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常昊的夫人乃是罪臣之女。但衛(wèi)王不曾真正降罪于常昊,且還留著常氏自開國以來,開疆辟土的戰(zhàn)將榮光。
公子季后來讓常昊領(lǐng)了個教頭的閑職,保留著將軍府的門楣。大概是罪臣之女不過是個女子,掀不起什么風(fēng)浪。況且,常昊身負(fù)計(jì)議,本該一展抱負(fù),公子季是個惜才之人,是以,風(fēng)波過后,不曾冷待了常昊,閑賦在家的將軍常昊在一年后的相國府忌日,被傳喚進(jìn)宮,因了這個罪臣之女,他不得不領(lǐng)了這個閑職,他想總要給辛夷一世無憂的居所和本該富貴無憂的榮光。
但常昊想,世人以為辛夷不過一個弱女子,他卻并不認(rèn)同,他眼中的辛夷,其實(shí)是一個烈性的女子。
辛夷花謝過后,辛夷的院子便恢復(fù)了往常。她每日勤練技藝,卻偶爾也會出出自己的院子,她會假做不經(jīng)意的走出院子,下人遇見她,她有時會覺得難免尷尬,仿佛自己是個不懂規(guī)矩的外來客人。
只是仆人們畢恭畢敬的對待她,辛夷反而更加局促,她不曾出過將軍府,但也再不想出將軍府。她害怕一旦出去,便再也找不到歸府的路,正如她不過在將軍府里晃蕩時,害怕遇到常昊,而慌不擇路。
辛夷果然很少在府里遇到常昊,她忍住不曾問過下人,自然不知道常昊每日要去校場練兵,以至于后來她在將軍府的游蕩,變成了看看今日是否能遇到他,若是遇到他,辛夷定然會裝作若無其事的錯過他,只是這個想法從來未曾如愿。
一日春光明媚,暖陽高照,辛夷出了院子,卻看見幾個新來的婢女躲在墻角嘰嘰喳喳。辛夷聽到了將軍兩字,豎起耳朵站在幾人身后,終于明白了他們碎嘴什么。原來一早,將軍便領(lǐng)回來了一個美貌的女子,這個女子,很可能便是將軍府的第二個夫人,因?yàn)楝F(xiàn)在的常夫人,著實(shí)讓人看不出哪里有個將軍府主母的樣子。
辛夷如遭雷擊。她并不關(guān)心誰是常夫人,她只關(guān)心,常昊帶回來的這個女子,會是他的第二個夫人。此刻的辛夷,覺得那天上的驕陽刺骨寒冷,他怎可有第二個常夫人?是??!他不曾說過他會一心一意,而她卻已然這么認(rèn)為。辛夷忽然有些恍惚,她好像認(rèn)不清楚現(xiàn)實(shí),常昊由始至終不曾表露過男女之情。那么……她到底算什么?他守住那個一直等她的諾言,僅僅是因?yàn)樗莻€重諾的男人?
怎么可以!辛夷憤恨的看著那些背對她的仆人。我辛夷還未找你常昊報仇,你怎么可以就找了第二個常夫人。她迅速的轉(zhuǎn)身,回到自己的院子,抓起案上的匕首,沖了出去。
辛夷健步如飛,眼神里透著刺骨的冰冷,仆人們看見她手里緊緊抓著匕首,朝著有常昊的地方奔去。
剛到大廳外,便已然看見常昊和一個女子坐在太師椅上,笑意盈盈,辛夷覺得此刻的自己恨極了常昊,她快步奔至大廳門口,將匕首一把擲出,匕首插在二人中間的幾案上,擲地有聲,入木三分。
那女子霍然起身,常昊端著茶杯卻平靜的抬眼看向辛夷。然而辛夷已經(jīng)快步挪進(jìn)了屋子,一把抓住了那匕首,用力一拔,旋即又飛撲向常昊,一刀刺進(jìn)了他的胳膊,還是原來的地方,還是一樣的鮮血直流,辛夷一氣呵成,而常昊卻始終面色平靜。
“你……你是何人?”女子驚恐的看著辛夷,又看著那刺穿常昊胳膊的匕首。
“常昊,你想納妾卻無論如何都該問問我這個正門進(jìn)來的夫人。怎么,我還未能殺你,你便這么迫不及待的要納新人,想要休妻再娶么?你這個背信棄義之徒,休想得逞?!毙烈呐鹬袩?,滿心滿心的憤恨。
“原來你便是那個相國府的罪女。常大哥好心收留你,你卻恩將仇報,你好沒良心,常大哥,這樣的人,你留在府里做什么?!?p> “此地輪不到你說話?!毙烈暮藓薜牡闪艘谎勖媲暗呐?,生得千嬌百媚,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那也輪不到你來質(zhì)問常大哥,這里是將軍府,已然不是你相國府,你怎可以這般對待你的夫君。”女子亦是怒目圓瞪。
“常昊,你待要怎么說?”辛夷不再理會女子,握著匕首的手不曾松開,“是要休妻再娶,還是將她趕出府去?你殺我親人,我誓要?dú)⒛?,你難道想要她半年后做未亡人,若是如此,我便成全你?!?p> “殺你相國府所有的明明是你父兄,若非他們意圖作亂,怎會被賜滿門抄斬,若非常大哥出手相助,你的父母豈能有個全尸?”
