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狐貍尾巴

　　崔生和方馬不敢在北洼村附近久留，大白天返回城里又擔心被刁鵬捉住，只好將無人機、搖控器和金豆般貴的農(nóng)藥裝進一個編織袋搭在后背，東游西逛進了南洼村。

　　兩個小家伙餓得不行，又無處可去，在村里的小賣店買兩包方便面，坐在門口石階上干嚼。

　　他倆盤算趁在鄉(xiāng)下設法將農(nóng)藥脫手，等天黑再溜回城里，邊吃邊左顧右盼等人走過。

　　午后的天挺熱，村街上幾乎沒有行人，偶有農(nóng)用三輪駛來，崔生和方馬起身想上前搭話，卻沒一個抬眼正看，就像面對跑來討食的流浪狗惟恐避之不及。

　　他倆倒很有耐心，方便面吃完又來了兩根雪糕，舉在臉前伸出舌頭慢慢添，盼著日落守株待兔。

　　常萬福和馬鳳山從李桂花家出來，沿村街朝東出口走，二人不緊不慢，不時前后左右瞧上一眼，看是否有順路的便車搭上一程。

　　在小賣店前，二老與路邊的崔生、方馬目光相遇。

　　崔生先過來攔住去路，問：“兩位大爺要不要農(nóng)藥？”

　　常萬福心情好又喝了點酒，半開玩笑地說：“這么大點就出來闖江湖，還敢賣假藥，膽挺肥呀?！?p>　　方馬將身邊的編織袋拎過來，從里面摸出一大塑料袋晶體，說：“絕對真的，專治草地貪夜蛾的新農(nóng)藥，特靈。”

　　“嗬，這新詞都知道，有兩把涮子?！?p>　　常萬福接在手里掂了掂，扒開編織袋朝里看了看，問道：“這咋還賣農(nóng)藥搭玩具？”

　　崔生樂了，心說這土老冒啥都不懂，便講：“這是配套用的無人機，充上電滿天飛，撒藥省人省力又不貴?！?p>　　“不貴是多少？”

　　“三千如何？”

　　馬鳳山推了常萬福一把，說：“走，跟兩孩子扯啥，到家都天黑了?！?p>　　“莫急，肯定有進城的車，搭一段少走一半路呢?！?p>　　說著，常萬福將塑料袋農(nóng)藥還給方馬，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我可是老江湖，跟你倆小毛孩講句實嗑，地方選錯啦，北方哪有什么貪夜蛾呀，干點正經(jīng)事，老實念書去吧?！?p>　　話音未落，老姜頭開個三輪車過來，說是去開發(fā)區(qū)拉點磚，還埋怨道：“來南洼怎么不到家呀？”

　　馬鳳山抬腿上車，說：“陪幫扶的小孟去趟李家。老常上車?！?p>　　常萬福坐上車，走遠了還回頭逗崔生和方馬：“讓你倆賣藥的人該吃藥啦，拜拜。”

　　路上，老姜開玩笑說：“這大熱天，二位可真上心，昨天電話問幫扶是誰，今日就找上了，什么事這么急？”

　　馬鳳山說：“定遠這孩子太可憐啦，得趕緊給他接上假——”

　　常萬福扯了一把馬鳳山衣角，接過話說：“暑假前接上頭，讓小孟勸勸李桂花，再困難孩子也得念書哇，想翻身沒文化哪兒行?！?p>　　“說的對，想得也夠長遠，只是她家那個情況恐怕是供不起?！崩辖f。

　　“解決了，李桂花也答應了，小孟落實學費。”常萬福自圓其說。

　　老姜感慨地說：“看來馬支書是個熱心腸啊。過去老?？刹皇莻€貪事的人，變化不小，該不會是你老姑娘辦公司發(fā)大財了吧？”

　　“發(fā)財談不上，養(yǎng)個把人倒沒問題。不要用老眼光看人，我老常也是做好事不問前程的?！?p>　　到了開發(fā)區(qū)建材市場，老姜還要再送一程。

