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機關(guān)天師
拜崩落祭祀所賜,連日以來忙成狗的荀青也終于有了閑工夫。
在稍微吃過一點午飯之后,就開始收拾起蒙塵的工坊來。
從曲江坊回來的黎鄉(xiāng)也和李白在旁邊一起幫忙。
雖然盧公的工坊要比這里好幾倍,可畢竟是自己老師留下來的東西,如今盧公已經(jīng)脫離了危險,荀青也不好再竊居其中,這些日子已經(jīng)開始籌劃著什么時候?qū)⒆约旱墓し灰查_起來。
因為沒有錢買機關(guān)核,荀青至今對各種機關(guān)獸的操作相對其他機關(guān)師都有些淺薄。不過對于一切不需要機關(guān)核的機關(guān),他卻往往能夠推陳出新,研究出一些奇怪的東西來。
就比方說他最近剛剛繼機關(guān)洗碗機之后搞出來的機關(guān)吸塵機。
十六個風(fēng)扇產(chǎn)生巨大的吸力,吸走所有的塵埃,就是有時候容易風(fēng)向逆轉(zhuǎn),變成吹塵機把屋子搞得一團糟。但起碼比洗碗機平均洗一次碎兩個碗的驚人破壞頻率好了很多。
就在收拾中,他又翻出了以前一大堆自己研制的不著調(diào)的機關(guān)來。
“這個是什么?”
李白蹲在地上,看著那個巨大如桶,足足有半人高的機關(guān)裝置。
“呃……咳咳……”荀青尷尬的將那玩意兒推回箱子離去:“這個是以前,小時候研究的東西……”
“做什么的?”李白好奇。
“咳咳,這個……”
荀青吭哧了半天,憋了好久,用李白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能飛?!?p> “能飛?!”李白大驚失色:“這么厲害?”
“小時候嘛,看鳥在天上飛,就覺得很羨慕……但花船太貴了,我又坐不起,就想著,做一個能飛的背包出來,可以載著我到天上去……”
“然后呢?”
“然后,就,就做出來了?!避髑鄧@了口氣:“翅膀不頂用,我就用了焚燒材料產(chǎn)生大量氣體進行壓縮噴射的原理,經(jīng)過計算,從理論上來說,它是能飛的?!?p> “理論?”李白聽出哪里不對味兒來了。
“……實際上,其實也是能的。”
荀青尷尬的移開視線。
“啊,這個我有印象!”黎鄉(xiāng)擦拭著桌子上的塵埃,回頭說:“當時荀青哥哥你被老師揍的好狠!”
“別說了??!”荀青捂臉。
雖然重達一百多斤導(dǎo)致沒人背得動,就算背得動,在啟動時溫度高達數(shù)百度,整個外殼都會燒成通紅,變成炮烙酷刑,以及完全不能變向,只能筆直的沖到天上去然后再沒氣了砸下來之外……
忽略了這些個‘微不足道’的缺點,這東西確實挺好用的。
起碼肯定是能飛的!
嗯,結(jié)果因為浪費了材料被老師揍了個半死,這玩意兒也束之高閣,再沒碰過。
這哪里是飛翔背包,這是自殺背包吧!
哪怕是李白,此刻也為荀青這一份脫軌的創(chuàng)造力而感到震驚。
“那這個呢?”
他又看向了一個巨大的箱子,里面裝滿了齒輪和簧片,還有一個個復(fù)雜的刻度盤:“這個是用來做什么的?”
“……這個是我用老師工作剩下的下腳料做成的機關(guān)算盤?!?p> 荀青沉默很久之后,吭哧吭哧的說道:“我小時候很討厭計算,所以就想要做一個工具出來幫我算。”
“算盤?”
李白左右端詳,絲毫看不出這玩意兒是個算盤的樣子。
“怎么用?”
“咳咳,你需要先將數(shù)字轉(zhuǎn)化成另外一種機關(guān)語言,然后刻在銅箔帶上,打孔,輸入到計算倉里,然后搖動拉桿,接下來……然后……再然后……最后它會反向輸出一條銅帶,再將銅帶上的語言翻譯成數(shù)字,就是計算結(jié)果了?!?p> 荀青的長篇大論一開始就停不下來,李白只感覺兩只耳朵嗡嗡嗡,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梢矝]聽出什么不對來。
“這個難道也會炸?”
“咳咳,不會……”荀青說:“它算的很正確,從來沒出過問題,嗯,很好用!非常好用!”
