāng)緊要關(guān)頭,夏州城內(nèi)最大的彌雅部族野利族突然倒戈,繼捧遭受內(nèi)外夾擊,潰敗而逃,繼遷由此占領(lǐng)了夏州。
夏州失守,宋庭震怒,這時,黨項族人李光嗣將繼捧捉了起來,原因是他發(fā)現(xiàn)繼捧與繼遷之前數(shù)次佯戰(zhàn)。官家這下才知道繼捧靠不住,于是隨即命大將李繼隆率軍討伐,繼遷不敵,落荒而逃。
可終究是沒什么大的進展,因為李繼隆總是一進攻繼遷就往夏州以北的大漠里逃,他也無處可尋,而且就算硬追,糧草也供應(yīng)不上。
官家聽說后氣急敗壞,直接下令讓李繼隆帶兵搗毀了夏州城,把百姓遷至其他州縣。
夏州城頃刻間便成了一個爛攤子,就連西平府也毀于一旦,只有那白色的城墻還姣姣然。
每座城,正如每個朝代,它繁榮、落寞、繁榮、落寞,像一個惡咒,又像一個輪回,沒人知道為什么,又為何要知道為什么呢,人生哪來那么多為什么,如果總是究根結(jié)底,那會有多煩累,多凄苦,多不安。
雖然夏州城被毀,可繼遷不嫌棄,待宋軍走后即刻就領(lǐng)兵入駐,要知道,那可是五州城中的‘王城’。就算它成了灰燼,可土地還在,就沒有重建不起的城。
重新?lián)碛邢闹莩堑南矏傔€未散盡,卻又突遇百年難遇的天災(zāi),彌雅人大多游牧為生,完全靠天吃飯,這下牛羊猝死、餓殍滿地,餓死的不在少數(shù)。繼遷僅存的一點點自尊心在族人饑餓的眼神里消失殆盡。人饑餓到極致的時候,哪里還顧得上什么禮義廉恥。
無計可施,繼遷只好厚著臉皮讓張浦去汴京談判。
繼遷還親自寫了一封謝罪書附上,看能不能借點糧食,哪知張浦一去就被大宋扣押了起來。宋庭認為,拓跋繼遷這許多年來之所以桀驁不馴、潛通契丹、敢肆蜂蠆,不都是依仗張浦這個白扇巾么,如果他們斷了他的智囊星,看他還怎么猖狂?
一計已成,于是堂而皇之地扣押了張浦。
可扣押了張浦后宋庭也不忘給繼遷一些安慰,不能將其殲滅那也不能徹底將他推入契丹的懷抱,所以特派使節(jié)去銀州封繼遷為鄜州節(jié)度使。
聽完使者念的詔書后,繼遷啞口無言。
“節(jié)度使大人,還不快謝恩哪!”
繼遷心事重重地接過圣旨與印綬,癡癡地問,“張浦呢?”
“他慕念我大宋繁華,圣上特許他留在京畿小住一段時日!”
繼遷神色黯然,心里亂七八糟,仿佛繼捧當(dāng)年被困在京的一幕又重現(xiàn)。可繼捧能給大宋五州城,張浦能給大宋什么呢?他拓跋繼遷的喜好、預(yù)謀?
但愿張浦不要受棰楚之苦。
使者見他不甚高興,又道,“聽說節(jié)度使大人仰慕鄜州已久,上次造訪礙于規(guī)矩而不得入城,這下好了,節(jié)度使大人可以名正言順地進城了!”
繼遷苦笑著點點頭,他幾年前曾帶兵去攻打過鄜州,只是未能得逞,這下大宋卻封他為鄜州節(jié)度使,真是諷刺?。”砻嫔夏憧创笏味嗪?,施其所欲,可實際上是一個華麗的圈套,他們的目的還是想讓他離開老巢銀州去鄜州赴任。
繼遷當(dāng)然是不愿意去鄜州,但當(dāng)面還是答應(yīng)了使者會按期赴任,可等使者走后仍是繼續(xù)呆在銀州,繼續(xù)做自己的五州城夢。
沒過多久,繼遷又探知白守榮、皇甫繼明等人將會奉命送軍糧輜重四十萬石到靈州。
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怎能錯過!
況且舞槍弄棒、走馬弄箭是彌雅人最擅長的,打埋伏截軍糧、云走風(fēng)來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那可是四十萬擔(dān)軍糧!??!整個靈州城官兵五年的口糧!
而且是送到家門前的??!
之前張浦上京求糧不得反而身陷囹圄,這下等于親自送過來的肥羊怎能不吃?
在分析了地理和局勢后,繼遷決定傾巢而出,他暗中派人埋伏在靈州西南浦洛河畔的葦叢中。
浦洛河岸有官道,是宋軍運送糧草的必經(jīng)之路。
據(jù)說,因這四十萬旦軍糧茲事體大,臨行前官家還特別關(guān)照白守榮要分批運送,而且除了負責(zé)運送的官兵,就連隨行的役夫都要配備武器以求突發(fā)情況下自保。
可白守榮覺得分批運送太過麻煩,于是就擅作主張,集合成一隊,而且役夫也沒有按照官家囑托配備武器,他覺得役夫們本身押運糧草已經(jīng)夠累了,為何還要帶上沉沉的武器加重負擔(dān)?讓官兵在一旁保護不就行了?
普羅河畔此時蘆葦森森,葦鶼在蘆葦叢中覓食,突然,它們嗖地伸長了脖子,好像覺察到了什么。
“沖??!”
當(dāng)他們千里迢迢到達浦洛河畔,彌雅軍突然從葦叢中鉆出來,他們始料不及,想召集士兵列陣,可因為有役夫們充雜其中,所以亂成一鍋粥,有的丟下輜重逃走,有的稀里糊涂送了命。
白守榮渾身是傷,臨終前那一刻才明白官家憂慮的必要,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繼遷由此順利奪得了糧草四十多萬石,他該舉宴高歌了吧,可他目標(biāo)還不止于此。
因為他接著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靈州城團團圍住。
夏州城被毀,銀州和綏州又幾經(jīng)戰(zhàn)亂,他剛搶奪的這四十多萬石糧草,總該有地方儲存吧,而最近的靈州對他來說是再好不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