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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叔祖走的時候,和來時一點也不一樣,頭發(fā)披散,瘋瘋癲癲的,嘴里一直念叨著什么大道,什么竅穴,盡是些木嘆聽不懂的名詞。但他也不叫人送,只是急匆匆地在山下寨子里買了兩匹好馬,便走了。
師父不肯和木嘆多說什么,只是囑咐他照顧好木玨,便去了后山深處。
兩位師兄的變化也很大,明明他們最心愛的木玨師妹臥病在床,卻不肯來廂房照顧,每天只是不管不顧地埋頭在經(jīng)閣里翻找著什么東西。
木嘆每日送過去的飯食也不見他二人好好吃掉,常常是饅頭只咬了一口,菜肴只少了個尖。
若不是木方師兄偶爾會從經(jīng)閣里沖出來,惡狠狠地劈上幾次柴。木嘆就要以為二位師兄是要閉死關(guān)。
好在木嘆平日里伺候慣了大家,也沒有手忙腳亂。做飯掃除之余,還抽出工夫去幽澗邊采了些淡藍(lán)色的花來,放在木玨床頭。
“師妹,你可真懶啊。睡了三天都不肯醒來?!?p> 這天清晨,木嘆給經(jīng)閣送去了飯食后,又推門進來瞧木玨。懷里還抱著顯瘦了些許的貓師兄。
“你看貓師兄都要瞧不起你了。”
貓師兄懶懶地瞥了一眼木嘆,在他懷里奮力掙扎了一下,表示抗議。似乎在說自己平日里并沒有多愛睡覺。
然后木嘆觀察了一陣師妹的面色,看起來如往常一樣紅潤可愛,睫毛輕顫,嘴角帶笑,不知在做著怎樣的美夢。
“哇,你居然流口水了,一定是夢到了商都的糖果!修道之人,居然向這種人間俗味低頭,你你你,師兄也要瞧不起你了!”
木嘆氣呼呼地鼓起腮幫子,手上卻不自覺地用了力,勒得貓師兄又掙扎起來。
商都論道一年一次,可是黎民觀因為影響力大不如前,加上這座孤山又離商都太過遙遠(yuǎn),師父和師兄們都是四年才應(yīng)總督府的約,前去布道講經(jīng)。
上一次去時,雖然帶了木嘆,可他才八歲,師父自然不許他隨意走動,也就沒能領(lǐng)略商都聞名天下的各類甜品美食。
如今是越想越饞,恨不得一頭溺死在人間俗味里。
“師妹對我這么好,肯定會給我?guī)б恍┗貋淼陌伞!?p> 木嘆揉了揉貓頭,像是在征求貓師兄的意見。貓師兄哪動這個,只是皺著臉,一動不動地盯著木玨看。
“我就隔著被子摸一下……”
“可是師父說過男女授受不親,這樣是不是不好。”
“隔著被子摸摸,不礙事的吧?!?p> “可是可是……”
木嘆似乎終于是說服了自己,伸出一只手來,小心翼翼地在木玨平常放東西的襟口摸了一下。
“好像真的有軟乎乎的東西哎,難道是寨子里說的棉花糖嗎?”
正欲取出來看看時,卻聽師父在門口喚他。
“木嘆,來正殿?!?p> “來了師父?!?p> 木嘆當(dāng)即撂下貓師兄,關(guān)照了一眼木玨,關(guān)好門便隨師父一道在正殿當(dāng)中的蒲團上坐下,兩邊是木嘆的二位師兄,都頂著濃濃的黑眼圈,發(fā)鬏也有些凌亂。木方師兄更夸張,黝黑的臉上印了好幾道汗?jié)n,一看就是三日來從未洗過臉。
木嘆則坐在自己的小蒲團上,只覺得今日殿內(nèi)與往常有些不大一樣。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正殿上一直掛著的梅妻鶴子圖,換上了三幅排成一排的祖師爺畫像圖。正當(dāng)中的是松鶴仙人,黎民觀的第一任道長,也是傳說中活的最久的仙人。他頭上道冠呈仙鶴祥云狀,很好分辨。
左手邊和右手邊的畫像木嘆卻不識,想來也是聲名赫赫的仙人。
“確定了嗎?與竅穴有無關(guān)系?”
