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枝打了支火折子將信燒毀。
韓墨兒小口抿著茶,對翠枝說:“明天巳時讓善掌柜在撫順齋等我,有要事相商?!?p> 翠枝低聲應(yīng)了:“是”。
果不其然,下午課上,韓嫣兒便磋磨起墨兒。
“姐姐,聽說黃先生夸你琴技很好?真是可喜可賀。姐姐既然有這般琴藝,今年的春宴上不妨彈上一曲,啊,不若姐姐邀請曲家大郎同奏,琴瑟和諧、才子佳人,定能在都城引為一段佳話呢!”
饒是韓墨兒已經(jīng)深知韓嫣兒害人不倦,聽完這番話還是覺得低估了她。
這主意出得即惡毒又愚蠢,能依言照辦的也只能是“憨癡”的韓墨兒了。
韓墨兒眼睛灼亮、臉頰緋紅,興奮疾語:
“真的嗎?嫣兒,你真覺得我可以邀曲家大郎同奏?那,他會同意嗎?若是不允,我豈不是丟臉。”
韓嫣兒沒忍住“嗤”地一聲,隨后趕緊調(diào)整表情,微笑的道:
“他不會不允,曲家大郎曲仲博最是謙謙君子,駁人情面的事情你可聽說他有做過?”
韓墨兒搖頭。
“他既不會駁你,定會同你共和一曲,姐姐琴藝已得黃先生贊過,春宴上定然博得滿堂彩,如此這般,即便都城貴女無數(shù),但誰又能蓋過你的風(fēng)頭?你與曲家大郎有同奏一曲之誼,他待你定會不同于其他小姐?!?p> 韓墨兒滿眼憧憬,已是云里霧里。
忽道:“我得換架好琴,現(xiàn)今這個已經(jīng)配不上我的琴音了,明個兒,對就明個兒我便去尋架好琴,順便去撫順齋吃桂花蜜翅。嫣兒,明天幫我向先生告?zhèn)€假,就說...就說我肚子疼?!?p> 韓嫣兒翻了個白眼,心想你告假還用找借口,誰不知道你到上街覓食去了。
韓墨兒出府要比其他府中小姐方便很多。
她頻繁出府流連酒樓,使韓墨兒任性妄為、貪嘴好吃的形象深入人心。
所以大小孟氏很是縱容。
這也方便了韓墨兒暗中行事,因此韓墨兒這幾年依然保留了“貪嘴”毛病。
既然她只要胖著、丑著、傻著,大小孟氏就會放心,不會花樣頻出的折騰她。
韓墨兒也就依其心意,一如既往,近幾年倒也營造出“賓主盡歡”的假象。
陪著韓嫣兒演了一場戲的韓墨兒甚是乏累,下了課便躲到自己的菜地。
這塊菜地在府中的西北角。
原是一片灌木林,韓熙煥曾在此養(yǎng)了幾只梅花鹿,卻因飼養(yǎng)不善全都一命嗚呼。
后來此處便荒蕪起來,連經(jīng)管園林的仆婦也鮮少前來。
去年,韓墨兒將此處占為己有。
拔去灌木,培厚土壤,種植蔬菜瓜果,閑余,飲酒品茶、納涼休憩,愜意安然。
這偏隅已成為韓墨兒疲怠時的避世凈土。
在這里她不癡傻亦不精明,脫去假面拋下心機。
瓜果蔬菜為鄰,美酒清風(fēng)為伴,忘卻今夕何夕,只求一時安寧。
沒錯,韓墨兒愛酒。
此時她已為一壟冬瓜培過新土,摘下斗笠便向翠枝討酒。
翠枝從托盤中尋出一個最小的酒杯,淺淺地斟了杯熱酒遞了過去。
韓墨兒小心翼翼的接過,嗔怒般地斜了一眼翠枝。
倚在庭中支起的軟塌上飲了一口,隨即瞇上了眼睛,長長的哼了一聲,享受極了。
三月中旬的陽光透過鮮嫩的樹葉照在臉上。
新土幼秧、熱酒暖陽。
韓墨兒貓兒一樣的舒展著四肢和心情,陶然間一杯酒已喝完,轉(zhuǎn)頭討好地向翠枝繼續(xù)討要。
翠枝臉色不虞,邊倒酒邊約束:“小姐,今天只許喝三杯,多一杯都不行,若是醉了,讓他人尋了過錯,又不知要鬧騰小姐幾番?!?p> 韓墨兒不以為然,望著橙黃瓊漿,漫不經(jīng)心的道:
“以你家小姐之粗鄙,還怕再加一項陋習(xí)?”