“你說什么?”辛夷一掌扇在了女子的面頰上,狠厲非常。
“你……”女子臉上登時一片火紅滾燙,她哪里受過這般侮辱,一時氣急揚(yáng)手,卻被常昊一把捉住,吼道:“夠了!”女子捂著臉頰,滿面委屈的看著常昊,辛夷卻是冷著一張面孔,死死瞪著二人。他不禁苦笑,果然,他心里的那個辛夷,原來是個烈女子。
“夫人說得不錯,若是常昊想要納妾,卻需要夫人的首肯。既如此,常昊便問一問夫人,這位是少苒,可還合你意?”常昊說得溫柔細(xì)語,叫人看了,還真以為他在認(rèn)真的尋求辛夷的點(diǎn)頭同意。
辛夷有一刻覺得自己仿佛不是自己,她看著常昊輕言淺笑,一如當(dāng)初認(rèn)識時候的樣子,然而此刻這個曾經(jīng)只對自己溫柔細(xì)語的男子卻要當(dāng)著自己的面,新娶別的女子,辛夷感覺身體好似突然變得空蕩蕩了,心里空蕩蕩,腦袋也空蕩蕩起來。她依舊恨恨的瞪著他,想要把他看穿,想要讓他看到自己多么的痛恨,然而片刻,她不敢再看常昊的目光,辛夷只得冷冷一笑:“好,好!常于期,你好啊。”說罷,一把拔出刺進(jìn)常昊身體里的匕首,轉(zhuǎn)身決然離去。
辛夷喚他常于期。她沒有看到常昊面上若有若無的笑意,她再一次提起了他們初次相遇時,他給她的名字。常昊看著她決然而故作堅(jiān)強(qiáng)的背影,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絲寬慰,原來……她這般在意。
辛夷抓著匕首,一路快奔。好像生怕讓人見了她那副如斗敗公雞的模樣,她跑出了大廳,沖進(jìn)了自己居住的院子,從此再也沒有出來。
她躲在屋子里,看著那把沾著常昊鮮血的匕首,忽然想放聲大哭。原來她不過是一直在假裝冷漠孤傲而已,她已然失去了至親之人,那個叫少苒的女子說得不錯,殺死她親人的,明明就是他們自己。
辛夷心想,她不是不知道這個事實(shí),她只是不想面對這個事實(shí)。若是面對事實(shí),她一個人要如何獨(dú)活于世?常昊可以不殺她的親人,她的親人卻真的因常昊而死,辛夷如何能夠背棄自己的親人,而跟常昊好好活在一起,她除了找他報仇,已經(jīng)別無選擇。
一個借口,用一時便好,若是用一生,那叫自欺欺人。
為什么,為什么那個叫少苒的女人,一定要戳穿自己,她憑什么戳穿自己?