　　馬鳳山執(zhí)意不肯。

　　常萬福在路邊買了三瓶礦泉水，扔給老姜一瓶，謝過之后，拉上馬鳳山往回走。

　　馬鳳山心情敞亮許多，特別是李桂花答應假肢一到便送定遠來基地，配合李大夫指導康復訓練，多日的陰霾一掃而光。他打算定遠來后接去家里住，孩子小得有人陪。

　　常萬福連連搖頭，說：“萬萬不行，上次李桂花一鬧，滿村子傳你調(diào)戲婦女。定遠若住進你家，等于扣了個新屎盆。實在放心不下，干脆你爺倆都住在基地，由你陪著我也落個心靜?！?p>　　說到定遠，馬鳳山就像提及自己的親孫子，美滋滋地說：“小嘴還挺甜，張口馬爺爺，閉口常爺爺，哄得你心里直癢?！?p>　　常萬福點點頭，說：“說有心里話，頭一次去我真沒啥感覺句今日帶出來跑這趟醫(yī)院，發(fā)現(xiàn)定遠這孩子懂事，像個小大人兒，你這錢花得不冤?！?p>　　天色尚早，二人沒有回村，繞道去公司基地。

　　剛一進大院，就見有人立在古榆樹蔭里招手。

　　馬鳳山一眼認出是本村的朱向東，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一拍大腿，說：“這扯不扯，一忙乎給忘了，好幾天前就托我說情，讓把二妹子家的老大和他姑娘叫回來上班。”

　　常萬福說：“老大不像他爸，有點隨我這當舅的，正經(jīng)孩子。依朵也過多次了，我一是想讓春梅難點受長點心，二是憋憋他朱向東。當過幾年村小老師，肚里有點墨水，清高，兩頭不得罪。這回逼他出面，心里得明白誰好誰壞?！?p>　　來到近前，常萬福向前緊跨兩步，一把握住雙手，語氣夸張地說：“朱老師大駕光臨，實在難得，走，屋里請?！?p>　　朱老師沒動，看著馬鳳山，很認真地說道：“正好人在，本來就想請馬兄出面，孩子的事，還望常大哥高抬貴手?！?p>　　常萬福裝糊涂，一邊生拉硬拽，一邊念念有詞：“你這皇親國戚難得駕到，有什么旨意屋里說去?！?p>　　“看到了吧，這小醉拳打的，肉不疼骨頭痛?！?p>　　朱老師求救似的望向馬鳳山。

　　馬鳳山拍拍常萬福，說：“都是親戚，玩笑當玩笑，向東的姑爺是你外甥，姑娘呢是你外甥媳婦，差不多行啦?！?p>　　“親戚不假，可我高攀不起呀，哪日不高興一個斬立決，咔嚓腦袋沒了?！?p>　　朱向東臉色有點難堪，青一陣白一陣，半天冒出一句：“秋后我所有的地都交給你，還有啥條件明說，別云山霧罩地整戲詞兒?！?p>　　“看著沒有？有文化不識逗，臉立馬就酸了?！?p>　　常萬福一下子嚴肅起來，說道：“和地一點關(guān)系沒有，我是擔心耽誤兩孩子。擱你身上也得這么想，放著大侄兒朱大奎不用，跟咱們一樣在土里刨食有啥出息?！?p>　　“這你可說錯了，我姓朱，朱向前是我堂兄不假，可我從來沒求他一件事。別人不清楚，你和馬老兄應該明白，再沒飯吃也不能把自己的孩子往火坑里推呀?！?p>　　“這話我愛聽。既然話說開了，孩子的事就不是事，記著選村主任的時候投馬大哥一票?！?p>　　“這彎子讓你繞的，不就是讓我站穩(wěn)立場嘛。都說你常有理天上的知道一多半，地上的全知道，怎么連我是什么人都看不出來？！”

　　馬鳳山說：“扯遠啦，我支書還想辭掉，爭什么主任呢?！?p>　　“這事可由不得你我，全體村民說了算。”

　　說著，常萬福推二位去辦公平房。

　　這時，二妹子春梅鬼攆似的跑進院里，遠遠地看到常萬福連哭帶嚎：“大哥呀，不好啦，出大事啦。”

　　常萬福停住腳，恨鐵不成鋼地皺眉看著。

　　春梅一屁股坐到地上，拍著胸口說：“老二讓人用刀砍啦，進了醫(yī)院?！?p>　　“啥時候的事？”常萬福問。

　　“來財剛打來電話，說還有老七家的孩子?！?p>　　常萬福冷笑一下，對朱向東說：“哼，看見沒有，按你話來，去那才幾天就耍上刀了。砍哪兒知道嗎？”

