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昊失神的看向我們身后的院子,曾幾何時他有多么急切期盼的想要時常進入,然而時移世易,一切都因辛夷的心愿而改變。常昊已然忘記了他當初隱忍著愛慕辛夷的樣子,隨著變化的,還有常昊這顆糾結(jié)痛苦的心,他久久未能挪動一步,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自然也不便開口詢問,許久,常昊像是終于緩過神來,沖著我和蒼崋略略施禮,這才緩步向著那院中走去。
院子里,閉幕沉睡,寧靜而釋然的辛夷在那株繁華花樹下,等待著她的英雄,一如最開始的樣子。
“這世間之人,除了你我……還有那個懷公子外,知道此事的前因后果,所有人的記憶已經(jīng)改變了?!蔽腋煽攘藘陕暎牫隽松n崋口中的不滿,只是礙著此刻子懷好似也不便打擾進入院中的常昊,已然來到我們身邊,我不得不做出恭謙溫順的模樣來。
我不解蒼崋為何如此厭惡子懷,但見他已然來到我身后,定睛看向我道:“葉辛,懷某適才的話,半點不假。你若是不信,懷某定然會想法子彌補的?!彼m才的話?什么話?我并未聽清啊,他要對我做什么?我越發(fā)覺得云里霧里,蒼崋的態(tài)度讓我是這樣,子懷的態(tài)度也是這樣,看來一定有什么是我不知道而他們卻瞞著我的。
儒覃似是得了下人的消息,冒冒失失的沖著我們奔了過來,看了看蒼崋,又看了看我,便一把撲進了我的懷里,我怔楞當場,只聽儒覃抽抽噎噎道:“夏姐姐,儒覃娘親真的去了極樂世界么?”
我頓了頓,點頭道:“儒覃的娘親是個好人,此刻正是在極樂世界呢。”儒覃抽噎著抹了抹眼淚兒,“儒覃不想娘親去極樂世界,儒覃想娘親回到儒覃身邊,嗚嗚嗚……”
“男子漢哭哭啼啼成何體統(tǒng)?”說話的卻是常昊,懷里沉睡的辛夷身上滿是那辛夷花瓣,我們?nèi)吮阃说搅艘贿叄奶鄣目戳丝慈羼?,又看向我道,“讓夏姑娘見笑了?!?p> 我搖了搖頭,示意并非如此,此刻得時機仔細打量眼前的將軍常昊,只見他器宇軒昂之下,難掩頹廢悲戚的模樣,倒顯得是我做了天大的錯事,若論起來,倒也確是我提前取走了辛夷的性命,因此時刻,見到常昊不免有些心虛。
常昊朝著子懷點了點頭,無比自責般的道:“這幾日常某也不得閑,怠慢了幾位,還望你們不要介意?!?p> “常兄哪里的話,你痛失至親,懷某同夏姑娘等亦想替你出一出力罷了。還望你節(jié)哀?!?p> “……多年前,有位真人與我說,我的夫人必然是王都之中最美的辛夷花,我與夫人琴瑟和鳴,她家遭逢不幸,常某雖極力保全,卻也免不了被人猜忌獨善其身,是以,夫人對我雖有些心結(jié),卻也并未怪罪過我。而今,那朵最美的辛夷花真的凋零,仿若不真實的很,夏姑娘,你也是真人的弟子,可能替在下開解一二?”