黎鄉(xiāng)在旁邊不說話了。
偷笑。
這個東西,他以前也見荀青用過……
確實可以用,沒有問題。
唯一的問題是,計算十位數(shù)加減的整個過程需要耗費好幾個時辰,而同樣的時間,哪怕街上隨便找個小孩兒來擺木棍都能得出結(jié)果了!
根本沒有任何用處!
明明自己花了那么多時間,結(jié)果做出了一個比做題還要麻煩的解題機。
想到這個,荀青就忍不住想要流眼淚。
“專門用來碎碗的洗碗機,專門用來吹塵的吸塵器,還有這個燒烤爆炸背包和這個機關(guān)算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李白敬佩的拍肩:“你可真是個天才啊荀青!”
“我知道了,請別再說了!求你了!”
荀青已經(jīng)克制不住上吊沖動了。
將所有亂七八糟的東西放進閣樓里之后,最后剩下的,就只剩下巨大的機關(guān)人殘骸了。
荀青老師所留下的最后作品。
半成品。
哪怕巨大的頭顱都有一人高,兩條粗壯的大腿,一條沒有拼合完畢,露出無數(shù)落滿灰塵的零件,還有另一條大腿被荀青改成了房梁,一直從地面頂?shù)搅巳龢堑奈蓓敗?p> 剩下的巨手、胳膊,都被吊臂吊在半空中,而巨大的胸腔敞開,內(nèi)部布滿了各種復(fù)雜的設(shè)備,令人咂舌。
“機關(guān)巨靈·一號?!?p> 荀青擦著汗,凝視著眼前的作品:“我的老師是這么稱呼它的。他一輩子的心血都付出在這一個機關(guān)人身上,只可惜,最后依舊沒有結(jié)果……到最后,他都沒有能夠仿造出傳說中的機關(guān)天師?!?p> 那個被稱之為【機關(guān)天師】的長安怪談。
傳說中銅頭鐵臂,吞火食金的鋼鐵之神,游走在中元節(jié)深夜之中,和無數(shù)回歸塵世的惡鬼搏斗,將它們捉拿回地獄的機關(guān)人。
——機關(guān)天師·鐘馗!
長安城里的每一個孩子都聽過它的傳說,甚至還有人將它當做神明一般,虔誠祭拜??沙藷o數(shù)捕風(fēng)捉影的傳聞來說,卻從未曾有人能夠拿出證據(jù),證明它的存在。
在長安人看來,荀青的老師也是那無數(shù)做白日夢的人里的一個。
甚至就連荀青都無法相信,自己的老師真的見到過那樣的存在。
可一直在這輩子最后的那幾年,荀青的老師依舊不斷的同自己的學(xué)生講述著那個故事,那個在他遭遇危機的時候,那個從天而降的鋼鐵巨靈的故事。
當安樂坊坍塌的時候,被深埋在最下面的老師,在最絕望的時候所見到的一切,就仿佛幻覺一樣。
有機關(guān)之神從天而降。
神明燃燒著青色的火焰,威嚴又尊貴,將他從絕望中救起……
“聽上去真厲害啊?!崩畎仔鸟Y神往:“如果有那樣的機關(guān)人存在,真不敢想象有多強,有機會能打一場就好啦!”
“真要有的話就好啦?!?p> 荀青苦笑著搖頭,回頭看向面前殘缺的機關(guān)人:“不可能的,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機關(guān)核可以創(chuàng)造出那樣的鋼鐵機神,哪怕是縮水版的都做不到。我的老師用盡大半輩子心血,也不過是復(fù)原出這樣的輪廓……”
可沒有機關(guān)核的話,眼前的這巨大的機關(guān)人,再怎么強大,也不過是死物而已。
“以前的時候,我總覺得老師他老糊涂了,放著大好前途不要,一定要向別人證明機關(guān)天師的存在。
可現(xiàn)在看來,老師想要證明的,不是救了自己的機關(guān)天師,而是希望能夠打造出有朝一日去拯救別人的機關(guān)之神吧?!?p> 荀青伸手,撫摸著眼前機關(guān)人的殘?。骸扮娯甘谴嬖诘模瑱C關(guān)天師是存在的,所以,再怎么可怕的苦難都不用害怕。會有機關(guān)戰(zhàn)神從天而降來拯救我們。倘若有這樣的希望存在,那么大家也一定可以為之振奮?!?p> 他沉默片刻,回頭看向李白,眼中洋溢著憧憬的光彩:“我想要重新啟動這個機關(guān)工坊,完成老師的作品,不是為了證明機關(guān)天師有多么強大,而是為了證明在大家遭遇苦難的時候,一定會有伸出援手的人存在。
我的力量微不足道,但機關(guān)的力量是無窮無盡的……只要它能完成,哪怕是再次遇到大崩落,大家也都不用再害怕了!”