辛夷頭昏腦漲,整日昏沉。終于在一場春雨里一病不起,她想,她撐得太久,連老天爺都看不過去。
辛夷躺在床上,恍恍惚惚中,她看到一臉溫和的郭氏扶著父親,向她盈盈一笑,轉(zhuǎn)身便朝著相國府外走去,她想追上去,卻怎么追趕都追趕不了?!靶烈?,辛夷!”一個焦急的聲音從她身后響起,她看著郭氏和父親的背影,焦急萬分,生怕他們不再回頭,可身后的聲音又是那么的低沉擔(dān)憂,她竟有些眷戀不已,她猶猶豫豫的看著走遠(yuǎn)的親人,最后選擇了回頭。
“辛夷,你醒醒!”那個站在身后的男人,伸出雙手,滿是溫柔笑意,他對她說,辛夷,你醒醒,辛夷想,這個男人如此偉岸英俊,聲音又是那么的好聽動人,他一臉溫柔的看著自己時,好似一朵絢爛的云彩包圍自己,她看著他,點(diǎn)點(diǎn)頭,辛夷啊辛夷,你是該醒一醒。
她虛弱的睜開眼睛,迎面卻看見一雙探尋打量的眼睛?!俺4蟾?,她醒了。我說得不錯吧,她一定不會有事的,您其實(shí)不用這般擔(dān)心?!迸拥穆曇羧琥L歌細(xì)語,婉轉(zhuǎn)動聽。
少苒,她來這里做什么?辛夷猛然便真的醒轉(zhuǎn)了過來,側(cè)頭看見皺著眉頭的常昊,她猝然起身,推翻了常昊手里的藥碗,“啪啦”一聲刺耳的脆響,迎面撞上常昊無奈痛惜的目光。
“你來這里做什么?我是病了,不是死了。沒有親手殺了你,我怎能這么容易就病倒。害你不能與心愛之人雙宿雙棲,讓你空歡喜一場了?!毙烈睦淙粵Q絕,疾言厲色之下,少苒張了張嘴,卻最終未能說出什么來,只好立在一旁,看看常昊,又看看辛夷。
常昊苦澀一笑,“你能活著自然最好,我是個守諾之人,望你也能做一個重信之人。我常昊既然答應(yīng)你,等你來殺我,便一定會等你。沒有親手殺了我之前,你最好不要有事,不要生病,更不要死?!?p> “是嗎?”辛夷冷笑,“若我真的于你先死了呢?你又當(dāng)如何?”
常昊看了看辛夷,她看著他的時候,那般認(rèn)真,認(rèn)真的做出憎恨的樣子。常昊不禁想問:“辛夷,時至如今,你真的恨我嗎?”
“恨,怎能不恨。常昊,我恨你,生生世世我都恨你?!?p> 一反常態(tài),常昊沒有再接話,他重重嘆息一聲,隨即起身離去。少苒看著他蕭索頹廢的背影,生出許多不忍,又看向依舊冷傲著的辛夷,怯懦道:“其實(shí)……哎……”頓了頓,終于將脫口的話咽了下去,緊隨著常昊走了出去。
年復(fù)年,日復(fù)日。人世間所謂的愛恨,都抵不住花開花謝的輪回,當(dāng)辛夷花再次盛開的時候,辛夷手持著匕首在院中反復(fù)練習(xí)割破常昊喉嚨需要多少個招式,常昊新納了妾室,辛夷痛恨他沒有守住自己的諾言,她想,常昊明明說過,他會等她,等她一個人的生生世世。只是現(xiàn)在,他有了另外一個叫少苒的女人,辛夷想,一個人怎能守著兩個女人的生生世世?
