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浩喝完了熱糊糊，身上來了些力氣，只是臉上的擦傷疼了起來，尋遍屋子卻找不出一塊照人的鏡子。
也是，一個獨居老人要鏡子做什么，消逝了歲月看淡了人心，早就過了為美丑或喜或悲的日子了。
房間里極其簡陋，是那種在鷹崗村人看來都覺得簡陋的簡陋，但在桌上卻擺著一盆綠植。
綠植？是的，沒錯，那是一盆綠植。
在人人幾乎干裂的鷹崗，竟然還有人浪費水去養(yǎng)綠植，這簡直就像在深圳開奔馳一樣奢侈。
林浩走出村長的草屋，心情豁然開朗，屋外的盆栽更是多達十多盆，有綠蘿、碧玉、梔子花、鐵海棠等等，全是親水植物，在這漫天枯黃里，活得生機勃勃，如此卓爾不群。
門右側(cè)擺著幾個水桶，里面滿滿當當?shù)亩际撬?，林浩舀一瓢喝了下去，清涼的水順著嗓子如涓涓細流注入身體，整個人感覺如雨后的春泥，馬上可以長出青草芽。
“啊~，感覺好久沒這么酣暢的大口喝水了”，林浩又舀起一瓢干了下去，爽~~
苗夢潔見狀饞了起來，她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會饞人家喝水，到底是水做的女人，昨晚的沐浴滋潤了外皮，還需要來一瓢清水滋潤內(nèi)里。
兩個從深圳回來的進步青年，就這樣你一口我一口的蹲在水桶旁咕咚起了涼水，直到肚皮撐的圓滾滾，再也喝不下了，倚坐在大門口。
“你說段村長，哪來的這么多水呀。”林浩拍著肚子問道。
“不知道，也是自己去廖河洼打的吧?！泵鐗魸嵈鸬?p> “不是，這水這么清涼純凈，肯定不是那廖洼河的水?！?p> “我也覺得奇怪，他這么大年紀了，也沒有這么大力氣了，昨晚把你馱回來還一路歇了三趟?！?p> 昨天夜里林浩蹌倒不省人事，正當苗夢潔無奈之際，段村長從旁經(jīng)過，將林浩馱了回來，兩人才得到了救助。
“從我記事起，段老就是這里的村長，只是沒見他出面做過什么事，從我娘那里聽說一些關于他的往事...”
林浩回憶起了往事。
段老并非是土生土長的鷹崗村人，是六二年被任命到鷹崗做村長的，在之前鷹崗只是一個當?shù)厝丝陬^的名字，從來沒有什么村長執(zhí)事，當年的段老已經(jīng)是六十歲了。
初到鷹崗，段老一副英倫紳士的模樣，筆挺的西裝，锃亮的皮鞋，精致的油頭，手里的公文包里面放著他赴任前熬夜做的鄉(xiāng)村振興規(guī)劃書。
“科學工程是上層建筑，啟迪民心才是基石。”
懷著這樣的想法，從劍橋留學歸來做了半輩子建筑師的段老，辭去了市規(guī)劃局的工作，只身來到這片土地，哪里最貧困，哪里就最有用武之地。
“鷹崗村的當務之急，是引水入村，興修道路；然后是組建學校，搭建工廠?！?p> 這十六個字，是段老給鷹崗把脈后開出了治理方案，他高舉著藥方，像昨日的林浩一樣面對一排排麻木臉給村民做思想開化，一腔熱血氣宇軒昂。
結(jié)果嘛，也想象得到。當年村里受人尊敬的長者牛三爺把拐杖往地下一杵道：
“這鷹崗地界上，還輪不到你說話，飯都吃不飽，誰有力氣跟你去挖水渠，地荒著不種了？”
“就是，你要是有能耐，就給俺們每家每戶一百塊，我們就認你這個村長?！?p> 這就是鷹崗村民，一群深陷貧困的拿來主義者，段老向縣政府申請的六千多改造費用，全被村民們洗劫一空，段老也就被架空在這里，進退不得。
