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枝蔓沉吟著，張小山也不說話等著她，兩個人保持這個姿勢一動不動。
“好吧。”她放下手，將那個噩夢講了一遍。
從那日到現(xiàn)在，確實(shí)已經(jīng)有很久了，她從未和任何人說起這個故事，只是自己深埋在心底，難過的時候也只有自己。
在一片黑暗中，張小山問，“需要一個擁抱嗎？”
鶴枝蔓不需要，她不覺得這會起什么作用，只有樸鞅死了她才會痛快。
但是張小山抱住了她，輕輕地，緩慢地。
鶴枝蔓沒有抗拒，也沒有哭，鬼使神差地回抱住了他。
一個擁抱讓自己也得到了慰藉，在張小山的世界中，每一個知道他秘密的人都是這場大局里的一份子，只有鶴枝蔓不是，她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一邊。
在這片黑暗中，他似乎終于得以放松。
——
第二日，一切又恢復(fù)了原本的樣子。
鶴晨姬起得很早，在一整晚的低沉之后，她振奮精神要去找蒼九鑒，問問他為什么不告訴她他要成婚了。
蒼九鑒正要出門，鶴晨姬在他府門口和他撞了個正著，他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看看這張臉，昨晚沒睡好？”
鶴晨姬整理了一下語言，覺得自己用質(zhì)問的語氣肯定不行，畢竟他們之間也沒有什么特別的關(guān)系。
她擠出一張笑臉，“睡得特別好，我是來恭喜你，怎么要成婚了都不和我說一聲，非要等天下人都知道了我才能知道嗎？”
“嗯......”蒼九鑒了然，“新到了一批異域布料，我正想讓你挑挑，送給你做件新衣服。來，邊看邊說。”
他把她讓進(jìn)府里。
鶴晨姬選著布料，笑說，“應(yīng)該先讓你未過門的妻子選吧？”
“她選過了?！鄙n九鑒邊看邊說。
鶴晨姬心里有點(diǎn)不是滋味，她以為自己是第一個來選的，結(jié)果是拿人家挑剩下的，她知道自己不該這么想，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阮城玉，我們是認(rèn)識的?！?p> “我想也是，她從華晉城來，你也是?！鄙n九鑒微笑，“她現(xiàn)在就在我府上，待嫁。要不要去敘敘舊？”
鶴晨姬沒想到她已經(jīng)住在這里了，頓時沒了心情，她隨便選了一種，“不了，我們關(guān)系不好。就這個吧，我還有點(diǎn)事先走了?！?p> 蒼九鑒笑容里帶著愉悅和玩味，看她匆匆離開，對著她喊道：“衣服做好了給你送過去，等我一下?！?p> 他叫來一個丫鬟說道：“剩下的拿去給阮小姐選。”
回到客棧，鶴枝蔓和張小山都不在，只有徐歡房一直在門口張望，鶴晨姬知道他在等自己。
徐歡房是一個很有魅力的男子，不僅僅是因?yàn)樗L得好看，有君子風(fēng)度，在和他沒有太多接觸的時候，女子會因?yàn)槟切┰蚨鴲勰剿?，和他接觸之后，留下的美好回憶讓女子都難以忘懷。
他也一向都懂得自己受歡迎，看得出那些喜歡和愛慕，只有鶴晨姬讓他捉摸不透。
在那些省略掉的故事里，華晉城最金貴的小姐和最瀟灑的公子，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從游船賦詩會相見的第一眼，到定婚約后的相處，他總是確信她也對他有情。
她的食量大得驚人，他幫她添菜；行路時她掉下的鞋子，他幫她穿上；她丟失了簪花，他為她找相同的款式......她別扭地和他說謝謝，她總是大聲笑得歡暢，她喜歡和他待在一起。
然后她逃婚了，徐歡房捉摸不透。
終于再見她，他完全地明白了她只是渴望自由，不想被支配被安排。他又高興了起來，他知道她不討厭他，知道他們確實(shí)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晨姬，為你寫了一首詩，你讀讀看。”他一見她回來，就迫不及待地雙手捧著一張紙遞給她。
鶴晨姬打開細(xì)細(xì)讀，也喜笑顏開，“專門為我寫的嗎？”
“當(dāng)然。”
她喜歡這樣的用心對待和獨(dú)一無二，看著他俊美無匹的臉龐，她忍不住說道：“也許......我是說也許，嫁給你也不錯?！?p> 徐歡房訝然，正要接口，另一個男子說道：“那可未必。”
他看向那位不速之客，穿著氣質(zhì)，頓時猜到了他是誰。
“關(guān)你什么事？”鶴晨姬對著他皺眉。
蒼九鑒進(jìn)門直接上樓，對著小二吩咐，“送一壺茶，一碟干果到她房間?！彼噶艘幌满Q晨姬。
鶴晨姬趕緊跟上去，徐歡房想到鶴枝蔓的話，也跟了上去。
和如意正看到他們上來，剛想去再和蒼九鑒道謝，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她走到門口，卻聽里面好像氣氛不對，不是個進(jìn)去的好時機(jī)，正要走，又忍不住好奇，便附耳聽著。
徐歡房略微行了一禮，“見過三皇子。”
“不必多禮，你是晨姬的朋友，自然就是我的朋友。”
鶴晨姬叉腰問他，“誰叫你進(jìn)來的？”
蒼九鑒看著像房間的主人一樣，“怎么，我要成婚，你也要成婚？”
徐歡房站在鶴晨姬身前，“我們本就有婚約?！?p> 蒼九鑒和徐歡房都是聰明人，感受到了彼此之間暗藏的針鋒相對，只有鶴晨姬還在狀況外。
