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兮,這個煙蘿姑娘,精明能干得很吶?!?p> 水清兮送走煙蘿,轉(zhuǎn)入二堂,便看見嫂嫂站在廊檐下對自己這樣說。
原來嫂嫂剛才是在隔壁,水清兮有些訝異:“嫂嫂,你聽見了?”
水少夫人微笑頷首:“嗯,這個煙蘿三番兩次來,我便來聽聽?!?p> “是不是清兮有應(yīng)對不妥當(dāng)?shù)牡胤剑俊?p> 水少夫人拉著水清兮到堂中坐下,說道:“你以前從未待人接物過,你能做到這樣,已經(jīng)很好了?!?p> “那嫂嫂為何說煙蘿姑娘精明能干?可是清兮被她騙了?”
“清兮,這個煙蘿掌儀實(shí)際是來找楊愈的,你本可尋個理由,讓荷香將她拒之門外,為何要接待她呢?”
水清兮皺起眉頭看向嫂嫂:“嫂嫂,是不是我們這樣人家,不好和麗景樓的人打交道?”
水少夫人搖頭微笑:“那倒不是,我們家不是那些古板迂腐的人家,以前父親也曾與教坊中人來往。我在京城之時,還見過教坊中人登宰相家門。從前教坊專為宮廷奏樂,現(xiàn)如今才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高官顯貴在家宴客,誰不希望能請來教坊佳麗在家樂舞?沒有身份的人家,還請不來她們呢。都是要風(fēng)度的讀書人,誰會無緣無故跟她們?yōu)殡y?因此,她們雖然是賤籍,但實(shí)際身份卻不低,更何況,名妓背后都有靠山,一般人也為難不了她們。有些人要跑官,還要通過名妓傳話呢?!?p> “原來是這樣。嫂嫂,那為何說本可將她拒之門外?”
“呵呵,這煙蘿跟咱們家非親非故,卻三番兩次前來,為了何事?”
“嫂嫂不是知道嗎?就是為了……”水清兮說到這里,才隱隱明白了什么,便不好意思的住了口。
“是啊,所以,那煙蘿便明白了。因此她才會說那一番話,說什么這次來是來看望妹妹的,又說什么全憑妹妹做主,這話還不夠明白嗎?清兮,難道你想讓外人都知道你對楊愈的心思嗎?你不知外頭之人嚼舌根有多可怕,流言可畏啊。你是未嫁之身,卻為男子出面,外人要如何說你?”
水清兮垂下了頭,片刻后悶悶說道:“唉,爹爹走得早,娘親又那樣,清兮從小就失了管教,全然忘記了這些規(guī)矩。嫂嫂的意思,那煙蘿是在諷刺、敲打清兮嗎?”
“那倒不是,要是那等心思,那煙蘿也不會將那一千貫錢就那樣留給你了,她倒是一片誠心誠意。想必她也看出了楊愈在意你,他又有求于楊愈,所以才會對你如此看重。只是流言吶,都是從只言片語里傳出去的。清兮,你是不是本來就想讓她知曉你和楊愈的關(guān)系?”
水清兮聞言,臉上頓時紅了,趕忙搖頭,片刻后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這孩子,嫂嫂跟你說了,你不必著急,不必害怕。女子最重要的便是名節(jié),你還是未嫁之身,就為了楊愈拋頭露面,傳揚(yáng)出去,不知最終流言會傳成什么樣子,最后要是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說你水性楊花不知廉恥,這樣污穢的話要是傳入了楊愈耳中,你說,他聽了會是高興還是難堪?”
水清兮想了一會,突然眼中落下淚來,抽抽噎噎說道:“我……我……”
這時荷香跑到堂中:“夫人,小姐,楊大哥才不是那樣的人呢。”
水少夫人見水清兮落淚,過去握住她的手:“嫂嫂都是為了你好。楊愈也未見得聽了傳言就會當(dāng)真,只是男子對女子名節(jié)甚是看重,即便嘴上不說,心里也會掛礙的?!?p> 水清兮嗚咽道:“清兮……知……知道了?!?p> 水少夫人又在她肩頭輕輕撫摸:“清兮,楊愈既然是去經(jīng)商,那出門在外去青樓楚館是免不了的……那些青樓之人是什么身份?楊愈即便看中了誰,也頂多只是納為妾侍而已,怎么也不會娶為正妻的。那煙蘿還問你是不是害怕麗景樓的姑娘纏上楊愈,呵,她們是什么身份,哪能跟你比?楊愈喜歡你,將來娶妻也只會娶你。你呀,關(guān)心則亂,失了分寸?!?p> 水清兮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搖了搖頭:“他說樂籍與良家沒有清濁之別,怕是……怕是,他是不會看重這些身份的,他真有可能娶她們?yōu)槠??!?p> “呵呵,男人的嘴,豈能盡信?歡場戲言罷了?!?p> 水清兮皺眉沉思,過了一會搖頭說道:“楊郎是不會騙我的!”