常昊負(fù)她,所以,辛夷怎能不恨常昊?她在院子里,燒完紙錢,向著那堆燃燒殆盡的灰燼拜了三拜,抓著匕首轉(zhuǎn)身離去。
辛夷眼中不再有將軍府的美景,她徑直奔向常昊的書房,書房空無一人,辛夷一把抓住仆人,匕首抵在仆人的脖頸,仆人們早已知曉了將軍常昊和夫人辛夷之間的糾結(jié),是以并不害怕辛夷的匕首,從容的指了指后花園,辛夷便頭也不回的追了出去。
后花園里,常昊手攀著少苒的胳膊,兩人依舊笑意盈盈,辛夷心里眼里,都覺得如遭針刺,“常昊,我今日便要取你狗命。”她不曾停留,惡狠狠的說著,抓著匕首,快步便朝著二人背后刺去。
二人猝然回頭,少苒卻一把推開了常昊,“常大哥,小心……啊……”匕首插進(jìn)少苒的心口,辛夷眼睜睜看著她猶如斷線風(fēng)箏,突然失了定力。
“少苒!”常昊一把扶住替他擋下那把匕首的女子,匕首深入心口,穩(wěn)準(zhǔn)狠。他抬頭看向一臉怔楞驚慌的辛夷,唯有這一次,她真的想置他于死地,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徹心扉。
“常大哥,我……能為你死,少苒其實(shí)死而無憾?!鄙佘垲~頭上冷汗涔涔,想必那匕首讓她痛苦不已。
辛夷不曾想過自己真的殺了人,她覺得渾身都透著徹骨的寒涼,她看著倒在常昊懷里的少苒,忽然想起了當(dāng)初那個偉岸的身影,也曾將她抱在懷里,穿過生死不懼的刀光。她曾經(jīng)想,若是她真的殺死了常昊,她一定陪著他一起死,她其實(shí)一直是這樣想著的啊。
只是此刻,這個給過她依靠和溫暖的人,而今,正抱著少苒,他不知道,其實(shí)辛夷也好冷。她捏緊了拳頭,指尖陷進(jìn)手心,傳來了刺痛,辛夷驚慌失措的心,頓時便冰冷了下來,“常于期,這就是你的報應(yīng)。”亦是我辛夷的報應(yīng),如此,你我便真的再也回不了頭了。
“你……”常昊眼中閃過一絲惱怒,隨即一把將少苒抱起,與辛夷擦肩而過,沖著不遠(yuǎn)處的仆人道,“還不快去備馬找大夫?!?p> 辛夷呆立當(dāng)場,許久不曾挪動一步,直到院子里再也沒有了任何聲響,她想,常昊已經(jīng)走了,不會再有人回頭看一看她。她失魂落魄,搖搖欲墜一般的循著青石鋪成的道路,回到了自己的內(nèi)院。
院中亦是一片寂靜,而辛夷花卻兀自怒放。辛夷神情呆滯的看了眼那滿樹的辛夷花,忽然覺得很累,累得再也揮不動胳膊,再也走不得路,她仿佛用盡了畢生的力氣,走到樹下,匍匐倒地,就此睡去。
夏風(fēng)習(xí)習(xí),吹動一樹的辛夷花?;ò暧L(fēng),飄散了辛夷一身,如一床姹紫嫣紅的繡被。正是那一幅王都之中,最美的美人沉睡圖。
常昊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每天辛夷都會在院中的屋檐下,看著將軍府的大門,每次都灰心離去。
終于在半月后,一個灰袍中年的男子自那大門而入,卻是徑直走向辛夷,那男子粗眉大眼,一身粗狂的豪氣,“敢問這位可是常夫人?”
辛夷一愣,張了張口,卻沒有說出一個字來,那人抱拳道:“常將軍命在下帶一句話給夫人,少苒姑娘已然無事,將軍是個重諾之人,希望夫人也能信守你們之間的約定。”說完便轉(zhuǎn)身離去。
徒留呆立當(dāng)場的辛夷,望著那闊步離去的男子,辛夷繃直的身子,終于得到了一絲松懈。常昊,沒有忘記他對自己的承諾,他曾經(jīng)說,“你能活著自然最好,我是個守諾之人,望你也能做一個重信之人。我常昊既然答應(yīng)你,等你來殺我,便一定會等你。沒有親手殺了我之前,你最好不要有事,不要生病,更不要死?!?p> 將軍府恢復(fù)了昔日的平靜,仆人們不再懼怕辛夷。此刻的常夫人,儼然便是將軍府唯一的主人,王宮里新賞賜了幾卷書畫,管家捧到辛夷面前,她只好命他們送去常昊書房珍藏,公子季送來了圍獵的麋鹿,辛夷只好讓管家回贈了一壇好酒。