木嘆聽師父一開口便是自己不太懂的話,知道此事與自己無甚關(guān)系,就又開始回憶方才的觸感,琢磨著應(yīng)當(dāng)是商都哪種甜食。
“師父,經(jīng)閣中只有一冊《云行修真圖》談到了未經(jīng)點竅的修道者?!蹦眷`率先回答,聽得出來聲音比往常要更虛弱一些。語畢甚至有些咳嗽。
木方只好接過話茬,繼續(xù)道:
“但是松鶴仙人留下的典籍在點竅一章少了很多頁,沒法確定內(nèi)容。另外三百年前就已經(jīng)廢掉的偽經(jīng)里,對如何點化弟子,在何處點竅的記載,有點蹊蹺……”
“大多數(shù)偽經(jīng),師父都讀過了,不必多講。他們對天道的理解有誤,認(rèn)為道并不存在,都是些大逆不道的瘋言?!?p> 師父打斷了木方,
“道決,符箓,煉丹,劍法……都是實實在在的能量,這些能量在我們修道之人的身上涌現(xiàn)的感覺,我想你們都體會過了。那些偽經(jīng)里說什么道法虛無,不必理會?!?p> “可是師父,偽經(jīng)《非魚》中談到傳統(tǒng)竅穴的位置,很有可能只是道途的激發(fā),不是道途的本體?!蹦眷`插嘴進來,聲音略微高了一些,繼續(xù)道,
“倘若天道之力,確實不過經(jīng)脈,不入體竅,而全在靈臺呢?”
“我們修道之人,引導(dǎo)天道之意在體內(nèi)周天運行時,全靠思緒引導(dǎo),這又何嘗不能看作是道意在靈臺之中的運轉(zhuǎn)?”
木靈說著,喉嚨中隱隱有些嘶啞,身上隱隱有一股奇怪的氣勢,就像是漆黑深夜里,不管不顧奔向燭火的癡蛾。
師父聽到這里,只是笑笑,也不多言語,只是右手從道袍中伸出,飛快掐決之后引出一道泛著青光的火焰來。
“師父別,你身上的道意可不多了,省著點用啊?!蹦痉筋D時有些急了,作勢就要擾亂師父的手決。
“木靈,你的想法,師父早就想到了??墒怯傻酪鈱崒嵲谠谝l(fā)出來的道火,是靈臺思緒的運轉(zhuǎn),就可以做到的嗎?倘若可以,那萬事萬物豈不都在你一念之間生滅?那《唯心集》里,睜眼花開,閉眼花死的蠢人,你忘了?”
“謝師傅教誨?!?p> 木靈身上的氣勢一瞬間垮塌下來,伏身在地。
“切記,不要學(xué)那唯心之人。道法自然,法的不是心?!?p> 師父嘆了口氣,掐滅道火,伸手摸了摸一旁木嘆的小腦袋,嚇得迷糊的小道童一個激靈,卻見師父柔和地看著他,說:
“不論如何,今天木嘆就十二歲了。點不點竅,就在今天?!?p> 木方開口道:“我看師弟快快樂樂地當(dāng)個普通人就挺好。不必和我們一樣,走這條有去無回的路?!?p> “要木嘆自己決定才行?!?p> 師父放下了手,攏起袖袍,開始用最簡單易懂的語言,講起從未和木方講述過的修道之事。
這世上,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道。這是一種說不清講不明的存在,“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保@個“道”,就像是空氣一般,無處不在,無處不存。修道之人自然也有自己身體上的“道”,有仙緣的人,通過在身上的幾個固定穴位點竅,就可以使自己身上的“道”與不同事物的“道”相互貫通鏈接,甚至于獲得這些事物的“道”存在自己身上。
存下來的道,就叫做道意,是一種力量,可以發(fā)揮出許許多多的作用,但卻因人而異。若是喜歡花花草草的修道弟子,他掐一手道火的決,恐怕引出來的就是散發(fā)草木味兒的綠色火焰。
能夠吸納道意,喚作“得道”,只有得道之人,才算是真正走上了修真悟道的路。
只可惜,那是百年前的盛世。
如今天道有變,能夠通過自身竅穴吸納道意的人越來越少,直到木嘆的師祖過世,世間再無得道之人。殘存的真人們,只能靠原本身體里儲存的道意,和一些仍能起作用的符箓,向世人證明那曾經(jīng)存在過的輝煌。
現(xiàn)在這黎民觀里,也就師父身上儲存了一些道意可以使一些法決,
然而這種道法頹敗之際,尚未點竅的木玨卻突然得道!
她躺在清心巖上時,師父和師叔祖都清楚地感受到,她弱小的身體正在不斷吸納著天地間不知來源于何處的道意,雖然不多,卻顯得那樣生動,為已經(jīng)判了死刑的修道之人,重新打開了一扇窗。
但這是為何?
百年來點竅的方式錯了嗎?難道是因為點竅,才使得道之人越來越少?如果不是,那為何沒有點竅的小女孩,可以吸納道意?