“那也不行,今天只許三杯?!贝渲娪病?p> 韓墨兒端著酒杯笑道:“翠枝你現(xiàn)在越發(fā)小氣了,幾杯酒都舍不得,這要以后誰娶了你,可要生生被你管成妻管嚴(yán)?!?p> 翠枝這幾年和韓墨兒相處,被她打笑已成習(xí)慣,知道“妻管嚴(yán)”為何意,但也擋不住一抹嫣紅染上臉頰,隨即拿出殺手锏:
“這醉煙波僅剩一壇,家兄月余就會趕往都城,但帶不帶幾壇自釀的醉煙波,倒是你的丫鬟我說得算的。”
韓墨兒聞之,立馬起身黏在翠枝身上,話里帶蜜贊個不停。
一臉諂媚、全無氣節(jié)。
奈何翠枝經(jīng)得多了,不為所動:“讓哥哥帶酒也不難,不過小姐以后飲酒之事得都聽我的,還有不許拿那個什么,就那個什么打趣我?!?p> 韓墨兒舔著臉問:“哪個什么?”被翠枝狠狠瞪了一眼后大笑出聲,手中清酒一飲而進,心中舒朗開闊,一掃這兩天之郁郁。
此時,翠枝的臉上已經(jīng)褪去假嗔,看向韓墨兒的眼中是滿滿的崇敬、欣羨。
又一次的在心底默默地感謝了上蒼,能讓她遇到小姐。
讓她知道人還可以這樣活著。
她確信小姐能帶著自己沖出這牢籠一樣的世界,擁抱小姐口中那種“自由”的生活,帶著尊嚴(yán)活出不一樣的人生。
第二天韓墨兒去給孟老太太請安的時候,不出意料地被孟老太太關(guān)心了琴藝。
韓墨兒翹著尾巴自夸了一番,隨即提出要出府選琴,順便吃桂花蜜翅,孟老太太自然應(yīng)允。
還囑咐韓墨兒若有相中的琴先讓掌柜的送往府中讓她一觀,銀錢不夠她也可以貼補,好一副慈愛祖母做派。
韓墨兒千恩萬謝,早膳后便帶著翠枝、翠柳出了門。
韓府的馬車沿東市珍玩街慢慢行駛,有感興趣的店鋪便進去賞玩一番,重點尋琴,卻無一架入眼,不知不覺已過兩個時辰。
韓墨兒有些笨拙的爬上馬車,吩咐車夫趕往撫順齋。
撫順齋的桂花蜜翅為都城一絕。
雞翅外裹青霞山瓊花花蜜,內(nèi)包三春向陽桂花,附于糯米之上,即有肉香、又沁米香,甜而不膩、唇齒留香,深受都城后宅女子喜愛。
此時,香氣四溢的桂花蜜翅和愁容滿面的善掌柜同時出現(xiàn)在韓墨兒眼中。
畫風(fēng)很不和諧。善掌柜見韓墨兒進入包間,趕緊起身恭敬地叫了聲:“五小姐?!?p> 五小姐的稱呼是按柳州齊氏韓墨兒這輩排行的。
柳州齊氏人口興旺,她這輩上有三個哥哥、四個姐姐,下有兩個弟弟、兩個妹妹。
韓墨兒向善掌柜點了點頭,溫言讓他坐下。
善掌柜開門見山:“五小姐可看了我給您的信?”,墨兒點頭。
“四爺分析,韓府極有可能打起了將你二妹嫁入皇室的主意,在這之前,她們一定會讓你嫁了?!鄙普乒窦奔钡馈?p> 善掌柜口中的“四爺”,是柳州齊氏族長齊坤鵬的庶子。
姓齊,名子睿,家中排行第四,眾人尊稱一聲“四爺”。
齊子睿是韓墨兒生母齊楚楚的庶弟,雖不是一母同胞,但關(guān)系極好。
據(jù)說齊楚楚當(dāng)年難產(chǎn)去世,齊氏一族只有他站出來替亡姐討說法。
原因是齊楚楚生前曾給他寫過幾封書信,其中淡淡地道了些不快與郁郁之言。
所以他懷疑向來康健的齊楚楚是為人所害。
他在韓府大鬧了一場,可終究信中只是借詩文感慨了后宅婦人的憂愁與不滿,并不能成為韓楚楚被害的證據(jù)。
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齊楚楚去世后,齊子睿每年都會來都城看望韓墨兒。
大小孟氏自然不允,找各種理由推脫,不讓他與韓墨兒相見。
齊子睿打蛇打七寸,直接找到翰林院。
讓官差傳話要見掌院學(xué)士韓志清。
韓志清得知岳家找上門來,急忙迎了出來。
齊子睿也不入翰林院,就在門口淡淡開口:
“韓掌院,你們韓府是書香門第,奉行孝道綱常,但為何一而再、再而三阻攔我見亡姐之女,是你們嫌我齊氏落魄,怕我上門打秋風(fēng),還是你們苛待墨兒,不敢讓她與我相見?”