冬去春來,園中的幾株枯樹須得換些新的,管家詢問辛夷,是否栽種上常將軍最喜愛的辛夷花?辛夷思忖片刻,桂花就很好,管家只得照做,御史府來人送來了他家喜得貴子的滿月帖子,辛夷讓挑揀了幾樣適宜的禮品讓管家送去,宛如當(dāng)家主母的樣子。
一個陌生的男子帶來了辛夷所有的期盼。仿佛一夕之間,她由死寂變得生動,她每日依舊站在屋檐下,看看將軍府大門處,仿佛已經(jīng)習(xí)慣和堅(jiān)持這樣的等待,即便辛夷并不知道,她將等來什么。
盛夏的辛夷花早已盛開,辛夷燒完紙錢,對著那燃燒殆盡的灰燼拜了三拜,她身旁沒有那把朝夕相處的匕首,匕首刺穿了少苒的心口,被常昊連人帶刀抱走了,今年的繁花盛開之際,常昊沒有履行他說等她報仇的誓言,辛夷站在花樹下,沉默良久。
常昊還是沒有回來,沒有趕來履行他的承諾,辛夷內(nèi)心深處有一絲失望,卻也有一絲如釋重負(fù)。她想,不是她不想殺他,而是她殺不到他,親人的在天之靈,定然不會與她多加指責(zé)。
辛夷后來回想過常昊曾經(jīng)問過她的一句話,道辛夷是否是真的恨常昊,辛夷其實(shí)不敢回答這個問題,她躺在貴妃榻上,仰望著天空,天空寥廓悠遠(yuǎn),而人心寂寥,辛夷想,此刻的常昊是否也和自己一樣,看的是同一片天空?他身在何處?做著什么?辛夷其實(shí)都想知道。
秋風(fēng)吹走落葉,也吹走了滿樹的辛夷花。在辛夷花謝之際,辛夷自睡夢中醒來,睜眼卻看到了一個一歲的嬰孩正趴在她的腳邊努力想要蹭上榻來,她一愣,以為自己還在夢中。但見到那嬰孩身后的一個熟悉的身影,她頓時便清醒了。
那個人一眼平靜的看著辛夷,仿佛從來未曾遠(yuǎn)足過。辛夷望著他,仿佛不敢相信這個偉岸的身影,又這樣悄無聲息的回到了她的身邊。
只是嬰孩努力的攀爬,最終爬上了榻,蹭到了她的身前,她恍惚記起,常昊離去時,抱著少苒,而今,他們的孩子,竟然已經(jīng)這般大了。辛夷看著這個一臉稚嫩,滿臉笑意,流著口水的嬰兒,心里忽然就涼了下來,“你來這里做什么?沒想到,你和她的兒子都這般大了。你來這里,是想要我成全你么?”
男子看著辛夷,眼中閃過些許疼惜,“儒覃,快叫娘親?!?p> 辛夷猛然抬頭,滿是探尋,然而男子卻伸手將嬰孩抱到辛夷面前,辛夷尚能清晰的聞到嬰孩身上那奶奶的氣息,甚是好聞,“娘……親……”那嬰孩流著口水,吃力的開口。
辛夷坐直了身子,仿佛不敢相信,她不敢碰觸這個陌生的嬰孩,更不知道常昊是何用意。
“少苒是一個細(xì)作,公子季將她賜給在下,目的實(shí)則是想知道她到底在和誰通信,在下受公子季所托,不得不逢迎一二,若非你刺殺她,我們其實(shí)無法這么快知道她是晉國細(xì)作的底細(xì)?!毙烈难壑閯恿藙?,看著眼前的嬰孩,頓時便心軟了起來,見辛夷好似并無所動,常昊只得又道,“在下與少苒,并無男女之情。亦無……男女之實(shí)?!?p> 辛夷聞言,情不自禁下,竟抬眼看向滿眼誠摯熱切的常昊,他望著自己時,好似永遠(yuǎn)都那般溫柔,波瀾不興的面色上,看不清眼底的喜怒,她許久不曾見到他,她想,他其實(shí)也許久不曾見到她,只是一眼,辛夷便覺得哪怕隔著千山萬水,他常昊總能回到她身邊。
“你錯過了今年辛夷花盛開?!?p> “于期心里最美的那朵辛夷花,從來未曾凋謝?!?p> “我的意思,你沒有履行今年花開時的諾言。”
“在下已經(jīng)加快腳程,日夜奔襲,卻還是未能趕上。你若是不棄,常昊依舊愿實(shí)現(xiàn)對辛夷的每一個諾言。”說罷,抽出手里的長劍,遞給辛夷。
