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覺在床上躺了會,卻是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腦子里跳出一些有的沒的。
干脆起身,抽出一本鶴韻復習,
秋闈考試在九月底,兩年一次,全省的秀才,集中到省城參考,
歷年根據(jù)人數(shù)不同,少則前五十名,多則前一百,錄為舉人。
中了舉人后,就有了當官的資格,還有很多政策上的優(yōu)待,比如見官不用磕頭、不用納稅、打官司不得上刑等等,是真正進入了社會的‘食利階層’。
但對方覺而言,最重要的,還不是這些。
自從確認這個世界的確有修行者的存在,他就產(chǎn)生了游歷天下,增長見識的念頭,
游歷天下四個字,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
封建社會為了便于戶籍管理,防止流民,不允許老百姓到處亂跑,離開家鄉(xiāng),從一個地到另外一地,需要官府開具‘路引’,手續(xù)很復雜。
沒有路引,城門都進不去,還會被當做流民抓起來,輕則吃一頓板子,枷號三日,重則發(fā)配充軍。
運氣不好,遇到王八蛋地方官,當做兇殺案的替死鬼都很正常。
舉人就沒有這個限制,只要帶著‘身份證明’,哪里都可以隨意去。
還有,游歷天下是要花錢的,吃喝拉撒都要錢,
舉人無論在哪,只要有朝廷的機構(gòu),就能免費蹭吃蹭喝,
運氣好,搞不好當?shù)毓賳T還會請客白嫖。
當然,方覺不圖這個。
按照白浩的說法,道門遙遙無期,不知道何時才能入,也許一輩子都摸不到邊,可是人總是要活的,
或者說,想要入道的前提是,得先活著,
活得越久,入道的可能性就越大。
有個舉人身份,就等于有了生活保底。
抱著書讀了一會,發(fā)現(xiàn)這鶴韻其實早就滾瓜爛熟,天天上課教得就是這些,都能倒背了,實在懶得再看,反而涌起一陣睡意。
睡覺。
院子里,老母雞更是早就入睡,腦袋一點一點的,
忽然覺得哪里不對勁,渾身的雞毛炸起,無緣無故的涌出一股強烈的恐懼感。
雞窩之外,不知道何時來了一只眼里閃著紅光的竹鼠,正隔著小門,瞇著眼睛上下打量著它,眼神不善。
老母雞若是有‘思想’,此時估計要崩潰了!
上次遇到鬼,這還沒安生幾天,又來了個妖怪!
這他媽的是上輩子造了什么孽?
竹鼠妖可不管老母雞在想什么,爪子一撥,打開了雞窩門,就準備一口咬斷雞脖子,先來道開胃小菜,再報仇,
就在此時,小院外忽然傳來兩人爭執(zhí)的聲音。
“李賢,你這個書呆子,那國主勞民傷財,不務正業(yè),荒廢朝政,你居然還說他有功德?!簡直不可理喻!咱們找夫子評理!”
這個聲音理直氣壯,聲音洪亮,稚嫩的語調(diào)之中,充滿著自信。
“評理就評理。”
另外一個聲音柔弱一些,卻也不肯讓步,耐著性子道:“那國主作為,雖然不是最好的,但就事論事,不能說毫無功德?!?p> “哼,大節(jié)有虧,又談何小節(jié)?!”
“小節(jié)亦是節(jié),不守小節(jié),談何大節(jié)!”
“婦人之仁!”
“婦人也是人,婦人之仁,難道就不是仁了?”
當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數(shù),這鼠妖以前學的就是食香火、立功德那一套,只是始終無用,于是這才撒開性子要報復社會,
結(jié)果第一次出來搞事情,就聽到有人談論功德,
眼珠子滴溜溜一轉(zhuǎn),連忙鉆進老母雞的窩里,準備偷聽。
雞窩就這么點大,一只大肥母雞,一只大山竹鼠,立刻顯得十分擁擠,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
噗嗤,老母雞屁股一撅,嚇出一泡稀屎。
竹鼠妖十分嫌棄的朝邊上挪了挪,惡狠狠得瞪了老母雞一眼,
“忍住,不許叫,不許拉屎,否則立刻吱掉你!”