　　“挨了好幾刀，說是挺重，叫我過去?！?p>　　馬鳳山說：“問啥，你倆趕緊去看看吧。”

　　常萬福給三胖打電話，讓把貨車趕緊開來。

　　朱向東要回家取錢。

　　常萬福沒讓，說：“這哪能是錢的事，先去看吧?！?p>　　三胖開著封閉貨車進院。

　　常萬福和朱向東架著春梅上車。

　　三胖問：“哪家醫(yī)院？”

　　春梅不清楚。

　　常萬福氣不打一處來，直接給秦來財打電話。秦來財說在市二院急救中心，縫過針住進病房了。

　　來到二院病房，門口守著四五小青年，一見他們過來立刻攔住。

　　秦來財聽到聲音穿著保安服出來，點頭哈腰說是自家親屬，才放進到里面。秦家老二躺在床上輸液，頭和右肩膀纏滿繃帶，一見親人來了咧開嘴就哭，聲不大，哼哼嘰嘰，就像斷腿的狗叫。

　　春梅撲過去一陣哭啕大哭。

　　“你親家在呢，有個當媽的樣，給兒子留著面子行不?！?p>　　朱向東只好上前去勸：“別哭了，揀條命也是萬幸?！?p>　　常萬福問：“老七家的孩子呢？”

　　“在骨科病房，腿讓人家打斷了。”秦來財說。

　　“這是下死手哇，因為啥？”

　　“討債，對方是社會人。”

　　“報案沒有？”

　　“沒有。他們公司的刁老板不讓。”

　　“為啥？這眼瞅要出人命了還不打110？”

　　“我不清楚，就是讓先治傷，其它由公司處理?！?p>　　“你把那個刁老板叫來，我聽聽他怎么個處理法?！?p>　　秦來財猶豫不動。

　　常萬福上去踹了一腳，罵道：“瞅瞅你這當?shù)男軜樱芙由癫荒芩蜕?。你不找我找?！?p>　　常馬福來到病房門口，沖那幾個小青年問：“誰姓刁？沒在去找?！?p>　　“你誰呀你？找我們老板干什么？”一個小青年過來問。

　　“聽清楚，姓刁的不來，我打110報警。”

　　撩下話，常萬福關(guān)門退回病房。

　　春梅不嚎了，秦來財堆碎在一旁不吭氣。

　　常萬福說：“屋里沒外人，今天我把話說清楚，租地的款趕緊追回來，這班不能再上了，走邪門歪道早晚不死也得進去！”

　　話音未落，一個小青年推門而入，嘴上不干不凈：“咋的，聽說有個老不死的要報警？”

　　三胖趕緊過去擋在前面。

　　常萬福回頭一看面熟，想起是進村耍蛇的那位，而且第一次到李桂花家小定遠指認逼債的人也是他，諸多事件關(guān)鍵處都有這個人，即刻明白必是朱大奎的必腹。他扯開三胖，笑了笑，說：“嗬，又是你。是我要報警，你碰我一下試試，訛不死你，正愁沒地方養(yǎng)老呢?！?p>　　刁老板正是刁鵬，一見常萬福愣住了，想起朱大奎提到過有個新提的公安局長姓方，是常家實在親屬，難怪這么硬氣。他不露聲色地點點頭，說：“我們打過交道，知道你是個明白人。不過圈里的事你可能不清楚，我得給你講一遍，今天這事，我們傷了兩個，對方三個傷得也不輕?！?p>　　“我不管你傷人的事，只問怎么個處理法，這是我親外甥?！?p>　　“公司間的事，與是不是你外甥沒多大關(guān)系。內(nèi)部處理，就是我們負責治療，還有一定的補嘗金。報警也可以，按官方程序處理。需要提醒的是，你這外甥捅了人家好幾刀，門外的都是證人，結(jié)果得去監(jiān)獄里養(yǎng)傷啦?！?p>　　一聽這話，秦來財和春梅嚇得連聲說道：“不報警，我們不報警。”

　　躺在病床上，繃帶裹得說不清話的秦家老二掙扎坐起，搖晃著身子喊:“不。”

　　春梅又撲過來扯住常萬福胳膊哀求：“大哥，孩子他舅，千萬不能報警啊，一進去人這一生就完啦?！?p>　　常萬?？戳丝粗煜驏|，又瞅了瞅三胖，一甩袖子，丟下一句：“走吧，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