李白沉默片刻,不知道應(yīng)該贊同還是反對。
“你的老師用盡一生都無法完成的工作,你真的能夠完成么?”
“恐怕很難?!避髑鄵u頭:“說不定賭上一輩子,都我一事無成。
但不試試怎么知道呢?正巧,我還有大把的時間……如果連我這樣的家伙都能成為坊主的話,那么搞定這個東西也一定不在話下,對吧?”
“你又開始自討苦吃啦?!?p> 李白嘆息:“你這個家伙,總是會一排腦袋就決定一堆很麻煩的事情啊。我作為朋友沒什么好說的,可一輩子被這么一件事束縛著,不會痛苦么?”
“或許會吧?”
荀青仰望著眼前巨大的機關(guān)殘骸,苦笑:“在什么東西上浪費一輩子的時間,以前想想都怕得不得了。可現(xiàn)在想來,卻感覺:倘若一輩子能夠成就這么一件事情的話,一定也不算空過了?!?p> “你真是了不起啊,荀青?!崩畎拙磁宓恼f。
“別說我了,你呢?!?p> 荀青看過來:“你的才能勝過我千百倍啊,李白,難道你就沒有什么夢想么?”
“或許將來會有吧。”
李白想了一下,笑了:“我小時候想要成為天底下最強的劍客,后來想要寫完世界上所有的詩,再到后來,想要品鑒四海八荒所有的美酒……可這都不算是夢想。”
他按著膝蓋上的長劍,滿懷著期待,“真要說有什么的話,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天下的不平事,都能被我一劍斬斷吧?!?p> “黎鄉(xiāng)你呢?”
荀青向身后看過去,角落里,那個毫無存在感的少年,靜靜的聽著他們的對話,跟著他們一起微笑。
“啊,我么?我就算啦,能這么彈彈琴的話就已經(jīng)很好了?!?p> 盲眼的少年擺手,不好意思:“當然,如果能看到荀青哥哥和李白先生的夢想能夠?qū)崿F(xiàn)的話,就能好了?!?p> “那也要做長安城里最好的琴師才行!”荀青說。
“最好的也很難啊?!崩栲l(xiāng)抱著花盆,細嗅著蘭花的香。雖然不覺得自己能做到,但笑容卻變得憧憬起來。
“好,就這么決定了?!?p> 灑掃完畢之后,荀青叉腰,豪情萬丈的宣布:“慶祝一下,咱們晚上吃燉牛肉了!”
“誒?”
李白抬頭,喜出望外:“荀青你有錢了?”
瞬間,荀青的臉色抽搐起來。
豪情萬丈遭到了現(xiàn)實的殘酷打擊。摸了半天空空蕩蕩的錢包,神情蕭索:“還是吃繼續(xù)白菜吧……”
天不亮的時候,李白就被黎鄉(xiāng)推醒了。
醉眼惺忪的起床,蓬頭亂發(fā),宿醉昏沉,茫然的張口看了看左右,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昨晚一不小心又喝的有點多,導(dǎo)致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懷疑自己又倒霉犯了什么事情,被狄仁杰那個家伙抓到大理寺里去了。
“怎么了?”他問:“天亮了?”
“……今天不是說要一起去看坊市入城的么?”黎鄉(xiāng)無奈的提醒:“喊你兩次了,你都沒醒,馬車已經(jīng)等了很久啦。”
李白一排腦袋,終于想起來。
今天是什么日子。
新生的坊市要移入長安了!
如此稀罕的場景,幾十年都不一定有一次,去看的人肯定人山人海,再不趕快早起去站地方,晚了恐怕前排連位置都沒有了!
所有坊主候選屆時都要露面,為了一壯聲勢,荀青還咬牙借了一輛機關(guān)馬車來,還換上了自己發(fā)下來之后就沒舍得穿過幾次的機關(guān)師制服,如今看上去倒是有模有樣,頗有青年才俊的感覺。
就是一雙黑眼圈太煞風(fēng)景。
太緊張了,昨晚根本就沒有睡著。
一路上眼看著行人越來越多,臉色就越發(fā)的有些蒼白,第一次公開亮相,完全緊張過頭了!