辛夷冷笑一聲:“你說你是個重諾之人,難道我辛夷卻不是?我相國府忌日已過,明年我自然會來找你報仇。”
常昊無奈淺笑,收回長劍,對著嬰孩道:“儒覃,爹爹事物繁忙,日后你就跟著娘親,別太調(diào)皮?!毖哉Z寵溺,可明明是說給辛夷聽,辛夷看著眼前的嬰兒實(shí)在可愛,不免生出了幾許憐惜,竟也忘記了推辭,直到常昊出了院子,她才反應(yīng)過來,常昊竟是給了她一個兒子。
后來將軍府里難得時常會有歡聲笑語,仆人們慣常逗樂儒覃,辛夷瞧著儒覃學(xué)步,與人嬉戲,也并不會出言阻止,不知怎的,見到儒覃天真無邪的笑容,辛夷覺得自己心里所有的寒冷都被驅(qū)散走了,是以,下人們常在私下里說,一貫冷傲的常夫人辛夷已經(jīng)變得溫柔起來,儒覃帶來了將軍府里所有的快樂,他那嬰孩稚嫩的臉上,總是笑得咯咯咯個不停,常常搖搖晃晃,虎頭虎腦的沖著辛夷欣喜不已的叫著:“娘親,娘親……”
辛夷看著他可愛的樣子,情不自禁的張開雙手,儒覃便撲倒她懷里,有那么一瞬間,辛夷懷抱著儒覃,忽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是年少時的辛夷,而是將軍府常夫人。
辛夷不再練習(xí)早已生疏的技藝,整日里學(xué)會了哄儒覃瞌睡,給儒覃做糕點(diǎn),給儒覃制衣,的臉上更多了一些溫柔笑意。常昊依舊不曾踏足過她在的院子,仿佛早有約定,只要辛夷未曾開口,那么常昊自然尊重他們之間的約定。
儒覃每日會去向常昊請安,常昊偶爾會從儒覃那里得到當(dāng)天辛夷做的糕點(diǎn),他頭一次嘗到辛夷做的點(diǎn)心,拿到手里時,反復(fù)查看,眼里都要沁出水來。
原來,他心里的那朵辛夷花,不僅僅是個烈女子,他想,她也有賢妻良母的時候,只是他未能遇到罷了。倘若幾年前的變故不曾發(fā)生,那么……這朵舉世無雙的辛夷花,又該會在哪戶府邸里,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
若他不曾拒絕衛(wèi)公的賜婚,若他不曾答應(yīng)公子季對死士的拷問,若他不曾答應(yīng)衛(wèi)公的那個條件……
然而一切都已回不了頭。他救了她,讓她活著,活在自己的身邊,已經(jīng)足夠。
儒覃已經(jīng)能夠顛著小腳在將軍府里到處跑動,常常出了辛夷的院子,便跑去了常昊的書房,陪著常昊用完午飯又顛顛的來到辛夷院中找吃的,辛夷起初還緊張他到處亂走,后來習(xí)以為常,知道常昊總不會讓他摔著磕碰著,若是過了睡覺的時候,他還會將儒覃送到院外,盡管他們難得罩面,但見一面,辛夷卻依舊冷漠著。
辛夷后來想,其實(shí)常昊比自己還要關(guān)注儒覃的一舉一動,因了儒覃的緣故,他們之間有了一些不可名狀的共識,這種共識,便是默默的互相關(guān)注著。
儒覃走得越來越穩(wěn),呼喚爹爹娘親的聲音更加清晰的時候,將軍府的辛夷花也再次盛開。不知不覺,繁花再次盛開,辛夷卻一反往常,并未及時察覺。
當(dāng)?shù)谝黄ò曷湓谠褐泻苫ǔ乩锏臅r候,辛夷忽然一愣。她忙著照看儒覃,竟然忘記了細(xì)數(shù)時光的流轉(zhuǎn),而今已然是相國府辛夷和將軍府常昊約定的時候。
她第一次對著燃燒殆盡的紙錢,神情恍惚,她機(jī)械的對著那些灰燼拜了三拜,提起裙擺站在院中,竟然有些手足無措,辛夷有一刻不知道自己該當(dāng)如何,她說要找他報仇,然而她第一次有了踟躇。