……
……
片刻后。
方覺穿好衣服重新起床,看著面前正襟危坐的兩個小孩,哭笑不得,也不知是該夸他們有一顆向?qū)W之心,還是說他們是杠精,一個問題吵了幾個時辰,大晚上偷偷溜出來跑自己這里來打官司。
一個叫李賢,一個叫趙柯,在班上都是好學的孩子,就是性子都很拗。
大昊教育體系之中,蒙學有一部必學的經(jīng)典,叫做《誠心正行錄》,里面記載了兩百多個或真或假的故事,來指導幼童樹立三觀,
當然,以方覺的眼光來看,這些小故事,既有好的善的,值得學習的,也存在不少封建糟粕,
當初方覺講倩女幽魂的故事,白浩贊他教學‘別開生面’,多少有點花花轎子眾人抬,我欣賞你這個人怎么看都順眼的意思---這樣的教學方式,其實早就融入在大昊王朝的正統(tǒng)教育之中。
有意思的是,這本書其中不少故事,簡直和原時空地球某些古代故事的一模一樣。
就比如,他兩爭論的《佛子行諸國》中的兩個小故事。
傳聞上古之時,某國崇信佛道,國主普建寺廟數(shù)萬座,奉養(yǎng)僧人數(shù)十萬,一時間國內(nèi)佛道昌盛,這一日,來了一個頭陀,國主便得意洋洋的問,我崇佛敬僧,廣修寺廟,散布佛法,以至于國內(nèi)人人謙和友善,行善積德,不做惡事,刑案大減,百姓安居樂業(yè),是否有大功德?能得大福報,增壽廣益?
頭陀笑而不語,轉(zhuǎn)身離去。
這便是兩個孩子爭執(zhí)的第一個焦點所在。
國主,到底有沒有功德?
李賢認真的說道:“夫子,我以為是有功德的,因為國主散布佛法,教化百姓,勸人為善,使得國泰民安,用道理教化人心,比起嚴刑峻法,苛政厲稅要強上許多,不愧是上古之王?!?p> “李賢說的不對!”
趙柯立刻小臉一板,反駁說道:“寺廟侵占土地,不交稅賦,由百姓供養(yǎng),若是全國遍地寺廟,到處都是僧侶,誰來種田,誰來打仗,誰來讀書?即便看上去國泰民安,那國,必然是窮弱之國,那民,也必然是癡愚之民!窮國愚民,哪里有真正的國泰民安?”
頓了頓,看了眼李賢,鏗鏘有力的總結(jié)道:“我以為,國主即便有功德,也是小功,小德!甚至是誤國誤民換來的功德!因此,有功德,也是無功德,即不值一提,更不能宣揚!”
“功德便是功德,大功德小功德,都是功德!正如惡便是惡,再情有可原之惡,也是惡!縣老爺斷案,遇到情有可原的罪人,能輕判,甚至能免罪,但絕不會說他無罪!若說他無罪,那就是顛倒黑白,混淆是非!”
李賢雖然長得柔弱,個頭也小些,在自己的原則上,卻寸步不讓,滔滔不絕的講出一大堆道理來。
兩個孩子各自表達完自己的觀點,都抬起頭,等待著夫子的裁決。
方覺并沒有第一時間給出答案,也不想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
只是,聽完兩個孩子的各自表達,心中暗自贊嘆,難怪大昊成為天下第一大國,連偏僻鄉(xiāng)下,十幾歲的孩子都能有這樣的見識,實在難得。
真是應了那句話,少年強則國強!
微微沉吟片刻,說道:“你二人,一人看的是民風,一人看的是國情,都有道理,也都有偏頗之處,我們且不下定論,再看佛陀離開后,半途遇鷹割肉的故事,你們又怎么看?”
佛子行諸國一共五個小故事,此時討論的這兩個,和地球上的梁武帝崇佛問達摩和佛祖割肉鷹,如出一轍。
不知是冥冥中自有巧合,還是這兩個世界,有什么暗中的聯(lián)系。
這第二個割肉喂鷹的故事,講的就是那頭陀離開國都,半路與荒郊野外,遇到一鷹正在追逐一只鴿子,鴿子飛到頭陀身邊,哀求道請救我一命,老鷹隨之而至,也對頭陀說,我已數(shù)日未曾進食,你救了它,我便餓死,同樣也是一條命。
頭陀沉吟片刻,拿出刀來,從自己身上割下了一塊和鴿子一樣大的肉,喂了老鷹,也救下鴿子。
“頭陀此舉,你二人如何看?”方覺問。
門外窗下雞窩之中,白毛竹鼠妖聽得都驚呆了,
居然,還有這樣的人?
那位前輩也罷,它也罷,妖族所謂的積功德,目的是為了活得長久、擁有更高的法力神通,
說白了,做再多的善事,都不是因為有善心,而是為了自己!
反過來說,如果吃人能夠‘得長久、漲神通’,那它會毫不猶豫的吃人。
舍己為人,割肉喂鷹,用自己的血肉,去救其他生靈的命,那是任何一只妖都做不到,甚至想都不會想的,
這種行為,超出了它們認知范圍。
鼠妖尾巴下意識的來回掃動著,
好像明白了點什么,卻看得不甚清晰,隔著一層紗,
于是支棱起耳朵,下意識的人立而起,像圍觀群眾似得,踮起腳尖,生怕漏過房間里的任何一句話,一個字。
老母雞再次朝角落里縮了縮,用力夾緊了屁股,生怕再崩出一泡屎來,枉自送了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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