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愛書畫】
江清沅來的時候，我正同宮人們圍坐著吃火鍋。她來了，那股熱鬧勁兒也沒了。著實惹人討厭。若是一次也就罷了，偏就每次我稍微開心點(diǎn)她就來折騰我。今兒問吉兇，明兒問姻緣……天天不換樣的問，連著整個后宮，都開始議論這位佳人究竟是為著哪位公子貴人如此執(zhí)著，見天兒的去圣女那里卜卦！也是個可憐人云云。偏就她自己像聽不見似的，雷打不動的找我問卦。也只有我知道，她心悅的人是睿王季長生。
要說那江清沅也是位麗人，容貌清絕，琴棋書畫樣樣了得的世家女子，連我都看著十分喜歡，更何況是那些個男子。偏就季長生本人對她不冷不熱的。為此，我還去問了季長生。他只是看著我，笑了笑，眼底好像有我看不懂的東西閃過。
他們說，我是澤國數(shù)百年間唯一的丙子年丙子月丙子日丙子時出生的孩子，曾有德高望重的相師預(yù)言：這個時辰出生的孩子，將會主宰澤國未來三百年國運(yùn)。
看似無稽之談的一句話，卻花費(fèi)了澤國數(shù)百年時間來尋找。在他們眼里，我是可以決定他們未來生死的人。
那時候，王宮派出大批人馬把我“請到”了建安宮。好吃好穿自是不用多說，就連王宮里的娘娘們也時常來看我這粗鄙的丫頭。日子久了，便也煩了?？倢に贾艿每粘鋈タ纯础纯唇ò矊m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
江清沅到底是世家出生的貴女，即便已經(jīng)看出了我的不耐煩，還是柔聲和氣地說著她想問的事。
“此番前來，是想問姑娘睿王殿下生辰，該送什么賀禮？姑娘素來與貴人們深交，還望姑娘不吝賜教！”
我很想告訴她，其實我和他們沒有那么多交集，我與那市井之地的雜耍猴戲并無區(qū)別，無非是那些貴人們來問一些事，而我云里霧里胡說一通，讓他們自己領(lǐng)悟罷了。哪來的深交？
我終究是不敢，只唯唯道一句：書畫。
那是我在深宮里唯一自認(rèn)了解的人，現(xiàn)在，連他也要被人奪走了嗎？
【目不識丁】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不修邊幅、臟兮兮的樣子像極了我在家里的模樣。阿爹阿娘孩子多，家里又捉襟見肘，我們每個兄弟姐妹都是那樣的裝束，用那些鄉(xiāng)里的話說：小要飯的。區(qū)別只是那孩子的衣著只是稍舊污臟，卻并無破損。許是覺得自己遇到了同病相憐的人心生憐憫，我竟拎著滿腦袋的金石玉翠追了他一路。終于，在一座宮墻的角落處停了下來。
“你跑什么呀？你是誰？你怎么在這？你也是被抓來的嗎？……”我自顧自說了很多，他卻由始至終未說只言片語。心想著：也許，他是餓了。這宮里的人都不讓一口菜多吃幾口，變態(tài)得緊。
我從懷里拿出中午昧下的一個饅頭遞給他。少年目不斜視的接過饅頭，也不吃，只是緊緊地握著。我只當(dāng)他是認(rèn)可了我。
“我叫木嬉?！?p> “長生?！?p> 長生終究沒有吃下那個饅頭。我們兩就那樣并肩坐了許久。離開時，我愣愣地看著這些莫名其妙的宮殿不知所措，索性跟著長生接著走。
“你跟著我干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回去……”
“你是哪個宮里的？”
“建安宮。”
那時的情況我只記到了那個叫長生少年帶我回到了建安宮，囑咐我：以后莫要亂跑。后來建安宮里的嬤嬤告訴我，那是已故皇妃之子——長生。他的母妃本就不受寵，如今又已離世，嬤嬤們說，皇上約摸已經(jīng)忘了這個孩子的存在，只有他的外祖幫襯著。
那以后的日子，長生常常來看我，還給我?guī)б恍┪覐奈匆娺^的東西——美味佳肴、金石玉器、名家字畫。我欣賞不了金石玉器，只覺得晃眼、累贅，卻還是偷偷藏起來我覺得好看的，想著等我出去那天，把這些東西帶給阿爹阿娘他們。至于那些個字畫，我根本看不懂上面的東西，歪歪斜斜，像極了年幼時阿娘在廟里求來的符咒，難看的很。對于我來說，這些東西再多，也及不上長生來看我來的高興。時間久了，長生每次來都看不到那些字畫，便問了一聲。