“……大約是將軍失去親人,有些患得患失罷了?!蔽矣行┗袒?,“不過……葉辛在替常夫人開道時,夫人有句話要我囑咐將軍?!?p> 常昊像是被什么一擊,來不及反應一般,“她要我轉(zhuǎn)告將軍,定要好生照顧儒覃?!比羼犃T,又是一陣抽噎聲起。
常昊動了動嘴唇,像有什么話開不了口,最終俯身看了看懷中的辛夷,將到口的話咽了下去。見此情景,蒼崋便拱手施禮道:“將軍還有后事處理,我們已替夫人開道,夫人也已得到她想得到的,將軍節(jié)哀,當顧活著之人,我等就此告辭了?!?p> 儒覃好似也很不舍的樣子,拉著我的裙角,不愿松手。我臉色有些訕訕,只好蹲下看著儒覃道:“儒覃乖,你娘親不在了,你便好生聽你爹爹的話吧。姐姐就要回去了,若是有緣,我們再見吧?!?p> “我們真的還會見面么?”儒覃那雙眼淚汪汪的眼睛一眨一眨,我便生出幾許不舍?!肮?,讓姐姐他們?nèi)グ伞!弊討焉焓謸崦艘幌氯羼念^,儒覃抬眼看了看他,便真的松開了手。
常昊看了看我和蒼崋,我為表示確如蒼崋所言,便也鄭重其事的點點頭,常昊便道:“既如此,就不強留二位了,待一切妥當,自當親自去到風起山拜謝真人。”說完,也不再理會我們,抱著辛夷大步而去,儒覃拉著辛夷的衣袖,哭個不停,跌跌撞撞的跟在常昊身后而去,我知道片刻后,將軍府將會掛滿白綢。
我沖蒼崋點點頭,頗為贊成他的總結(jié)陳詞,只是抬眼看見子懷一臉糾結(jié),滿是不舍的看著我的樣子,讓我頗有些難為情,要知道蒼崋這個人雖然有些討厭,但讓他如此討厭的人,我想不出會是個多好的人。
若說是先前憑著顏色,子懷當真是溫潤如玉一般的翩翩佳公子,但是此刻我的師弟如此不待見他,可見他這個人實則是不可捉摸的。
當著蒼崋的面,我也不好表示出不舍來,只得昂著頭,沖他一笑,隨即轉(zhuǎn)身跟著蒼崋往府外走去。蒼崋依舊是戒備不滿的瞪著子懷?難道我們其實曾經(jīng)認識子懷?否則為何蒼崋會這般無緣無故的敵視如此,而我亦覺得子懷有些許的熟悉,或者其實是我在風起山之前見過子懷,所以才會覺得面善?
我搖了搖頭,師父說我得過重疾,是以腦中有些記憶錯亂之事,亦叫我不要放在心上,因我生的病,便是將真事同夢境無法區(qū)分,是以,我認真的回想了一番,我腦中心中卻是不曾見過子懷,風起山之前的記憶雖然沒有了,但我不會平白無故的覺得一個人熟悉,而蒼崋亦不會平白無故對一個人產(chǎn)生厭惡,能夠解開我疑惑的或許只有師父和蒼崋,但蒼崋隱忍數(shù)日未曾與我提及,想來是不打算明言的,于是,我只得福了福身小聲道:“告辭!”
出了將軍府,我便旁敲側(cè)擊,威逼利誘想要拖著蒼崋告訴我風起山之前是否真的發(fā)生過什么,可蒼崋只是瞪著他那雙高傲的小眼神,無比嫌棄的看著我道:“我那么不待見他,全然都是為了你。”
我聞言,登時有些火大,“總歸你同師父都是一個樣子,但凡我有疑惑,便只有這一句推托之詞。難不成他懷公子是什么江洋大盜,要將我偷搶去賣銀錢不成?”