儒覃跌跌撞撞跑進(jìn)院中,一把拉住辛夷的手往院外拖,辛夷來不及回神,人已經(jīng)出了院子,儒覃將她一路拉著,穿過曲折的回廊,辛夷抬眼卻看見飯廳里,常昊正襟危坐,見到辛夷的時候,面上也是一愣。
“爹爹娘親,你們陪著儒覃一起用飯吧。儒覃怎從未見過爹爹娘親一起用飯,福伯說,別人家的小孩都有爹爹娘親一起陪著,為何儒覃卻不是?”孩子童言無忌。
兩個大人卻面露尷尬,常昊起身迎上去,辛夷別過了臉龐,“儒覃乖,爹爹同娘親……”
辛夷不敢直視常昊的眼睛,甩開儒覃的手,轉(zhuǎn)身欲走。
“辛夷!”常昊開口,卻不知做何挽留??粗齻?cè)過的身子,竟訕訕不敢說話。
“常昊,我說過要找你報仇。你可知今日,我對著我死去的親人,卻告訴他們,我根本殺不了你,從一開始,我就殺不了你?!毙烈牡难蹨I,順著泛紅的面頰滴滴滑落。
他曾經(jīng)對她說,“你若想殺我,總能殺我的?!毙烈暮髞砻靼?,她不是不能,是不想。
辛夷苦笑著背過身去,毅然決然的再次轉(zhuǎn)身離去。
徒留悵惘無奈的常昊怔楞原地,辛夷轉(zhuǎn)身了,便再也不會回過頭來。他想,他的那朵最美的辛夷花,終究是……凋零了。
辛夷從此真的再未出過她的內(nèi)院,儒覃被奶娘抱出了院子,回說夫人發(fā)了話,儒覃已該蒙事,該托先生學(xué)些人世間的道理,常昊聞言苦笑,他心里的那個辛夷,不僅是個烈女子,卻還有些賢妻良母的造詣,但若論孤傲,旁人也是十中之一不及,他以前覺得自己是憐惜她,可如今,他覺得他是敬重她,敬重他一心一意對待過的女子。
回到自己那片天空下的辛夷,終日變得郁郁,她不再有過多的言語,不再有過多的笑意,辛夷每日看著池中的游魚,仿若自己。她想,她終究未能實(shí)現(xiàn)自己曾經(jīng)說過的誓言,她未能替辛氏一族報仇,
辛夷心想,少苒曾經(jīng)說過,實(shí)則是她的父兄招致的不幸,然而她不是不知道這個事實(shí),她只是不想面對這個事實(shí)。若是面對事實(shí),她一個人要如何獨(dú)活于世?常昊本可以不殺她的親人,那么常昊又為何要當(dāng)著她的面如此,讓她背負(fù)起這無從解脫的滅親之恨,辛夷想,她的常于期本該是辛夷的英雄,卻最終成為了她無法逾越的仇人。
她說過要找他報仇,他也說過他等她的報仇,然而她已然無法違背自己的內(nèi)心,那么是否……常昊便再不會等她?畢竟,她本就沒有生生世世的恨,辛夷已然無法面對死去的親人,更加無法面對自己,面對常昊,辛夷如何能夠背棄自己的親人,而跟常昊好好活在一起,她除了找他報仇,從一開始就別無選擇。
她說,一個借口,用一時便好,若是用一生,那叫自欺欺人。
是以,第一年,她殺不了他,第二年,她未能殺他,第三年,她殺不到他,第四年,她已然不想殺他,第五年的辛夷花盛開之際,她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如何……她變得整日郁郁,身子忽然好似一只殘燭,唯有燃燒自己,方能使自己殘喘而活。
如今的辛夷,滿面盡是哀戚,神情充滿疲憊,許是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心中煎熬的負(fù)累所致,她郁郁寡歡,猶如即將斷線的一只風(fēng)箏,她看著我說:“我后來想明白了一件事,常昊于刀光火海里救我,怎能忍心在我面前殺我至親,使我恨,使我痛苦。是以他有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衛(wèi)公雖然重諾,卻定無法容忍臣子以此要挾,衛(wèi)公懲罰常昊,必然要讓他得到我,卻又失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