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完學(xué)生,邵興旺在街邊的小攤上吃了一點(diǎn)東西,便轉(zhuǎn)身返回自己所住的七號單身樓。
邵興旺住的七號單身樓,是蘇聯(lián)當(dāng)年援建的筒子樓。三到五層住著女單身,一二樓住著老職工。
這些老職工,多數(shù)已在這里生活了二十年。解放后,他們從河南和陜西的農(nóng)村被招工進(jìn)廠,成為這家軍工廠的產(chǎn)業(yè)工人。父母妻兒,多在鄉(xiāng)下。在計(jì)劃經(jīng)濟(jì)的體制下,在同一個車間,甚至在同一臺機(jī)器前,一年又一年,重復(fù)著同樣的勞動。
企業(yè)效益差,經(jīng)常拖欠工資,即便這樣的工資好多年都不長,也僅僅只能維持日常生活,他們卻很少有人愿意離開企業(yè),去別的地方謀生,或者從事別的工作。
“其它啥也干不了,我只會干這個。”這是他們常說的一句話。
一旦工廠裁員,下崗再所難免。節(jié)儉,似乎成了延續(xù)生活的唯一方式。父母,妻兒,在遙遠(yuǎn)的鄉(xiāng)下也以同樣的方式,等著他們退休回家,順順利利地熬到退休,拿到退休金,成為他們對未來生活最美的期待。
他們總會說,等我退休了,我要怎么怎么樣?為了遠(yuǎn)方的親人,為了美好的退休生活,他們像一只只老牛一樣,默默地耕耘,默默地等待。他們極節(jié)儉,即便一個人,也會自己做飯,幾乎從不去廠里的餐廳,或者到外面下館子。他們對自己用血汗換來的每一分錢都極為重視。
一下班,這樓道里便熱鬧起來,炒菜聲不絕于耳,煙熏火燎的氣息,常令人無法呼吸,但噴香的味道,也令人垂涎三尺。
一樓還有幾戶職工家屬。這是唯一男女混住的單身樓。謝老師和他新婚妻子小麗就住在邵興旺宿舍對面。
邵興旺住在一樓,宿舍挨著樓梯,樓梯又挨著公廁和水房。這里陰暗、潮濕,霉味和尿騷味充盈其間,走進(jìn)去,你會不自覺地想起貧民窟這個詞。
每到半夜,趿著拖鞋上廁所的腳步聲會吵醒邵興旺。先是一樓的某個宿舍門被拉開,接著是拖鞋急切地拍打樓道和樓梯的聲音。
面對滿地的尿水和刺鼻的味道,有人總站在廁所門口方便,之后,再打一個哆嗦,又急又切地小跑回宿舍。
只要不是大雪紛紛的寒冬,邵興旺寧可多走三百米到對面的男單身宿舍,也不愿到7號樓二層上廁所。濕漉漉的水泥地上永遠(yuǎn)覆蓋著尿水混合物,需要他踮起腳尖。上完廁所,他會把里面濃烈的氨氣味帶到樓道,帶回宿舍。霉味、尿騷味、水房里洗衣粉的味道,頑強(qiáng)地駐扎在里面,怎么趕也趕不走。
邵興旺在這間宿舍住了近一年。
發(fā)了工資,邵興旺突然想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于是一個人來到菜市場。
走到熟食區(qū),邵興旺買了半塊豬頭肉,一包油炸花生米。沒有菜怎么行。
從小家里種菜,各種各樣的新鮮蔬菜,邵興旺從小就愛吃??梢哉f,只要是菜,沒有邵興旺不愛吃的。于是,他又在賣涼拌菜的攤上,買了一點(diǎn)涼拌菜。
回到宿舍,他把肉和菜倒進(jìn)了學(xué)校新發(fā)的搪瓷盤子里。
宿舍門打開著,一姓邵的老單身職工路過,把頭探了進(jìn)來。
邵興旺:“邵叔,是你呀,今兒怎么沒有去釣魚?”
邵建軍:“摩托車壞了,我剛推過去,還正在修理呢。一個人,吃啥好東西呢?”
邵興旺:“這不發(fā)工資了嗎?我改善一下伙食。剛好,一塊兒來,給,筷子!”
這邵建軍雖然也姓邵,卻是南方人,和新灃縣邵家棚村的邵氏家族沒有什么關(guān)系。
不過小時候,邵興旺倒是聽說過他們的祖先是南方人,后來隨軍打仗來到北方,就把家建在了這里。有人說是元末明初時的事,也有人說是明末清初的事。一幫打仗拼命的,都是大老粗,能活下來都不錯了,誰還有心思去做個家譜。誰知道呢?