“楊郎?”水少夫人聞言吃了一驚,“你跟他,不會是做出了那等事吧?”
水清兮更驚,趕忙又羞又惱的說道:“沒有,沒有。才沒有。我……我……一時口快,說錯了。”
水少夫人凝目看了她一會,坐回對面:“清兮,都說長嫂如母。我可跟你說,你可千萬不要做出有辱門楣的事情來?!?p> 水清兮聽見嫂嫂用著前所未有的鄭重口吻說著這樣誅心之語,不由得渾身打了個激靈,立即坐直了身子,擦去了眼淚:“嫂嫂,清兮知道了,我絕不會做出那種事情來?!?p> 水少夫人點(diǎn)點(diǎn)頭:“你知道就好,嫂嫂都是為了你好。以后再遇到今日之事,你便讓楊愈自己去處理,不要代他出面。等你與他成婚了,你要管家,那便是天經(jīng)地義,誰也說不了你一句閑話?!?p> “清兮知道了?!?p> 水少夫人伸手拍拍水清兮的手,笑道:“呵呵,好啦,嫂嫂也就是提個醒,你不要這樣緊張。不過,你雖然沒有待人接物的經(jīng)驗(yàn),但你今天跟那煙蘿的對談,卻甚是得當(dāng),有大婦之風(fēng),以后是能持家管家的。”
水清兮如今還在驚懼,聽了這樣安慰話語,也只是淡淡一笑。
水少夫人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沉吟了一會,說道:“嗯,母親現(xiàn)在不省人事,嫂嫂只好多嘴了。說起來,那煙蘿確實(shí)是個精明能干之人。你看她,一千貫錢就那樣扔下,可見是有大魄力之人。那白酒能被她賣得那樣貴,本事也是了得。這人是絕色美人,卻不僅僅只是花魁,乃是頗有智慧手腕之人,否則她也做不了麗景樓掌儀了?!?p> 水清兮道:“是。這人說話暗藏機(jī)鋒,清兮遠(yuǎn)遠(yuǎn)不如?!?p> “呵呵,你能聽出她暗藏機(jī)鋒,那便很好。她是麗景樓里的掌儀,每日面對各色人等,什么人沒見過?什么事沒遇過?自然是歷練出來了。這煙蘿掌儀,可是大能人啊,能說會道,辦事利落,一聽股份二字便猜到了其中端倪,又以凄慘言語以退為進(jìn),這樣聰明,又懂人心,比一般男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兼且長得魅惑人心,實(shí)在是干人(注1)之選。不過,清兮,你也不必去學(xué)那些,你要學(xué)的是如何用人。”
水清兮聽見這似有深意的話,不禁訝異的看向嫂嫂:“嫂嫂是說……”
水少夫人盯著水清兮的眼睛說道:“清兮,你記住,你要學(xué)的是如何用人,如何管人,這才是大婦的能耐。你學(xué)會了這兩樣,你與楊愈便是真正的珠聯(lián)璧合,往后家里也才能興旺發(fā)達(dá)?!?p> 水清兮皺起眉頭,沉思起來,過了許久,才點(diǎn)了點(diǎn)頭:“清兮知道了。”
“你明白就好,我去房中看看母親,你再好好想想?!闭f罷,水少夫人起身往內(nèi)堂走去。
“我也去看看母親。”
……
此時,楊愈正和明臺在橫塘一處臨河的酒樓吃飯,兩人坐在靠窗的桌子,桌上除了三菜一湯,還放了一壇白酒,兩人一邊吃飯,一邊低聲交談。
不一會,三個書生打扮、穿著貴氣的青年人到了隔壁桌坐下。
“蘭兄,王兄,你們可聽說了前幾日麗景樓之事?”
“你是說祝節(jié)帥還是那狂生?”