這也是兩位師兄這幾天瘋狂翻閱經(jīng)閣藏書時,希望找出的答案。
如果真是點竅出了問題,不但意味著木方和木靈此生修道無望,同時也意味著,今天就要為木嘆舉行的點竅儀禮,不能再做了。
木嘆聽著師父緩緩講述,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窩在師父懷里聽故事的那些歲月里。至于師父講了什么,他聽明白了,卻并不怎么在意。對他而言,是否修道這種事,也許與山下寨子里是否來了賣貨郎一樣平凡。
他只希望可以一直和師父師兄他們住在一起,過平淡有趣的生活。
“師兄都點竅了,我為什么不點。我要和師兄們一樣才行?!?p> “哎呀,木嘆你真是個木頭腦袋,點竅很可怕的,你看看你木靈師兄身子這么虛弱,就是點竅的時候出了岔子,若不是師父提前準(zhǔn)備好了符箓,你木靈師兄就死了?!?p> “可是我們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該一模一樣。小時候每次看師父給你們講經(jīng),都不讓我聽,總是要等到你們學(xué)完,才有人陪我玩。木珠師姐在的時候,她不聽經(jīng),還能多陪陪我。好不容易來了個小師妹,沒過幾天就可以去聽經(jīng)?!?p> “我知道自己笨,聽不懂師父講經(jīng)?!?p> “可是我記得小時候,大家也沒有這么忙。我可以和大師兄去北坡上玩滑草,和木方師兄一起修竹筏下水,聽師父講山下的故事,可以纏著師姐給我做一把竹劍?!?p> “為了準(zhǔn)備商都論道,大家都變得好忙啊。每天就只有貓師兄肯陪我鬧?!?p> “我好寂寞,我也想……我也想和大家一起努力?!?p> 木嘆說著說著,竟然委屈了起來,腦海里不停地翻滾著過去的點點滴滴。真的好久好久,沒有人陪自己多說說話了。
師父看著哭成了小淚人的木嘆,嘆了口氣,裝出一副兇的模樣來,對著木靈和木方說道:
“為師讓你們沒事多陪陪小師弟的,都陪到哪去了?”
然后拍了拍木嘆的背,
“好了好了,師父以后多和你講故事,別哭了。我們修道之人,可不能輕易哭鼻子。”
“另外,就算你不點竅,明天也可以跟著一起聽經(jīng)了。點竅的事你再想想吧?!?p> 木嘆止住了哭聲,突然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修道可以去商都嗎?”
……最終木嘆還是接受了點竅,十二歲之后的孩子,身體就會變得渾然一體,無法再與外界的道意溝通,此生也就無法走上修道之路。而最佳的點竅時辰,就是十二歲快要結(jié)束的那一刻,此時體內(nèi)道意凝聚,竅穴明顯,極易感應(yīng)。
師父在木嘆下定決心之后,命木嘆盤膝坐在八卦圖正下方,取出早已在后山準(zhǔn)備了三天的儀禮符箓,和一支取自師祖坐化之地的松枝,便開始了儀式。
木靈與木方也是去廚房燒好了開水與毛巾。
點竅過后,不論成功與否,竅穴處都會發(fā)冷流血,此時用熱毛巾可以有效緩解疼痛。
“忍著點木嘆,仔細(xì)感受你的身體。哪里感覺到熱,就立刻告訴師父。”
師父手中掐決,催動八張符箓緩緩貼在木嘆身上,分別占據(jù)了前胸,后背,左右兩臂和左右雙腿。接著引出一記青色道火,便盯著八張符箓的位置目不轉(zhuǎn)睛。
過了好久,木嘆的額頭上全是細(xì)密的汗珠,卻仍然聽不到木嘆出聲。
木靈和木方都有些焦急,尤其是木靈,神色緊張,仿佛想起了自己當(dāng)初的模樣。
“左邊……好熱?!蹦緡@突然出聲,話音未落,師父手中的青火便涌了出去,直擊在木嘆的左臂,竟然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金石之聲。
木靈和木方都松了口氣。
師父卻并沒有輕松多少,反道是神色嚴(yán)峻地又打出兩道青火。
“師父?點竅太多師弟會受不了的!”
木方失聲驚呼,卻見這兩道青火并沒有朝木嘆身上打去,而是直奔他的小腦袋,一道擊在前額,一道緩緩落在眉心。
“竅穴,確實有變……”師父緊皺眉頭,似乎強忍著痛苦似的癱坐下來,木方趕忙上前扶起師父。
“木方,木靈,安頓好木嘆之后,把所有偽經(jīng)都翻出來。竅穴有變,天道有變?!?p> “師父您沒事吧,我先扶您去休息……”
“不用,先安頓木嘆,照師父說的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