一番話下來,韓志清額頭汗如泉涌。
韓志清雖然木訥,也知這府衙門口,來往者眾多,此番話誰要是聽去一耳朵,失了讀書人的面子是小,被人上書彈劾他治家不嚴(yán)、枉顧人倫就事關(guān)前途身家了。
齊子睿說完便走,韓志清如熱鍋螞蟻,不待下衙,就回府痛斥孟淑娟。
第二天親自登門請齊子睿過府,設(shè)宴款待,抱來韓墨兒與之相見。
齊子??吹讲蛔阄鍤q的韓墨兒胖乎乎的嬌憨可愛,長舒了一口氣放下心來。
此后齊子睿每年都來看望韓墨兒,但韓墨兒受大小孟氏的有意影響,對他的態(tài)度越來越疏遠冷淡,甚至帶出鄙夷輕慢之色。
齊子睿慢慢心也冷了,后來只是托人送東西給韓墨兒,兩三年才去韓府看望韓墨兒一次。
直到韓墨兒被換了靈魂,一次齊子睿因?qū)嵲诘肽钔馍绊n府探望韓墨兒。
她才知道她還有個時刻憂心自己的舅舅。
而且這舅舅愿意幫她逃出韓府,重獲新生。
此時,在撫順齋的包房中,韓墨兒直視善掌柜道:
“恩,墨兒和舅舅所想一樣,她們急于讓我嫁了,又不會甘心給我尋門好親,在這親事上就會做手腳。”
聽聞,善掌柜道:“以咱們當(dāng)初想法,您才十五歲,雖然已及笄,韓府這樣的門第,嫡女議親怎么也要一年二年,所以您逃出韓府的計劃一切是按明年準(zhǔn)備的。如果計劃提前,其他都還好說,只是需要時間去疏通關(guān)系,神不知鬼不覺地弄個“貴籍”的戶籍,若無“貴籍”戶籍,按大歷朝法律,您只能在一地方圓十里內(nèi)活動,如若遠行,必有路引,每到各州縣、城池都需重新申請路引,麻煩不說也容易暴露。四爺此次讓我前來就是提示五小姐要早做謀劃,我們也好依計實施?!?p> 墨兒歪頭看向窗外,酒樓包房臨街。
窗外便是都城最為繁華的軒轅大道,達官貴人、販夫走卒熙熙攘攘。
似是和諧融洽,卻誰也走不進誰的生活,不知對方的喜樂憂愁。
默了一會,韓墨兒啟齒:“貴籍和良籍讓舅舅一同辦,事情逼到眼前時,也不至于落空。落腳的宅邸多尋幾處,仆婦提前安置好。我最近出府的機會可能不多,今年每季各處產(chǎn)業(yè)的賬冊不必拿來我看,一切由舅舅處理。時刻注意皇家動靜,如有消息依舊讓齊五在韓府靠著我院子的巷子外叫賣,翠枝、翠柳會來尋您。”
善掌柜聽了吩咐,恭聲應(yīng)是。
墨兒望著善掌柜,笑道:“善掌柜,我記得我們初見也是陽春三月,到如今已整四年了,這幾年太多的事情勞煩善掌柜,若無善掌柜奔波,墨兒還是一閨中稚子,任人欺辱呢?!?p> 聽聞善掌柜連忙站起身來,一臉肅然:“五小姐此言善某愧不敢當(dāng),善某能得遇小姐才是幸事,若非小姐,我還在那小鋪面中磋磨著,空有本事無處可用,如今善某在這新號、老號林立的繁華都城也能有一席之地,全憑小姐所賜,便連四爺也常常和我說,若不是小姐指點,齊家已然敗落,又哪會枯木逢春,短短四年又重回柳州首富之位?!?p> 韓墨兒道:“善掌柜莫要自謙,我只是出了幾個主意,實操皆是舅舅與你,你們都精于商賈,曾經(jīng)不濟只是受齊家所累?!?p> “這四年,五小姐生意上殫精竭慮,還要與那孟氏周旋,好不容易要見曙光,又橫生枝節(jié),哎,五小姐只求脫離那魔窟,為何就這般不易?!?p> 說到此處,善掌柜已是哀嘆。
韓墨兒見老掌柜已眼中帶淚,忙道:“哪有那般不易,大小孟氏現(xiàn)在并無害我性命之心,我們見招拆招即可,實在惹得我急了,我將她們那些腌臜伎倆寫成話本子,在咱們的四十八家廣源書局分號免費贈送,就憑咱們書局的號召力,我就不信她們能將女兒送入皇家,哈哈哈?!?p> 一番插科打諢,鬧得善掌柜哭笑不得,心中郁悶消散不少。
他看向韓墨兒,這個從始至終都將自己奉為長者尊敬的女孩。
雖然胖得沒個女孩樣子,此時卻眉眼含笑,眼中流光溢彩,絲毫不受外物影響,從容淡定,一切好似和她有關(guān),又好似無關(guān)。
受到韓墨兒影響,老掌柜心中稍安,小聲告辭退出包間,離開了撫順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