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川劇中的變臉。老天爺變起臉來，也是刷的一下，說變就變。這是個落日鑲崁在海天之間的傍晚。景色真的很美。一塊大大的黑布，嘩的就把“美”給遮住了。一陣悶雷驚人，風(fēng)便呼嘯而來。它從黑布后面探出頭，粗略的而隨意地偵查巡視了一番。頭縮回去蓄力的功夫，暴雨像瀑布似的傾瀉下來。它這才開始展示真功夫。把雨和水?dāng)嚢柙谝黄?，像密集的子彈般噼噼啪啪射來。打在人的臉上，如針刺一般痛?p> 竹香他們聽過特大臺風(fēng)的預(yù)報。作了防備工作。汪總趕著出了院。還特意借了一部輪椅。坐在輪椅上指揮員工們，把新車間圓弧頂?shù)呐癫?，用一道道繩子拉緊，扎牢；老車間的牛毛氈屋頂，也壓了大大小小的沙袋。竹香身先士卒，爬上爬下，忙這忙那。她阿爸阿媽剛來幾天，就碰上了這個特大臺風(fēng)。阿爸投入戰(zhàn)斗。帶人把車間的門窗拴好，在里面把樹棍橫別著窗框，門框。然后，用鐵絲將二者緊扭在一起。一切搞定，反復(fù)檢查。大家認(rèn)為天牢地牢，臺風(fēng)奈何其不得。
這是有記載以來的第二大臺風(fēng)。十六、七級的颶風(fēng)，呼嘯而來。巨浪撲岸，如錢塘怒潮，萬馬奔騰，地動山搖。
汪總大聲疾呼。要員工們注意安全，都放下手上的工作，回屋里頭躲避。
下面新車間的人聽不到。竹香繞過風(fēng)口，猛拍窗戶。“蝦不抓了，不抓了?？焐蟻?。聽到?jīng)]有。下面不安全?？焐蟻??！?p> 下面兩個員工聽到喊聲，急忙跑出車間?？酆么箝T。腳剛邁上臺階，就被氣勢驚人的勁風(fēng)，刮得站立不穩(wěn)。兩人都跌跤撲倒，連滾帶爬地被卷了上來。身上的衣服也掛破了。她喊過幾個員工，連忙圍攏去。眾人緊緊抱團，頂住狂風(fēng)。才不至于有人被刮到馬路上去。
臺風(fēng)繼續(xù)肆虐。道路兩旁手臂粗的樹枝，嘁哩咔嚓，不斷有被刮斷。電線桿粗的大樹，有的也被拔起，刮倒。遍地都是積水。一道閃電劃破天空。炸雷轟鳴。燈突然滅了。整個線路，拉閘停電。汪總猛喊電工發(fā)電。燈重新亮了。
海水，有如竹香家鄉(xiāng)峽谷的山洪爆發(fā)。氣勢洶洶地猛漲。新車間被淹沒了一半。臺風(fēng)扭頭轉(zhuǎn)向，又玩新招。一個龍擺尾，集中風(fēng)力，裹挾巨浪，猛撲新車間的彩鋼板墻。板墻終于抵擋不住，啪地被拱倒一塊。臺風(fēng)肆無忌憚，乘隙而入。有如多米諾骨牌，板墻一塊接一塊被掀翻。屋頂蓬布被拱起，扎在上面的繩索，噼啪噼啪繃斷了好多根。
上面車間迎風(fēng)的墻，也在龜裂處被推倒。風(fēng)往上一鼓，屋頂撕破的牛毛氈，像翻開的書頁，漫天飛舞。木梁垮塌，散了架。落在水里的木料，有幾根被海浪卷走。
所有人都躲進屋里。大家束手無策，不敢露面。只能眼睜睜地任由外面一片狼藉。
風(fēng)終于小了一些。雨卻更大了。少了繩子束縛的蓬布開始積水。鋼梁的橫直網(wǎng)格孔，掛著一個個垂凹下去的水袋。水袋在風(fēng)里有規(guī)律地?fù)u擺。諧振的力量不可小覷。水袋越來越大，越來越重。整個鋼梁吱呀吱呀作響。如果風(fēng)再大起來。搖擺幅度再加大一點，鋼梁肯定會整個完蛋。竹香首先想到刺破水袋放水。她找了把水果刀，綁在根棍子上。利用車間里的凳子和爬梯，把頭頂上的水袋，挨個捅破。
阿爸也做了把割袋工具，幫忙破袋。
“竹香。小心！注意安全！”汪總邊喊邊斥責(zé)呆雞般的員工?！澳銈冊趺磦€個木頭人似的杵著?？烊兔ρ健！?p> 木頭人如夢初醒。紛紛加入破袋行列。有的幫忙扶梯子，有的去找刀子等利刃、尖物。大家齊心上陣。
只剩最外面的三個水袋沒破了。竹香要阿爸趕快回屋里去。洗澡換衣服。剩下的，她去捅就可以了。