不過眼前這個同樣姓邵的人,倒是愿意走進(jìn)邵興旺老師。
邵建軍:“有肉沒有酒,怎么能行呢?”
邵興旺:“小商店有啤酒,我去買兩瓶?!?p> 邵建軍:“啤酒喝到嘴里跟喝馬尿一樣。”
邵興旺感到好奇,隨口問了一句:“邵叔,您喝過馬尿?”
邵建軍:“沒喝過!”
邵興旺:“我還以為您是老革命,在戰(zhàn)爭年代喝過馬尿?!?p> 邵建軍:“沒有,我也是聽別人說的。你等著,我去拿瓶西鳳酒。”
兩位邵姓男子吃著喝著,喝著聊著,一會兒邵建軍的話匣子就打開了。
邵建軍:“小邵,全廠一萬兩千名職工,我就佩服你一個人?!?p> 邵興旺感到莫名其妙,問:“為什么?”
邵建軍:“這間屋子,經(jīng)常鬧鬼,你不怕嗎?”
邵興旺笑了笑:“邵叔,您喝慢點(diǎn),我看您都沒我酒量好,才喝幾杯,您就大了!”
邵建軍:“我沒喝大,我給你說正經(jīng)事情。”
邵興旺問:“咋啦?”
邵建軍:“你晚上睡這屋,半夜沒有女人趴你窗戶上,叫你名字?”
邵興旺:“誰吃飽了撐得睡不著,半夜趴我窗戶上叫我名字干啥。找我直接敲門不就得了。”
邵建軍:“在你之前,有個新來的大學(xué)生,住了兩天,就遇到了那個女鬼,嚇得精神都出了問題?!?p> 邵興旺:“我都住了塊一年了。好好的。怎么沒遇到。你說的這些東西,都是迷信。迷信,你迷,就信了。你不迷,就不信。”
邵建軍:“你是咱邵家人,我才給你說真話。這屋子,一年前死過人,咱們廠的廠花,在你住的屋子里上吊自殺了。后來房管所,把這屋子重新粉刷了一下。在你來之前,沒一個人敢住進(jìn)去,甚至走到門口,都不敢朝里看?!?p> “怪不得門框上的玻璃,都用報(bào)紙糊著?!鄙叟d旺說。
“這個上吊的女人,是廠里的一朵花,人長得非???,她在車間上班,用微薄的工資,供自己的男人上研究生,上博士,最后她男人去了美國,看上了別的女人,和她離婚了。那男人是當(dāng)今陳世美。這女人也要強(qiáng),想不開,就直接上吊了。死的時候,穿著紅裙子。是我把她從繩上取下來的,臉都變紫了,舌頭也吐出來,嚇人得很。你看,繩子當(dāng)時就掛在吊扇的那個U型鐵環(huán)上?!鄙劢ㄜ娬f。
“怪不得我的房子沒有吊扇,我還以為被對門的謝老師拆下來裝到了自己的房間呢?!鄙叟d旺說。
“他媽的!那個管宿舍的就是個壞(方言,壞在這里讀平聲h?。╁N子,欺負(fù)你們這些剛進(jìn)廠的學(xué)生娃!”這位跟邵興旺一個姓的老男人,當(dāng)著邵興旺的面,狠狠地罵著那個管宿舍的常主任。
“謝老師怎么也不知道?”邵興旺疑惑地問。
“謝老師知道個屁!他和你一樣,剛來的。你是大學(xué)畢業(yè)分來的。他是從外縣一所鄉(xiāng)下的學(xué)校調(diào)來的。”邵建軍說。
邵興旺不知道這個姓邵的老男人,為什么非要把這個故事講給我聽。是閑得無聊,與他說說閑話呢?還是為了在他面前證明,那個房管所的常主任,不是個東西呢?
邵興旺不得而知,但聽完關(guān)于這間宿舍的故事,反而很平靜,覺得沒什么。邵興旺是布爾什維克,在上大學(xué)的時候就入了黨,也是一名唯物主義者,不迷信,也不在乎,別人兩人一間宿舍,他剛好一人住個單間。讀書備課需要安靜,沒人打擾,他覺得瀟灑自在,沒有一絲一毫的害怕。飯照樣吃得飽,覺照舊睡得香。
知道這屋子死過人的那些老職工,都佩服邵興旺的勇氣和膽量,他也常聽別人罵管宿舍的那個禿頂?shù)某V魅?,不是個東西,是個壞(方言,壞在這里讀平聲hā)錘子。
邵興旺想,這些罵他的人是不是都受過他的欺負(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