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門口,我跟隨著吵鬧的人流緩緩向前走動著,清晨的霧氣濕濕地吹到學生們的臉上。一只麻雀從上空飛過,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我看著它在空中沐浴著陽光飛向遠方,漸漸被吸進了浩渺的天空中,泛光的晨霧模糊了它拍打著的羽翼。
“前面的,走不走?”
我的思緒被來自身后的催促聲打斷。我將視線從空中收回,繼續(xù)跟隨著人流向前走去。
......
?。ㄒ唬?p> 宇瑤趴在桌上,兩眼半睜半閉,盯著課本上的文字入了神。語文老師感情飽滿的朗讀聲傳入他的耳朵:
“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
老師在講臺上陶醉地朗誦著,講臺下大片大片的學生倒在課桌上睡著,剩下的一小部分人在寫數學作業(yè)。——因為是全理科班,語文這一主科在這里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
下課鈴聲響了。語文老師放下課本掃視整個教室,發(fā)現全部的學生都坐得筆直地看著她,收拾好講義滿意地走了。宇瑤仍在一動不動地盯著課本。身后幾名同學的對話聲傳來:
“哎,你說咱學這些有什么用呢?反正鯤只是莊周想象出來的吧......”
——根據實證主義,我們不能確定何為真實,宇瑤想。
“為啥莊子想象出來的東西就能被編進課本,我想象出來的東西就連四十分都上不了?——我這次作文才三十多分?!?p> “因為你菜。”
“切!”
宇瑤忽然感到背后被人捅了一下。但他沒有做出反應,因為他知道他們只會以為他又在睡覺?!诎嗬锉憩F得很外向,給人一種易接近的感覺,所以人緣很好。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只是他裝出來的。
“...瑤哥又睡了?!?p> “別煩人家了。走,去超市逛逛?!?p> “我卡里沒錢了?!?p> “快點。我請你!”
......
放學了。學生們踩著夕陽,三五成群地走著,說笑著涌出了校門。曉軒走在后面,看著宇瑤和幾個男生勾肩搭背地走在一起,看著他被夕陽照亮的半邊側臉,看著他臉上溫暖的笑容。出了校門后,男生們揮手告別,宇瑤一個人繼續(xù)走著。曉軒看著他,看著他,隨后憋足氣,朝他大喊了一聲:
“宇瑤——!”
宇瑤在聽到這聲音后一驚,感覺心尖像是被什么東西觸動了一樣,心跳頓時加劇起來。他連忙回過頭去,剛一回頭就看見了曉軒向日葵一樣燦爛的笑容。他下意識地也笑了起來,沖她揮了揮手。他回過頭,繼續(xù)走著。過了一會,他的腦中又浮現出剛才的畫面,忽然覺得曉軒大喊一聲后站在原地沖他笑的樣子有點傻,忍不住又“吭”地笑了出來。
他走到路口,找到自己的自行車,跨上車后朝家騎去。天邊的云彩被夕陽映照成淡金色,一群飛鳥拍打著翅膀悠閑地在天空中盤旋。宇瑤凝望著深遠的天空,漸漸出了神。他的腦海里忽然冒出一個想法——
如果鯤真的存在的話,那它的身軀一定像云一樣輕。
?。ǘ?p> 宇瑤寫完最后一套試題,放下筆,如釋重負地伸了個懶腰。此時已是深夜,圖書館內已沒有多少人,只剩下一些學生仍在埋頭寫著作業(yè)。宇瑤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望著窗外的夜景。圖書館所在的樓層很高,放眼望去,下方的城市燈火朦朧,波瀾起伏的光海翻涌著一直綿延到了天邊。他忽然有一種錯覺,好像他所一直生活的地面其實是一片巨大的翻涌的海,海里的人們都是天上星辰的倒影?!稌r間簡史》里有一句話說,我們生活的世界可能是另一個更高維度世界的邊界,我們以為的我們世界的全部可能不過是一張薄薄的“膜”,而“膜”外的世界我們一無所知。
宇瑤看著腳下燈光閃爍的城市,忽然有一股微小的不真實感。他收回思緒,轉身走到桌前,開始收拾東西。突然,他只聽到“啪”地一聲,隨即眼前就黑暗起來,只剩下窗戶外照射進來的些許微光。埋怨聲開始在學生們中間蔓延開來——今天是休息日,圖書館提前一個小時下班。管理員的催促聲傳來,學生們不情愿地收拾好書包,陸續(xù)地朝門口走去。宇瑤停在原地,看向窗外。他似乎感到窗外除了燈光還存在著一些別的東西。但這種感覺是如此的不真實,讓他感覺自己的行為像一個小孩子一樣有點可笑。
宇瑤走到窗前,把雙手按在窗玻璃上,想要試著和窗外的那個虛無縹緲的東西對話。他拼命想象著那個東西的樣子,漸漸想得入了神。突然,他感到兩手前面一空,緊接著是窗玻璃碎裂的聲音。他隨即身體向前傾倒過去,雙腳與地面分離,朝著下方的茫茫燈海墜落而去。在下落過程中,他感覺有一股柔軟的力量一直在下面托著他,讓他的墜落速度不至于太快。落了一陣后,托舉著他的力消失了,他感覺自己落到了地上——但似乎又不太對,因為這“地”是柔軟的,準確地說他應該是“陷”到了地里。宇瑤的大腦有些混亂。他從地上爬了起來,發(fā)現面前站著一個人,白發(fā)黑瞳,一襲深藍色長袍。
“真以為親眼所見的就是真實了嗎,小伙子?”
宇瑤看著眼前的少年。少年的臉長得很好看,但不知為何總叫人看不清細節(jié),就像在夢里見到的人臉一樣。
“...你是誰?”