臺風(fēng)氣勢洶洶地殺了個回馬槍。潮水就像饑腸轆轆的猛獸，想要把人一口吞下。幾個大浪迎面撲來。扶梯的員工下意識扭頭躲閃。梯子跟著搖晃了一下。竹香正在斜著身子刺水袋。重心偏移，腳下站立不穩(wěn)。身子往外倒。她下意識的在空中撈了一把，沒抓到任何救命之物。一個倒栽蔥，腿在水泥池邊重重地剮磳了一下，就往海里墜去。
員工慌忙伸手，沒能抓住她。急得大聲呼喊“救命！救命呀！——”狂風(fēng)暴雨，喊聲凄厲。
所有人都嚇傻了。汪總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猛轉(zhuǎn)輪椅鋼箍，不顧一切，連人帶車，沖向大海。輪椅碰到障礙，輪子卡停。他被慣性甩了出去。全然不顧腳還未痊愈。就勢撲入階梯下的海里。阿爸剛脫衣服準(zhǔn)備洗澡。聽到呼救。連忙拿個強力照明燈，沖到水邊。往海浪里照射。其他人，也回過神來。拿的拿燈，拿的拿汽車內(nèi)胎做的救生圈，蜂擁到水邊。
竹香墜海。海浪劈頭蓋臉。沒容開口呼救，就被灌了幾口海水。一瞬間，恐懼襲來。身上每段神經(jīng)，都鋸開了。腿上的痛和嘴里的咸，根本沒有感覺。而恐懼的感覺無比強烈。海浪把她往外猛卷，狂風(fēng)又把她往里猛推。跟汪總學(xué)過海里游泳。而且還學(xué)過緊急情況下，如何自救。所以，慌是慌，但還沒有倉皇失措。海浪往外卷的時候，她想法讓自己變成阻力；狂風(fēng)裹浪撲岸的時候，則借力打力，甩開膀子往回游。
眼前一片黢黑。黑暗如同一條厚厚的氈子一樣，籠罩著她。人，尤其是一個女人。陷在這波濤洶涌的大海里，是多么的可怕，多么的無助。她拼命掙扎。多么希望此時此刻，汪總突然就出現(xiàn)在面前呀?？上麆偛鹗?，還坐輪椅。不然，相信他一定會游過來救她的。
沖刺了幾次，隱約的燈光僅晃現(xiàn)瞬間。她覺的體力已經(jīng)開始透支，毅力也已經(jīng)開始透支。感受恐懼的神經(jīng)，這會兒好像也鋸掉了。什么感覺都沒了，思緒開始波瀾起伏。可能會游不回去了?？赡軙嵘泶蠛Ａ?！她覺得一個山里的女子，能出來闖海，闖世界。雖然磕磕碰碰不易。能走到今天，蛻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她自己都覺得，也算值了。
想到大山，就想到了阿爸。帶著全家人在大山里討生活，過日子。普普通通的一根竹枝。一輩子辛辛苦苦，任勞任怨。支撐著延綿大山。也許這就是山里人，這就是山野文化。剛把阿爸阿媽接過來，還沒能容女兒盡半點孝道，還沒有享到女兒的半點清福。為了阿爸，她不能絕望，不能放棄。
想到闖海。想到躺在病床上，最無助，最無奈的時光。給她講故事，拉家常，抒安慰的汪總。斯文潔凈，文化底蘊豐厚。做事規(guī)矩，講求法律。在濱海市領(lǐng)導(dǎo)面前，邏輯嚴(yán)密，侃侃而談的瀟灑；輔導(dǎo)她復(fù)習(xí)功課的耐煩細心；還有朝她咂來，酒花飛濺的啤酒罐；碎裂鏡子上的血手印；被困車?yán)?，小腿骨折。仍調(diào)侃要她喊汪哥……。這，也許就是香港文化吧。如果能活著回去，她會好好想想他的表白。
想到男人，就聯(lián)想到自己這個女人。她稀里糊涂，沒有愛的感覺，沒有性的快樂，就成了女人；又是稀里糊涂，沒品嘗到孕婦的感受，沒體驗到做母親的幸福，就沒了孩子。作為女人，就這樣死去，此生并不圓滿。不能不說，這，是她最大的遺憾。
溯源而上。又想到那個該恨，卻又總是恨不起來的余總。送馬院士去機場。在回來的路上。他告訴她：已經(jīng)與妻子離婚。離婚是妻子提出來的。決不是因為她竹香。她初戀男子因太太癌癥去世，悲痛欲絕，精神崩塌頹廢。她必須要去拯救那個男人。陪伴他，與其共度余生。他和她從小兄妹相處，只有兄妹之情，沒有男女之愛。她堅持丁克，不要孩子。他們的家庭生活，外面光鮮，令人羨慕；關(guān)門清冷，索然無味。這可能也是與她竹香，一見鐘情的重要原因?，F(xiàn)在，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追求她了。他愿意陪她到天涯海角，到永旺島去干她想干的事情。愿意“陪讀”，陪她讀碩士研究生。