蒼崋瞥了我一眼,“比這個還嚴重?!闭f罷,故作高深的不再言語。
我扭著他道:“到底怎生個嚴重法?你若不說清楚,仔細我拿出做你師姐的款曲來。”只是繞是我怎么胡攪蠻纏,來軟加硬都不能讓他再多說半個字,我不禁有些垂頭喪氣,正要生氣悶氣來,最后蒼崋見我實在想知道,便悠悠開口道:“辛夷和常昊不過家恨,即便在一起了,也不能幸福。但倘若這家恨里還摻雜著國仇,是你會如何?”說罷,快步離去,獨留風中凌亂的我。
卷軸因了辛夷的故事,得已溫潤。我背負著畫筒,跟隨著蒼崋在王都東市找了個酒樓坐下,我有些惴惴然的看著蒼崋,全然忘記之前他在我面前提及了兩次的國仇家恨,且都跟子懷有關(guān)這件事的疑問:“你怎么進這里了,咱們可沒有銀錢了?!?p> “你放心吧,出風起山時,幸而我早有遠見,是以還留了些私房銀錢在身,以備不時之需?!闭f罷,蒼崋得意的掏出一串銀錢,我驚得下巴差點沒有掉下來。
“看不出你還是個有錢人家的公子,連這私房銀錢也比別的人多似的。”我兩眼放光。
“說的好似你見過別人的私房銀錢似的?!鄙n崋不滿的喝了口茶水,正要與店小二點餐,可我腦中卻忽然閃過一些模糊的畫面,一個華服女子,接過一串銀錢的場景,只是無論我怎么回憶,就是清晰不起來,只好搖了搖頭,道:“不曾見過。不過……蒼崋,你既然有銀錢,為何當初在進王都之時,不拿出來,害得你師姐我足足吃了兩日的咸粥加饅頭,快說,你還藏了多少,今日我一定要吃大餐,否則我定要到師父那里告你一狀。”說罷,我就作勢伸手去蒼崋身上搜刮。
蒼崋猝不及防,趕緊捂住錢袋,我作勢湊上前去,差點撲倒蒼崋懷里,蒼崋將我環(huán)住,并將手箍緊,我動彈不了,抬眼看向他道:“你快放手,不然我撓你了?!?p> 蒼崋卻沒有說話,眼睛定睛的看著我,我才發(fā)現(xiàn),我同蒼崋四目相對,彼此已然呼吸可聞,我同他還未曾這般親近過,見他果然有些臉紅,我有些促狹調(diào)笑道:“瞧你這害羞的小模樣?!?p> “你正經(jīng)些吧,叫旁人看了,多不好?!鄙n崋訕訕的將我推開。
我笑了笑,“那有什么,反正別人也不認得你我。再說,你永遠都是我?guī)煹?,師弟和師姐之間除了同門情誼還能生出什么來。”
蒼崋卻是一愣,抬眼看了看我,認真道:“是誰規(guī)定師弟便不能同師姐生出別的情誼來?”
這話著實噎了我,“你怎么突然變得這么有錢?在風起山之時,我不曾好奇,現(xiàn)在我們都逃離師父的魔爪了,你且說說,這到底是從哪里來的?你不像我,全然記不得以前的事情,你的父母你的家世也不能說給你師姐我聽么?”
我轉(zhuǎn)移話題的伎倆想是早已被蒼崋看穿,見我如此問了,只是夾了一筷子肉到我碗里,“該你知道的時候,你自然便知道了?!?p> “莫非……你趁我不察,竟去摸骨算命了?”思及此,我大有美好青年竟為了區(qū)區(qū)銀錢走上歧途的悲嘆,誰知蒼崋根本不欲接我的調(diào)笑,只夾了一大塊肥肉將我的口堵住。我同蒼崋吃完飯便尋思著,是不是要趕緊回到風起山,又或者在外面多閑逛幾日,反正蒼崋已然有了銀錢傍身,是以我便不曾擔憂若是在外閑逛會再有那掙銀錢的勞什子事,畢竟回到風起山,我們便只剩背后說說師父閑話這等無聊事可做。
離了王都之后的第三日,我們在郊外的一座茶舍喝茶之時,卻聽到了說書先生關(guān)于一個熟悉故事的真正的結(jié)局。
這結(jié)局是我們不曾想到的,我和蒼崋聽到的時候,面面相覷,后來唏噓不已。
故事說,將軍府常昊同他的夫人十分相敬相愛,然而自常夫人死后,將軍常昊卻仿似變了一個人一般,整日憂思郁結(jié),終于在常夫人下葬之日,用一把精美的匕首,刺穿自己的心口,死在了常夫人的棺材里,竟然同自己的夫人一同去了。
