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慕家不一樣,慕榕也不一樣。
皇帝何許人也,哪里能看不出裘天一事另有蹊蹺?不拆穿墨王的把戲,甚至默許他打壓北月國,也就是想借此給其他人打個(gè)樣兒——心悅誠服地歸順,否則死無葬身之地。
往細(xì)里說,皇帝賦予慕安談判的大權(quán),半是為了安撫慕太師,半是暗暗警告墨云霄,出手得有分寸,別讓情勢變得更混亂,否則談判談崩了,慕家也有責(zé)任。
慕安是再清醒不過的明白人,今夜前來,就是與墨云霄商討對策,并且確保一件事——無論如何,慕榕都不會(huì)被牽連。
兩人靜靜依偎了一會(huì)兒,感受彼此溫?zé)岬臍庀?,似乎只要這么靠著彼此,外頭世界的風(fēng)雪滿天,也不如案頭上的一縷輕煙裊裊。
慕榕理了理思緒,有點(diǎn)感動(dòng),心情又有點(diǎn)復(fù)雜。
以前外公外婆雖然也疼她,但老人家行伍出身,當(dāng)了一輩子的軍人,向來是管教多過于寵溺,愛都藏在板正的教養(yǎng)里。
慕家人無條件的、不顧一切后果的疼愛,她又該如何回報(bào)?
“霄...…”慕榕遲疑地抬眼,小小聲道:“無論發(fā)生什么事,請你也看顧著點(diǎn)兒慕家,成嗎?”
她隱約理解慕安的擔(dān)憂,怕未來情勢變化,皇帝和墨王之間那層兄友弟恭的關(guān)系也崩了,要是受她連累,那慕家真會(huì)死無葬身之地。
墨云霄眸光微沉,語氣算不上多平靜,“妳說什么?”
這見外的語氣聽得人心頭火起。
慕榕慚愧地低頭,覺得自己強(qiáng)人所難,“知道你也不容易,但是......我沒法兒放著慕家不管。無論未來如何,你我生死都在一起,但不能讓他們因?yàn)槲业倪x擇遭難啊。”
幾句話分出親疏遠(yuǎn)***了墨云霄眉間蹙起的丘壑,輕笑了下:“慕安只是商量幾句怎么給妳出氣,能遭什么難,我又不打算起兵謀反?!?p> 慕榕一怔,“出氣?”那她想多了啊。
墨云霄低低一笑,真別說,慕安那家伙還真損。
得罪誰都行,千萬別得罪讀書人,尤其是慕安這種表面清心寡欲、內(nèi)心護(hù)短又記仇的狠人,誰惹誰倒楣。
翌日,常寧驛館外的長街上,行人馬車稀稀落落,舉目所及只有古樹寒鴉的黑,映襯著冬雪的白。
曲終,簫聲余音飄散,一個(gè)穿著軟毛織錦披風(fēng)的青年男子站在圍墻外,身姿挺拔,如白紙上一抹遒勁的黑。
雪花紛飛落在肩頭,他卻恍然未覺,望著略顯斑駁的紅墻,若有所思。
突然間,吱呀一聲,驛館的側(cè)門突然被從內(nèi)往外推開。
男人似乎吃了一驚,迅速轉(zhuǎn)身就走。
“等等!”嬌柔的女音急急地響起,叫住了那男人急欲離開的腳步。
安妍公主撐著油紙傘,一身玉色繡折枝堆花襦裙,有如雪地上盛放的梅花般嬌艷。
她的視線緩緩移動(dòng),落在男人從袖子里露出的一小截玉簫,明眸頓時(shí)涌上一抹復(fù)雜的思緒。
安妍公主輕聲道:“吹奏曲子的人,是你?”
青年一愣,欲蓋彌彰地藏起玉簫,微微低著頭,過了半晌,才輕聲開口,“若是擾了公主的清聽,本......在下愿向公主賠罪?!?p> 安妍搖搖頭,“無妨?!?p> 她粉唇微張,幾番欲言又止,似乎下不了決心。
“是在下唐突了,今日見公主一切安好,在下也能放心,今后......”青年始終背對著安妍,言語之間透著淡淡的愁緒,“還望公主好好保重自身,別再為小事傷懷?!?p> “為什么說這些?”安妍凝視著青年的背影,撐著油紙傘向前幾步,輕聲問道:“你要走了嗎?”
飛飛撒撒的細(xì)雪如夢似幻,仿佛永遠(yuǎn)也落不到盡頭的冬日,直將人心里的盼望都給凍得發(fā)顫。
青年語帶失落,苦笑道:“原本就只是在下一廂情愿,能和公主再見一面,已是莫大的恩賜。在下只愿公主一生幸福平安,得償所愿.....”
“是嗎?”安妍柔柔地打斷他,“六王爺,你真這么想的?”
墨景淵一怔,既然被看穿了,也只能緩緩回過頭,唇邊掛著自嘲的笑意,“公主,妳早就認(rèn)出是本王了?”
他有點(diǎn)無措地解釋,“聽驛館的人說公主心緒不佳,本王一時(shí)情急,只好出此下策,別無他意,只是......想借著簫聲寬慰公主,天無絕人之路。”
墨景淵取出藏在袖中的玉簫,悵然道:“今日,是最后一次了?!?p> 安妍低聲道:“聽出來了,陽關(guān)三疊,琴簫吹盡離別難,你......要去哪兒嗎?”
“哪兒也不去。”墨景淵搖搖頭,苦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本王自知連發(fā)乎情止于禮的資格都沒有,總歸怕傷了公主的清譽(yù),不敢再逾矩。”
他摩挲著玉簫,滿眼惆悵,“高山流水覓知音,古有伯牙絕弦碎琴,今后,本王終生不再奏簫?!?p> “什么?”安妍一怔,只見墨景淵舉起手中玉簫,狠狠地劈向石墻,清脆的碎裂聲劃破天地。
墨景淵手中握著殘破的玉簫,點(diǎn)點(diǎn)鮮血落在雪地,如驚心奪目的紅梅。
“六王爺!”安妍扔下紙傘,顧不得男女大防,執(zhí)起他血跡斑斑的手,又急又氣:“你......你這是何苦?”
安妍眸中泛著淚光,心里混亂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沒想到解了坐困愁城之圍的人,竟然是他。
日日以簫聲相伴的這份情,她又如何能棄之不顧?
墨景淵攏起右手,疼得直抽氣,仍笑著安慰道:“無礙,一點(diǎn)小傷罷了,就當(dāng)本王是故意博取公主的同情吧。外頭天冷,公主快回驛館,記得喝杯姜茶,本王看著妳進(jìn)去再走?!?p> 安妍充耳不聞,瞪著那血流不止的傷,閉了閉眼,輕聲道:“六王爺這么回府,要惹人非議的,你......若不嫌棄北月國正是多事之秋,安妍那兒有極好的傷藥?!?p> 她紅了臉,轉(zhuǎn)身就走。
墨景淵看著安妍走進(jìn)側(cè)門,卻沒把門帶上,唇角緩緩勾起得逞的笑。
他隨手一甩,將斷裂的玉簫扔在墻角,彎腰拾起安妍遺留在地上的紙傘,不慌不忙地跟了進(jìn)去。
這招苦肉計(jì),看起來傷得真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