然后下馬車的時候還差點跌了一跤。
天才蒙蒙亮,在長安的邊緣,就已經(jīng)聚集起了一片黑壓壓的人群,不斷的探頭眺望著。在鴻臚寺官差的呵斥之下維持著秩序,總算沒有人跌下城墻,造成什么損傷。
經(jīng)過了虞衡司連日以來的調(diào)整,就在長安城的最外圍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塊巨大的缺口,隔著矮墻,外面便是萬丈高空。
那是高聳入云的機關(guān)之城為新生的坊市預(yù)留出空余。
通過數(shù)十座坊市之間的運轉(zhuǎn)和變化,改變了彼此之間組合的方式之后,向外擴展,從而形成了這巨大的空缺。
從缺口之中,還能夠看到無數(shù)緩緩運轉(zhuǎn)的機關(guān)樞紐和龐大的結(jié)構(gòu)。
而當初生的太陽從云海中躍出時,便映照的萬物燦燦如金。
迎面吹來了陣陣清風(fēng),令云海也為之波瀾,不斷的拍擊著長安城的邊緣,如同潮水那樣。這便是長安城最為著名的奇景——云海出日。
圍繞在缺口邊緣的人群里傳來了一陣驚奇的呼喊,哪怕是從小在長安城里長大的人也未曾有幾個能如此貼近的觀賞到這樣的場景。
此刻,霞光萬丈之下,剛剛下車的李白也頓時驚奇。
仰賴與荀青坊主候選的身份,不需要在最外圍排隊,自然有高處的看臺給他準備,甚至還留有充足的空余給他帶幾個人一同賞景。
越是向上,李白就察覺到荀青袍子下面的小腿開始打顫。
已經(jīng)開始強充硬氣了。
現(xiàn)在就開始怕了,后面可怎么辦啊。
“打起精神來?!崩畎椎吐曁嵝眩骸澳愦淼氖前矘贩凰械娜?,這個時候可不能有半點心虛的樣子?!?p> 一席話說的還是很有效果的。
具體表現(xiàn)為他抖的更厲害了……抖到最后,忽然就又不抖了,面色如常,神情平靜,只是隱隱有些倨傲的樣子。
不知道的人以為他目無余子,可李白卻感覺這家伙已經(jīng)進入了破罐子破摔的狀態(tài)。
高臺之上也已經(jīng)有不少人在。
坊主候選們彼此談笑著,看到李白他們來了,竟然也沒有如同荀青預(yù)想中那樣譏諷或是嘲弄如何,反而熱情的抱拳招呼。
在禮貌的客套過幾句之后,眾人入座,近距離的觀賞著云海起伏的奇景,自有侍者奉上了瓜果茶水。
沒有預(yù)想中的敵意重重,相反,看上去倒是一片和煦的樣子。
令荀青大松了一口氣。
只不過,李白卻敏銳的察覺到,其他人在彼此攀談時的唇槍舌劍和暗藏機鋒,還有隱隱的敵意。
而荀青這一塊,反而無人問津。
好像透明的一樣。
令李白不知道說什么好。
感情打一開始,荀青就沒被他們當做對手……
想到這里,他同情的拍著荀青的肩膀:“要努力啊?!?p> “啊!”
荀青啃著免費的水果,一臉茫然。
李白嘆息,開始懷疑:指望這傻子當坊主,是不是自己信心有些過頭了?
等待的時光彈指而去,很快李白就察覺到一行華貴的車隊從遠方緩緩駛來,人群排開之后,便有一個略顯蒼老的中年男人在眾人的擁簇之下登上臺來。
那一輛懸掛著雙魚紋的機關(guān)馬車分外眼熟,令李白感覺在什么地方見到過。
李氏的貴胄!
那個在盧公壽宴上露過一面的家伙。
好像是叫做……李伯卿?
就在他恍悟來者的身份的時候,便看到,最前方,人群擁簇之下的伯卿君向著此處抬頭看來,漠然的一瞥。
似是平靜的環(huán)顧,氣度雍容。
可牽著李白衣角的黎鄉(xiāng)卻不由之主的扯了一下他的衣服。
“怎么了?”
“有點冷?!崩栲l(xiāng)側(cè)耳,低聲問:“李白先生,發(fā)生什么了?”
“不,沒什么?!?p> 李白忍不住看了那個坐在最前方的背影一眼,然后告訴黎鄉(xiāng):“放心吧,什么事情都不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