“我是鯤,”少年答道,笑了笑,“或者我是莊周。都無所謂。莊周和鯤本來就是同一種東西?!彼D了頓,盯著宇瑤看了一會,繼續(xù)說道:“你很特別。這也是為什么我要救你?!鋵嵵皇且驗槲蚁刖饶?。本來我不應該再回來的......啊,說的有點多了?!?p> “你來自膜外嗎?”宇瑤問,他此時顯得有點著急了,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莊周朦朧的臉龐。
“我是來自膜外。但你問這些根本毫無意義。誰又能知道是莊周夢到了蝴蝶,還是蝴蝶變成了莊周呢?膜‘外’和膜‘內’,本就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該死,我又說多了?!鼻f周看上去有些生氣的樣子,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臉。
“...那我先走了。你自己保重?!?p> 莊周說完就背過身去。宇瑤感到腳下柔軟的地面消失了,一腳踩空,再次墜落下去?;秀敝?,他聽到莊周的聲音在腦海里回蕩:
“周夢蝶,還是蝶夢周;是去相信,還是去忘卻;是去追逐,還是去屈服——這些,將是你要考慮很久的問題?!?p> 夢醒,宇瑤猛地從床上坐起。他大口喘著粗氣,一把拽開擋在眼前的窗簾,望向深空中那輪皎白的圓月,想要確信剛剛發(fā)生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句著名的帶有調侃性的話語此時不合時宜地迸入他的大腦——
——To be,or not to be.
?。ㄈ?p> 宇瑤跟隨著鬧哄哄的人流,漫無目的地向前行走著。他回想起幾天前的那個晚上,他同莊周的對話。他竭力想要說服自己那不是夢,但隨著日常生活的一天天進行,他的最后一絲堅信也快要被眼前的真實磨滅了?,F在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個瘋子,做著常人無法理解的白日夢;但心底的另一個十分微弱的聲音卻仍在不停地告訴他,他是這世上唯一的清醒的人,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全都是真的?!绻钦娴模?,那為什么莊子會出現在現在,以那樣難以理解的方式?如果他真的是莊子,那他當初是以何種方式前往“膜外”的?他為什么會看上去那么年輕?......
他想著,想著,忽然有些理解了莊周作《逍遙游》時候的心情——不被世人理解,也不知道自己是對還是錯。
就這樣渾渾噩噩度過了一天。
傍晚,放學鈴聲響起,宇瑤從課桌上起來,開始收拾東西。他的后桌看了看他,伸手拍了他一下:“喂,你沒事吧?”
宇瑤回過頭去。
“沒事啊。怎么了?”
“不......就是覺得你今天睡得比平時更多了。沒精打采的?!?p> “我不一直都這樣嗎...”
“啊好吧。反正你沒事就行。有啥事記得跟我說啊?!?p> 宇瑤的眼瞳略微顫動了一下。
“我沒事。你還挺會關心人的?!?p> “那必然啊瑤哥。”
“我先走了。拜拜?!?p> “再見!路上小心?!?p> 宇瑤披上外套,朝樓梯口走去。走到一半時,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折了回去,從走廊另一端的樓梯下了樓。下樓后,他經過曉軒的班級,朝里面望了一眼,沒有看到曉軒的身影。他有些失落,回過頭繼續(xù)朝教學樓出口走去。
出了校門,他走到路口,騎著自行車回了家。夜里,他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那輪月亮,總也睡不著。他盯著月亮看了一會,閉上眼睛,嘆了口氣,伸手拉上了窗簾。在夢里,他夢見自己騎著鯤,拿著酒葫蘆喝著酒,在城市茫茫燈海的上空晃晃悠悠地飛著。那一刻,他感到自己仿佛就是天上的星辰,憐憫而又滿不在乎地俯視著海中的人們。
過了不知多久。宇瑤還沉浸在夢里,忽然,窗戶外面?zhèn)鱽硪宦暰揄?,把他嚇得一個激靈坐起身來。嘩嘩的雨聲很快大了起來,遠方傳來幾聲悶雷,一道道強光忽閃著打在飄飛的窗簾上。宇瑤急忙手忙腳亂地爬到窗前,把窗戶關嚴,驚魂未定地喘息了一陣。他看了看床頭的鬧鈴,才五點二十五。
他感到有些沮喪,又躺回到床上,想趁天亮之前再做一會剛才的夢。他漸漸合上了眼,剛要睡著,突然聽到外面?zhèn)鱽硪宦暪之惖挠崎L的低鳴,便又一個激靈坐了起來,拉開窗簾朝窗外看去——黎明的暴風雨中,一個巨大的灰色身影正在空中盤旋著,像魚一樣在電閃雷鳴中上下游動著。宇瑤難以置信地看著鯤在風雨中舞動著,一把拉開窗戶,任憑狂風把雨點吹刮到臉上,朝窗外探出頭去。他看了一會,隨即如夢初醒般地跳下床穿好衣服,推開門后一路沖到室外,望著天空中那個巨大的夢幻般的生物欣喜地大張開雙臂,隨后朝它狂奔而去。他跑著跑著,忽然感到眼前的景色虛晃了一下;下一秒,一只由雨水匯聚成的淡藍色的透明的小鯤出現在他前方。宇瑤咬著牙,奮力一躍跳上鯤背,騎著它朝高空中的巨鯤搖晃著飛速地游去。他的身形漸漸遠去,被吞沒在猛烈的暴風雨中,隨巨鯤一同消失在了黎明的曙光中。
——宇瑤最終成為了鯤。
......
我隨人流繼續(xù)向前走著。我走到一半,抬起頭,忍不住又朝那只麻雀望了一眼。它小小的身形漸漸被晨霧和陽光淹沒,離開了我的視野,隨后再也沒有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