“嘿,真是囂張得很,武德司節(jié)帥駕臨蘇州,不去住姑蘇館,卻去歇宿麗景樓,真是……”
“噓,提防隔墻有耳,武德司三字,還是少提?!?p> “官員歇宿青樓的哪里少了?這事也算不得什么,倒是那狂生在麗景樓當(dāng)著祝節(jié)帥的面,也敢大鬧一場,嘖嘖,真是狂得可以?!?p> 楊愈和明臺聽見這話,都停下筷子,一面輕啜白酒,一面留神細(xì)聽。
“王兄,狂生二字,有失妥當(dāng),那人名叫楊愈,如今可是聲名遠(yuǎn)揚(yáng)了。楊愈不畏權(quán)貴,正是我輩楷模,我有心結(jié)交,卻尋遍了蘇州,也未找到其人。今日聽說他是蘇知府的學(xué)生,小弟倒是可以出入府衙,明日便去府衙打聽打聽此人住處?!?p> “馬兄,你父親是蘇州通判,當(dāng)日必然也在麗景樓了,怪不得你會知曉得如此清楚?!?p> “哈哈,正是因?yàn)槿绱耍赣H回家之后將我從被窩里叫起來臭罵了一通,說我每日昏沉不知上進(jìn),一個流落蘇州之人,便遠(yuǎn)勝于我,又逼我當(dāng)晚通宵讀書,唉,真是苦不堪言。不過,第二日我跟父親打聽了楊愈所作所為,對他這人確實(shí)是佩服得很。”
“嗯,小弟聽聞他作了好幾首詞,好幾首詩。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這句真好啊。”
“蘭兄,這句比起其他幾句,卻又落了下成了,我看,還是那首‘墨梅’最佳。“
“依我看吶,還是那首‘卜算子’最佳。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嗨,真是奇思妙想啊,怪不得能打動云裳仙子這樣國色美人。”
“蘭兄,馬兄,你們二位如何知道得這般清楚?連詩句詞句都一字不差的背得出來?”
“王兄,你不知道?哦,你家在木瀆,怪不得不知。那麗景樓早就將這些詩詞謄抄在門樓外邊了,還是用上等絲絹謄抄的,上邊抬頭都是贈月華,贈玉相思云云,嘿。那楊愈也是風(fēng)流不羈之人,聽聞他乃是在那些美人裙上寫詩寫詞,唉,這樣人物,我真是心向往之啊。”
“馬兄,王兄是被他父親關(guān)在家里苦讀,這才不知。哈哈。木瀆那里已有歌姬傳唱那‘卜算子’了,過得一月,怕是京城里也要傳唱了?!?p> “云裳仙子,云裳仙子?這位京師教坊司里頭名花魁的艷名傳遍四海,我卻從未見過……嘿,明年京師赴考,小弟定要去教坊司里去瞧一瞧,到底是什么美人,敢稱仙子。”
“王兄,世人早就知曉,那云裳仙子乃是祝節(jié)帥的人,即便她背后沒有祝節(jié)帥,一般人去教坊司也是見不到她的?!?p> “真是不知廉恥,不知廉恥?!?p> 楊愈聽見那個王兄突然咬牙切齒的說著“不知廉恥”,不由得皺起眉頭,升起厭惡之感。
這“不知廉恥”的恨恨話語響起,后邊三人便都停下了說話,過了一會,才又聽他們說道:
“那楊愈倒是說云裳仙子與良家女子無高低之分,無清濁之別。嘿!有趣!要是夫子聽見他這樣說,怕是要大發(fā)雷霆?!?p> “不過是口舌如簧,討好美人罷了,馬兄,你不也說那云裳仙子被他打動嗎,我看吶,并非是那‘卜算子’打動了她,而是因?yàn)檫@一句話吧。”
“王兄,楊愈才華橫溢,不可如此輕視啊。不說他作的那幾首詩詞了,便是楊愈敢在祝節(jié)帥面前與云裳仙子那樣說話,也是令我折服了。唉,也不知他怎的就那般大膽?小弟自省己身,怕是做不到他那樣灑脫自如?!?p> “馬兄,聽說楊愈是喝了自釀的白酒,大醉之后才會那般輕狂?!?p> “不錯,這白酒我有幸喝過,唉,確實(shí)是好酒啊。麗景樓這幾日也有售賣白酒,只是數(shù)量太少,一斤一壇,已賣到三貫一壇了?!?p> 楊愈聽見那被稱“馬兄”之人的這句話,也是吃了一驚。他原本的心理預(yù)期是一貫一壇,那已經(jīng)是后世茅臺酒在酒類市場里的價位了,沒想到,竟然被麗景樓炒到了三貫一壇。
“這么貴?一貫一斤?這哪是酒啊,這是瓊漿玉液啊?!?p> “哈哈,麗景樓便是以瓊漿玉液冠名這白酒。麗景樓里有經(jīng)商能人啊,那門樓外的十幾篇詩詞下方,就擺著白酒壇子,壇子上用金粉寫著‘瓊漿玉液’。樓里的佳麗們再將那夜的事情對著來人一說,嘖,那白酒價錢便是一天比一天貴了?!?p> “這楊愈,真乃奇人啊,詩詞已是如此了得,卻又灑脫豪邁,聽說他還會唱曲唱戲。嘿,真是有意思?!?p> “不錯,這楊愈當(dāng)日在麗景樓眾佳麗面前縱酒高歌,引得祝節(jié)帥雷霆大怒,祝節(jié)帥一刀砍在楊愈脖頸上,楊愈不僅沒有懼怕,竟然還跟一女子唱了一出‘梁?!?,哎呀,這樣人物,我卻不識得,真是可惜之至啊。”
“馬兄,聽你這樣一說,我也想要認(rèn)識那楊愈了,不知他長什么模樣?”