對。她還要考碩士研究生。還要去干她最向往的事業(yè)。永旺島。馬院士。丁教授。阿爸。汪哥。余興?！?p> 要是他們，哪怕其中任何一個人，現(xiàn)在在自己身邊。站在自己的背后。她就會覺得有依靠，有希望，有信心。
她現(xiàn)在多么希望有個男人，多么希望擁抱一個男人，多么希望被一個男人抱在懷里呀。
沒有男人。也沒有依靠。她想到過放棄。不屈的意志立馬制止：人還沒死，心就不該死；只要心不死，就要有不死的精氣神。也是命不該絕，一段木頭漂到了眼前。她緊緊抱住這根救命稻草。她現(xiàn)在只能靠女人的柔韌；只能靠有別于男人的那種堅毅；只能靠與死神搏命的精氣神，
她面前的生路，就是自己救自己！
還是漆黑的大海；還是劈頭蓋臉的海浪；還是刺臉的雨滴。只不過她現(xiàn)在覺得，海，沒那么黑了；浪，沒那么大了；雨，也沒那么刺臉了。
她已經(jīng)精疲力竭。她的嘴唇咬出了道道血痕。終于看到了射來的燈光。她舉起一只手呼救。另一只撘在木頭上的手，乏力滑脫。像入水的瓦片，身體漂晃下行。
她喝了一口又一口海水。生命漸行漸遠。似有似無的意識，也漸漸離她而去。一雙手抱住了她。汪哥？余興？還是閻羅一夢！
汪總把昏死過去的她，抱到辦公室。施以急救。壓出肚子里的海水。做心臟復(fù)蘇，人工呼吸。嘴對嘴吹氣。好一會兒。才把她從死亡的邊沿，給救了回來。她睜眼，一把緊緊抱住他。失聲大哭起來。他也緊緊抱住她，頻頻親吻她的額頭、臉頰。撫摸、安慰她。她慢慢止住哭。情緒也慢慢平復(fù)。她去洗澡換衣的當(dāng)兒，他才突然感到，還未痊愈的腿骨，陣陣生痛。
風(fēng)已經(jīng)小了。雨也沒了。一片狼藉。支離破碎。心里空落落的，身上男人的豪氣，蕩然無存。他坐在輪椅上，心無比失落。心疼腳更痛。他雙手揉腳。情緒低落到極點。
看到他垂頭喪氣，緊皺眉頭揉腳的沮喪模樣，她不免大吃一驚?！澳_怎么啦？很痛嗎？我看看。我看看?！彼龔澫律碜?，仔細查看他的腳?！巴炅?。完了。嗚——”他一把抱住她的腰。把頭埋入她的懷里。“怎么辦？怎么辦？”他哭得很沉悶，很凄慘。讓她覺得很心疼。
不知是什么情結(jié)，也不知是什么情愫。此時此刻，她的心里充滿了對他的愛。她抱著他的頭，眼里滿是愛意。十指插入他的頭發(fā)，輕輕繞環(huán)磳摩，溫柔地?fù)嵛?。“沒事。沒事的。明天天亮，我們再慢慢收拾。好不好。只要命還在，我們的心就不會死；只要心不死，我們就要有不死的精氣神。你說對不對。別這么傷心難過了。這，有什么嘛。大不了從頭再來。男子漢大丈夫嘛，我們有淚不輕彈。好不好?！?p> 她推他回屋睡覺。他抱住她，不讓她走。她沒再拒絕，留了下來。脫衣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被剮磳的腿上，青了一大塊。有地方還破了皮。他很心疼?！澳阍趺锤愕穆?。一個女人，心這么不細。在海里鹽水泡，就不痛嗎？真是一點也不知道疼惜自己。來，我?guī)湍阏！彼页鲂∷幭?。用棉簽蘸上酒精，欲往破皮處揩抹。手卻在半路停住。想想。要她拿個杯蓋，倒點開水，酒精棉簽蘸水稀釋濃度。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揩抹破皮處，邊抹邊輕輕吹氣。“疼么？”
頭連晃幾下。她柔情蜜意地看著他傻傻地忙乎。心兒似水，被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