這個結(jié)局使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靜,我同蒼崋離開之后發(fā)生了什么,我們不得而知,然而我卻很想知道,故事傳得很快,不過一日便從王都傳到了郊外,由說書先生的口,聲聲相傳。
但傳言縹緲,使人聽來并不真實。坐在茶舍里,我感慨萬千,抬眼看向遠處時,漫山遍野的辛夷花尚自怒放,而關(guān)于這朵美麗花朵的故事卻已然無聲終結(jié)?;ê@?,我仿佛看到了一個白衣飄然的男子,牽著一個身單影孤的小孩,站在一顆枝繁葉茂的老榕樹下,孩子一身素縞,男子一臉疼惜無奈,我以為自己眼花,看向身邊的蒼崋時,才知道并非是我眼花,蒼崋循著我的眼光看去時,也有片刻的猶疑,隨即緩緩放下茶盞,看向我道:“你想知道的那一段結(jié)局,有人給你帶來了?!?p> 尚自年輕的常昊最終為什么選擇追隨了辛夷,并非殘淵卷軸改變了他們的開始。辛夷改變的是他們的相遇,卻并沒有改變他們的結(jié)局。
辛夷死了,常昊心里的一種經(jīng)久存在的感情忽然落了空。他彷徨無措,他郁結(jié)憂思,他到處尋找自己關(guān)于夫人辛夷的種種,卻發(fā)現(xiàn)那些感覺都飄忽不定卻越發(fā)覺得真實,常昊覺得辛夷該是自己在這世間最在乎的良人,可為什么自己的記憶里,對辛夷的感覺如此模糊不清。他上天入地,碧落黃泉,總覺得有什么東西是他曾經(jīng)那么珍視,而此刻永遠失去了。
常昊整日虛幻,終于在辛夷下葬之日找到了一封血書,那血書使他記起了辛夷刺殺少苒后,他帶著少苒去往晉國之時,被數(shù)十死士追殺,以為僅剩一口氣在,便書寫的一封家書。
只是后來回到將軍府,他始終不曾拿出來過,那是一封人之將死其言也誠的情書,辛夷不曾看到,但卻是他們之間隔著生死的最后一次溝通。常昊用血記住了辛夷,愿以死追隨而去。
“這……”我有些納罕,師父曾告誡我們,卷軸會收納至真至誠之人的心愿,只為得到一個想要的故事,辛夷付出了性命,其實,并非想要那個開始,她終歸是不舍了。我忽然記起,在五年之前的衛(wèi)王都的簪花節(jié)里,與辛夷四目相對時,她到底想過什么?她口中真正想要的開始,和真正的想要的結(jié)局,竟是這樣的么?
原來,常昊救辛夷,使她背棄已死的家人,將她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只為讓她活著找他報仇。他說,他愛她,唯有想盡辦法給她一個活著的理由,哪怕不惜讓她恨他,她方能堅強的活著,萬般原由,不過是他想讓她活著。
辛夷被常昊所救,只因辛夷花樹下那情動一刻的回眸,他為她舍棄一門榮辱,受盡世人詆辱。然而他本該是她的英雄,她說她要找他報仇,不過是想以此為他故作堅強的活著。她說,她其實很早之前就想為他活著。有多早?大約是人海茫茫中,簪花時節(jié)里,他與她注定的牽手,只是,她亦未能說出口。
而后她活著的每一日里,卻希望同他的常于期一起死了就能一切都解脫了。
我終于明白,為何辛夷寧愿口是心非的想要我寫一個本不好的開始,卻原來是想?yún)s又害怕有這樣的結(jié)局。
這世間的人心,真正讓人捉摸不透。辛夷和常昊,為何不能像當初相識相愛那般,更加坦蕩一些呢?
后來,孤傲如她,在殺親仇人和心中所愛面前無從解脫,常昊也并未因她活著得到快活。她想,她活著還不如死了。她曾經(jīng)問常昊,“若我于你之前先死了呢?”
常昊那時并非沒有回答,只是因為他從里不曾改變過他的答案。他說:辛夷,我等你,生生世世我都等你。卻原來還有一句,死生不負,生死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