修水渠的工程或許太大了，村民們一時接受不了，段老又想一法子，先變更鷹崗的農(nóng)作物，改種耐旱易活的番茄，這樣可以提高經(jīng)濟產(chǎn)量，同時節(jié)省農(nóng)作時間去修水渠。
“那東西酸不拉幾，俺們吃不慣。”
不怕王孫酒肉臭，就怕叫花子還挑食，這個建議村民們自然也是不接受的，其實一切都是徒勞，村民的想法是只要餓不死，就別讓我動，他們不知道這世界可以有很多種活法。
新政實施不下去，段老在村里又沒有地，只能靠微薄的工資賀補助度日，日子久了，也就不再有振興鄉(xiāng)村的偉大抱負了，那身西裝的行頭，也成了箱子里壓在最下面的傷痛。
“怪不得！他的氣質(zhì)可一點也不像這里的人?！泵鐗魸嵏袊@道
“那要是這樣的話，林哥你確實冒進了，連被任命的村長都有如此遭遇，你又怎么能讓這里馬上變個樣呢”
“是啊，是啊...唉！”林浩嘆息一聲，不知道該說什么，或許自己是急于讓村民認可自己，或許是想讓爹娘為自己驕傲，或許自己是真的熱愛這片土地，但無論什么緣由，現(xiàn)在都是鏡花水月了。
說話間，村長已經(jīng)駕著一架驢車回來了，那驢子喪眉耷眼的，看起來比林浩還要沮喪，像是剛從磨上下工就又被套上了車繩。
“我?guī)湍銈儙Я诵┎菟帲俜笠粋€禮拜也就差不多了，驢車是借來的著急還，我們這就上路吧?！闭f著段村長從屋里拿出兩個葫蘆，裝滿了門口水桶里的清水交給林浩和苗夢潔。
......
村長駕著驢車向文縣吧嗒吧嗒的駛?cè)?，林浩坐在后面的平板車上，苗夢潔靠著林浩的肩膀睡著了?p> “村長，您怎么打算，村里的事真的不管了么。”林浩試探性問道。
村長沒有答話，倒是那驢回頭瞥了一眼，像是在看傻子一樣看著林浩。
“剛開始，我是因為想做事而來的，后來又是因為做不了事而被困在這里，現(xiàn)在，我只想做個山野村夫，放過自己了?！?p> “駕~，啪！”村長說完對著驢屁股抽了一鞭子，像是一種對林浩繼續(xù)發(fā)問的逼停，又像是抽了自己一鞭子一樣，一種對投降派的懲罰。
“林五兒，你和村里的人不一樣，你有心氣又年輕，咱們國家很大很大，不一定非要到鷹崗這里發(fā)光發(fā)熱的，好好追求你的大好前程吧?！?p> 林浩沒說話，看著靠著自己肩膀的苗夢潔，他想起了半個月前的那個下午，在深證盛宣礦業(yè)公司14樓的會議室里，林浩向上級匯報了想去開采鷹崗村鐵礦的計劃，這個姑娘第一個舉手支持自己。
如果可以再回到那個下午，他寧愿請苗夢潔喝一杯咖啡，而不是把她帶到這個地方來受罪。
......
到太陽快落山的時候，驢車才趕到文縣火車站，林浩和苗夢潔向村長道謝后進了車站，開往深圳的火車馬上就要出發(fā)了。
火車上座無虛席，都是想去深圳淘金的狂熱分子，大家討論著誰家的小子，到了深圳兩年就發(fā)財了的造夢神話，討論著去了深圳該去哪里找工作，該在哪里找便宜的房子，就像五年前林浩剛踏上這列火車一樣。
“夢潔。”
“嗯？”
“我怕是不能和你一起回深圳了”
“?。窟@...為什么呀林哥?！?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