蒼九鑒嘲諷一笑，“你是說晨姬并不愿意的那個婚約嗎？原來是你啊，叫什么來著，徐歡房？”
“等一下，我可不是不愿意，我只是覺得太匆忙，我覺得徐公子很好?！柄Q晨姬為徐歡房解圍。
“你喜歡他？”蒼九鑒逼問。
鶴晨姬這下明白了，她很不喜歡蒼九鑒的態(tài)度，“是，我喜歡他?！?p> 屋子里頓時沉寂，一時無話。
蒼九鑒沒了笑容，他的目光中顯出一絲陰狠，面上還是笑著，“那......就祝你們百年好合，當(dāng)然，最好是有這個機(jī)會?！?p> “你什么意思？”鶴晨姬也冷著臉問。
他攤手，“沒什么。”
這時那壺茶和干果送上來了，他起身，“我大婚之日，希望你們都來參加。”
他走出門，一轉(zhuǎn)頭，和和如意四目相對，“好巧啊和小姐，你現(xiàn)在感覺還好嗎？”
和如意本來因?yàn)楸话l(fā)現(xiàn)了而發(fā)窘，見他沒有責(zé)備，回道：“我好多了，我本來是打算再去謝謝你的?！?p> “好啊，我正有個想去的地方，如果你能陪我一起去的話，就幫了大忙了?！鄙n九鑒微笑。
和如意點(diǎn)點(diǎn)頭，她滿心想著有機(jī)會報恩了，跟著蒼九鑒就走了。
鶴晨姬后知后覺地看到他們一起出了客棧，有點(diǎn)擔(dān)心，“如意可別被他騙了?！?p> “你先告訴我，你剛剛說的是真的嗎？”
徐歡房掩藏不住地欣喜，語氣滿是繾綣。
“你覺得呢？不過你可別得意，我要的是慢一點(diǎn)，再慢一點(diǎn)?！彼t著臉說。
他確實(shí)很好，除去婚約，她確實(shí)很中意他，誰能從城北徐公子的情意中逃脫呢？既然此時話說到這里，她就痛痛快快講出來，她留戀那些和他的美好記憶。
徐歡房握住了她的手，“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最特別?！?p> 徐歡房看起來已經(jīng)得償所愿，他以為這一刻的美滿在未來還有無數(shù)。
——
鶴枝蔓被張小山帶到城外，看今年最后的楓葉，也作為離別之前的送行。
她心想，現(xiàn)在這天氣，楓葉都不夠紅了，好些個枝頭上都光禿禿的。
“你知道嗎？雖然我在百花谷和你再見的時候已經(jīng)說過了，可還是忍不住再說一次，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看我不順眼，我看你不習(xí)慣，現(xiàn)在卻分享了彼此的秘密，平心靜氣地一起賞景?！睆埿∩秸f道。
鶴枝蔓這次沒有只回復(fù)“好巧”兩個字，她點(diǎn)頭，“不過這一別，就再也不會相見了，我們也注定是對立的立場?！?p> 她有了機(jī)會離開，卻還在說這種加深疑慮的話。張小山苦笑，她真是從未變過。
“不過你不會說出我的秘密，對嗎？”
鶴枝蔓沒有自信回應(yīng)這句話，她想好了要告訴劉崇深的。
“我也不會知道你在哪里了?！彼f道。
“你不會拋棄這份信任，對嗎？”他逼問。
作為一個反叛者，張小山的確足夠讓人費(fèi)解，他愿意讓一個知道他秘密的，站在另一邊的人離開自己的控制。
鶴枝蔓一直是一個一根筋的人。而此時此刻，她似乎看出來，張小山好像在奮力地抓住一個他從未擁有過的東西，他的心中好像有千言萬語，可是因?yàn)樗纳矸?，他總是要緘口不言。這使她覺得動搖，一種難以言喻的對自己將要背叛的厭惡感。
她是從來看不出那些隱藏的東西的，她不知道是不是昨晚黑暗中的共享秘密和擁抱，真的有某些神秘的力量。
“我......真的站在你這邊，只是你，不是你的立場?！柄Q枝蔓說道。
只是你，不是你的立場。
紅如火的楓葉被風(fēng)吹得飄飄蕩蕩。
張小山忍不住伸出手，又矜持地收回，鶴枝蔓上前一步抱住了他。
“這對我好像是有幫助的?！?p> 也對我有幫助，張小山在心里說。
他對她說，“我的真名，叫謝少尋，少年的少，追尋的尋?！?p> 鶴枝蔓反應(yīng)了一下，因?yàn)閾肀?，她無法看到他的表情。
她想，自己可能承受了一個非常沉重的信任，這讓她不知所措。
“你......知不知道這樣是很......”
“愚蠢？”張小山......哦不，是謝少尋，說道，“我早想過如果你給我惹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的麻煩，我都要?dú)⒘四??！?p> “不過我現(xiàn)在確實(shí)是一個愚蠢的反叛者了。”他笑道。
他們分開，鶴枝蔓鄭重地說，“如果我再難過的時候，會記得昨晚的擁抱的。”
“我也不會忘記?！睆埿∩秸f，“好了，看看楓葉吧，它們多好看啊?！?p> 鶴枝蔓說道：“已經(jīng)有樹枝禿了。”
噗呲，“哈哈哈......”謝少尋笑了起來，他要和這個不解風(fēng)情的人再見了。
等這個局外人走了，他又要恢復(fù)原來的樣子，打起十二分精神專注地完成這個局。
一個秘密，會有多恐怖的能量，一個擁抱，又會有多意想不到的寄托，對于那些早已被寫好命運(yùn)，必須一步一步踩在棋局里不能脫身的人來說，沒有時間可以去想念和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