“喏，墻角呢！不知道有什么用，就放那兒了先。”后來長生說，那是字，用來欣賞的。
可是我，卻連它們的本來面目都不曉得。
【我心慕你】
道統(tǒng)三十六年冬臘月，那一天的大雪不知怎的，下了很久。建安宮外的空地上，巡邏侍衛(wèi)們的足印很快被覆蓋了下去。那些花草，連枯枝都沒了蹤影。
江清沅興奮地感謝我的指點(diǎn)，道：“多謝姑娘，我將字畫送于殿下，他果真歡喜！”
我猜我當(dāng)時臉一定難看的緊，卻還是笑笑，與她說，假以時日，睿王的心必定會在意她。
長生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巡邏的士兵離開后的第三個時辰。我以為，他今天不會來。
想到白日里，江清沅那張高興的臉，我就無法正視長生。好像從江清沅來找我?guī)退痖L生注意，讓長生喜歡上她開始，我就變得越來越奇怪。我見不得那女子來時的笑容，更見不得長生對那女子的贊賞。我想，我大約是病了……
我別過臉不去看他，盯著窗紙印出的雪白發(fā)呆。他倒好，自顧自脫了鞋襪，披著被子在床上取暖，連我殿里的宮女都給他送暖爐。余光瞧著他凍成那個樣子，我終究還是硬不下心。像從前那樣，挨著他，幫他取暖。突然有種錯覺，阿爹阿娘是不是年輕時也這樣取暖？
阿爹阿娘！是了，這是夫妻的模樣，每一年中秋佳節(jié)，皇宮里宴請那些命婦貴人們，和他們丈夫就是這種感覺。
我心慕你！長生！
思及此，我才趕緊離開長生一段距離。雙頰像火燒一樣難受。
長生察覺到了我今天的異常，轉(zhuǎn)頭問我，“怎么了？”我做賊心虛的趕緊說了句沒事。慢半拍發(fā)現(xiàn)我兩的唇居然因此靠在一起。
看著眼前這樣俊秀的臉，身體先一步反應(yīng)過來，急急地推開他，搶過被子，把自己罩在了里面。許久，才聽見外邊嗤笑。
我不像江清沅那樣的大家閨秀，能從容面對這樣那樣的場景。我著急著拿開眼前的障礙，就看見長生還在床邊笑著。他的笑可真好看！
我看的癡了，竟呆呆地問了一句：“你對江清沅也這樣笑嗎？”
“沒有?！狈磻?yīng)過來的時候，我和他都愣住了。
“那你喜歡她嗎？”
“不喜歡。”
“那我呢？你喜歡我嗎？”
那天長生沒有答話，只是俯下身子，在我額頭落下一個吻。
【君臨天下】
三十八年二月初，天子令：侍郎江氏之女江清沅人品貴重，恭順柔嘉，著良娣，入太子府。
我終于放下了心里的重?fù)?dān)。她再沒有資格同我競爭長生。
道統(tǒng)三十九年春，原本正直盛年的太子薨逝?？蓱z的清沅只能幼女孤老，我恍惚覺得，我錯了。年近耳順的天子越發(fā)蒼老。他們又把目光聚集在了我身上。我不懂這些皇家的政治，也沒有人告訴過我，但我隱約能猜到這皇帝的目的。我是澤國百年來唯一的神圣之人，那么能被我選中的人，也會是天選之人，身份地位可見一斑，也定能護(hù)佑澤國百年安寧。
長生來找我時，我正在小憩。這些日子明里暗里各宮的貴人主子都來找我，要么是問自己日后吉兇，要么是問兒孫福澤……都忘了我不是算命先生這件事，三兩成群結(jié)伴，我這里倒是亂成了一鍋粥。
我困得緊，只覺得長生在我床邊輕輕坐下，復(fù)又躺下，只在背后抱著我，卻是什么都不說。
我自覺休息夠了，才緩過神來問他：“你想要這天子之位嗎？”
“想！”
這是他第一次把自己的野心攤開來放在我面前。這樣算不算我們已經(jīng)交心了呢？
“我等了很久?！蹦呛V定的眼神一如很多年前發(fā)現(xiàn)我生辰的神棍張?zhí)鞄煟形铱床欢某庇俊?p> “如你所愿?！?p> 天選之人！我不知道未來他會遇到什么，對于我這只籠中鳥自然也想像不到，我只覺得有些東西好像在悄悄變化著……
我達(dá)成了長生的愿望，那日，我在眾人詫異的眼光中選了他。那個從小沒了母妃的少年，終于站在了可以和他父親比肩的位置，是不是意味著，他也可以得到他父親的愛？
長生說，他要送我一個驚喜。
【一枕黃粱】
道統(tǒng)四十一年春，建安宮門前的草地被一群人挖開又填上。我不懂他們意欲何為。
長生說，那就是他送我的禮物。
人都說，千年滄海桑田。可為什么這王宮里的事情變得這么快？