“小弟也問了麗景樓的玉相思姑娘,她只說楊愈玉樹臨風(fēng)、一表人才,具體模樣卻說不出來,不過,玉相思說,楊愈兩眼眼角各有一條長長的紅痕。嘿,這人不僅性情怪,連長相也有些怪?!?p> “這人相貌如此奇特,按理說,絕不可能找不到啊,馬兄找遍了蘇州,為何沒有打聽到?”
“說來也怪,楊愈當(dāng)晚在麗景樓里閃耀登場,第二日卻又銷聲匿跡。他這樣驚鴻一現(xiàn)、雪泥鴻爪,反倒讓他的聲名傳得更加的沸沸揚(yáng)揚(yáng)。”
“哼,故弄玄虛,這人便是故意如此。一個讀書人,卻去青樓唱戲,學(xué)那伶人倡優(yōu),我輩讀書人的臉面都給他丟盡了。”那許久未說話的王兄氣憤憤的說道。
“王兄!”那馬兄大聲呵斥,“豈能如此說?楊愈縱有不是,已強(qiáng)過小弟許多,小弟對他只有佩服?!?p> 楊愈聽見這“馬兄”的言語,對他生出了好感,心想:這個馬兄胸襟坦蕩,光明磊落,這一次的營銷很成功,這幾日的工作也做得還算順利,是可以回蘇州去了。
這般想著,他提起酒壇站起身來,將白酒壇送到背后桌上,又施了一禮:“馬兄、蘭兄,王兄,這瓊漿玉液贈與三位,冒昧打擾,告辭!”
那三人轉(zhuǎn)頭看向楊愈,其中一人突然指著他的頭臉,訥訥說道:“紅痕?你……你……你是楊愈?”這聲音聽來便是那個馬兄了。
楊愈見這馬兄臉上黑瘦遍布痘印,一雙眼睛倒是炯炯有神,便對他又作了一揖:“正是在下,敢問臺甫?”
那三人全都愣愣站起身來:
“在下馬思仁,字守義?!?p> “在下蘭至道,字知善?!?p> “在下王禮?!?p> “楊愈有幸結(jié)識三位兄臺,只是在下有事在身,改日再聚。抱歉,告辭了!”
說罷,楊愈和明臺一前一后走下樓梯。
到了樓梯下方轉(zhuǎn)角處,他微微側(cè)頭一看,那三人還一動不動的站在那里,怔怔出神的看著自己。
==============
PS:
1、干人:不同于掌柜,類似于現(xiàn)在的公司經(jīng)理。
2、宋朝之前,女子地位比明清之時高出許多。在唐朝的時候,女子是可以自由出門的,唐朝也出了很多女詩人。在唐朝的時候,沒有出嫁的女兒,或者離婚后沒有改嫁返回娘家的女子,都是有繼承權(quán)的,這一點(diǎn),就比明清好得多。
到了宋朝的時候,女子也是可以出門的,不過如果不喬裝改扮,就要乘坐轎子,或者頭戴面紗,或者戴著四面垂下紗簾的斗笠,當(dāng)然如果家里不在意的,或者從事特殊行當(dāng)?shù)?,不蒙面也可以。大家看《清明上河圖》就知道了。
不管是在唐朝還是宋朝,女子出門都喜歡女扮男裝。特別是在唐朝的時候,女子穿胡服男袍是一種時尚。
宋朝的李清照是個很有豪放氣質(zhì)的女人,她不僅作詞大膽,還經(jīng)常邀約良家女子一起赴宴喝酒,為此還被那些女子的家人告到官府。李清照不僅經(jīng)常出門游玩,她還愛賭博,而且逢賭必贏,是賭博的大宗師。
南宋程朱理學(xué)興起,女子才被更加嚴(yán)苛的管束起來,特別是到了明清,這種管束簡直成了軟禁,女子也喪失了許多財產(chǎn)權(quán)。
儒家,便是這樣被那些“道德大家”弄成了“畸形怪物”。
龍藏生
求票,謝謝!^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