道統(tǒng)四十一年冬，那個迎我來到建安宮的老皇帝薨逝。長生順理成章地變成了澤國的君王，實現(xiàn)了他君臨天下的愿望。而我，在等帶著他來娶我的時間里消磨著。明明這么近，他卻已經(jīng)很久沒有到建安宮來看我?；实酃徊皇俏疫@樣的人能理解的苦差吧……
天元元年，長生實現(xiàn)了他的愿望，正式登上了澤國皇帝的寶座。我也迎來了我的噩夢——新皇即將迎娶丞相之女方氏婉瑩為皇后。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是了，他已經(jīng)是皇帝了，還用什么金榜題名？洞房花燭才是此時的標(biāo)配?？墒菫槭裁?？為什么那個人不是我？
后宮朝見新主之日，我發(fā)現(xiàn)，方婉瑩比清沅還要貌美！舉手投足間全是大家風(fēng)范。只是看我的眼神竟那樣怨毒。
渾渾噩噩的回到建安宮，我這才想起來，自他登基到現(xiàn)在，已近一年，但他從未來看過我……從未……以前即便再忙，他也會來的……
不會的……他一定是太忙了，所以才會晚來的！對！一定是這樣！一定是……
我就這樣安慰著自己。直到，清沅來找我。
“你怎么來了？孩子還好嗎？”
她答我一切都好，她還是那樣溫婉。
“姐姐，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要早為自己做打算??！”
對上清沅真誠地目光，恍然間滄海桑田。
“怎么了？”心里那種不祥的預(yù)感愈發(fā)強(qiáng)烈，一如年少時，只有遇到特別難應(yīng)付的事情，清沅才是這個表情?？扇缃襁@又是為什么？
“太子生前的暗探探聽到，宮中可能會對圣女不利。姐姐，你在這宮里渾渾噩噩半生，應(yīng)該為自己考慮了！”清沅抱著我，在我耳邊輕輕說著。
我努力消化著她帶給我的消息，始終想不明白是誰想對我不利，我只是一個擺設(shè)而已，會觸碰到誰的利益？我請求清沅幫我查看我父母的蹤跡，也許我能跑出去陪著他們，也算是對阿爹阿娘的安慰。她告訴我，早已經(jīng)沒了蹤影，在我入宮成為圣女的那天，他們就已經(jīng)歸了黃土。
午夜夢醒，我突然想起長生說的禮物，拿著一根細(xì)釵在那里尋找著——原來禮物是桂花釀！我癡癡地開著壇子喝著，好像看到了長生向我走來，輕輕地將我抱起。醉了還能有這樣的好處嗎？我癡癡地笑了。夢里長生和我做了真正的夫妻。他溫柔地說：等他。
三日后，我沒有等來長生，卻等來了詔書：犯婦木嬉，今證假冒澤國圣女，恐將玷污澤國百年社稷。著令即日處死?！痹t書從宮人的手里緩緩展開來，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全是陌生。長生，你真的想讓我死嗎？
“哼，目不識丁的鄉(xiāng)野丫頭也敢妄想得到皇上的寵愛，真是異想天開！”
那侍從說話著實刻薄，可她說的又有什么錯呢？目不識丁，從小在皇宮長大，卻從來沒有人教我讀書寫字，更不會有人告訴我人心難測……
罷了……這高墻本就不是我該來的地方?？蔀槭裁葱哪敲措y受？眼前的人也變得越來越模糊……也罷，這樣倒少了劊子手手里一條命，他也可以少為一個亡魂祈禱。
臨行前，我請嬤嬤幫我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我想去見他最后一面。我騙他，先皇離世前曾留下口諭，有關(guān)山河社稷。不知是他真的信了，還是別的。時隔一年，我終于見到他了。
他還是那樣高大英氣，帶著以往那樣溫和的目光看著我。我伸手擁著他坐下。和他說著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卻始終不提先皇遺言。他也不煩，只是擁著我，越發(fā)緊，我學(xué)著他往日捉弄我的樣子，輕咬著他的耳垂。發(fā)釵快挨近長生心口時，我轉(zhuǎn)向了自己，也許我才是那個阻礙一切的過客，他只是不愛我而已，又做錯了什么？
再見了！長生。原來黃粱夢是這樣的滋味。
天元元年六月，帝廢后。野史載，后不賢。七月，帝寢遷建安宮。同年，敕令：女子需進(jìn)私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