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吹,霜已落。
雪還未至,天還不是很冷。
心呢?
心會不會冷?
艾霜只覺自己冰冷的心仿佛也在開始顫抖。
離天林寺越近,心上竟也有些牽動。
一個人,一把刀,從此走上復(fù)仇的不歸路。
復(fù)仇是她此生唯一的念想。
如果那里真的有自己的仇人,如果真的手刃了仇人,以后呢?
如果那里沒有自己的仇人,又是無盡的尋訪之路,以后呢?
若她是個男人,或許她并不會想得那么遠。
男人的心思總沒有女人的細膩,深遠。
若她是個男人,這些困擾很可能只會在仇人死后才會想起。
可她是個女人。
夜深人靜之時,人跡罕至之地,一個人孤影對月,寂寞為伴之時,心上的寂寥之感便更加濃郁。
每當這種時候,她只能先在現(xiàn)實中暫時躲避自己。
雖然那并不長久,在這之后又是無盡的苦痛。
但除此之外,你又能有什么好辦法嗎?
六角亭上圍坐著兩個烤火的年輕僧人。
這里既是留客亭又是送客亭。
天林寺主持三日前閉關(guān)參悟武學前傳下法旨——全寺閉門謝客半月。
廟雖然是在郊外,但香火向來鼎盛,所以亭下的兩位年輕僧人前幾日一直都在忙活,直到今日方才得空偷閑。
爐火正盛,人也覺得暖和,今日若再沒外人來到,當是十分舒服的一天。
一個僧人心里這么想著,可現(xiàn)實卻不依。
遠處風聲攜帶著步履聲漸傳漸近。
近處的客人大多知道閉寺之事,絕不會有此唐突之舉。
來人腳步輕快,內(nèi)功造詣更是不差,但這兩位僧人十來年的修為也不在淺。
那僧人站了起來,道:“又有遠客了?!彼@話才說完,原本遠遠的一個白點,忽然就清晰了起來。
來的人也是一身白衣,單薄的衣裳。
艾霜!
他們并不知道這人是誰,但他們知道自己的職責。
這人的輕功如此高強,還是個女的,江湖上倒還未曾聽聞過。
但他們也不會去問,只是迎上去,合十道:“施主留步!”
短短四個字才說完,兩人陡覺身側(cè)一陣冷風刮了過去。
風過人亦去。
兩位僧人相顧駭然,適才這一上前,彼此間相距尺余,若是一齊出掌做攔,力道當可延及丈余。
但是這女子便這么輕寫淡描地幾步跨出,便從兩人屏障般的身形中掠過,來不及擋架。
兩位僧人立即轉(zhuǎn)過身來,朗聲道:“施主留步!”
兩道語聲運起丹田內(nèi)力同時發(fā)出,聲動數(shù)丈,雖不能讓全寺的人聽見,但近處的卻可以聽得明明白白。
語聲未了,大門口處轉(zhuǎn)出了兩位年輕僧人,各執(zhí)一根齊眉棍在半空中交錯成叉,雙雙朗聲道:“佛門凈地,施主自重?!?p> 黃墻碧瓦的一間寺廟雖然不比嵩山少林的氣象萬千,卻也自有一番威嚴。
艾霜終于停步,冷冷道:“好,我不進去,叫你們方丈云覺出來!”
她不說話的時候是塊冰,現(xiàn)在開口說話更冷得像冰。
右邊一僧人左手持棍,右手為禮道:“方丈閉關(guān)不見客,施主可五日后再來!”
艾霜冷冷道:“等不了這許久,要么他出來,要么我進去!”
兩位僧人一齊朗聲道:“阿彌陀佛,施主請回!”
自己的仇家片刻間即可得悉,誰又肯就此罷了?
何況懷著無盡沉痛的艾霜?白絨刀忽然揮起,刀鞘尖部點在了兩棍交錯之處,這一點的勢道極重,去勢也極快。
片刻間,艾霜的刀還在腰間,片刻后立即揮了上來,竟然來不及看清這刀是如何揮出的。
他們只覺握棍的虎口一震,兩根齊眉棍竟然脫手而落。
“嗆”地一聲,棍落地。
艾霜就在這個間隙閃身進了廟中。
廟宇并不很大,但廊道來回往復(fù),院落深深重重,找起來也沒那么方便。
艾霜足下未停,不住地兜轉(zhuǎn)圈子,為的就是將所有的僧人都引出來。
奇怪的是這寺中竟然是出奇地安靜。
穿過幾重院落,只見前頭一陣陣淡淡的香煙繚繞而出,應(yīng)是大殿的所在。
便在這時,斜刺里兩條齊眉棍當面擊到,這兩棍帶起的風聲強勁,所含內(nèi)力遠比寺外的兩個年輕僧人要渾厚得多,何況又是出其不備。
艾霜更加難以抵御,更不愿硬碰硬,她身子突然向前加速疾沖,仿佛要撞上棍子,卻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將力道疾速轉(zhuǎn)變,身子轉(zhuǎn)了個大彎,掠入了庭中。
但聽得“啪”地一聲,兩根齊眉棍就此斷絕,卻是那兩個僧人以為艾霜要撞棍尋死,危機之際各運內(nèi)力崩斷長棍。
艾霜一掠入庭中,那兩個中年僧人立即跟到,手上合十,口中輕“吁”一聲,道:“阿彌陀佛?!?p> 語聲未了,四面八方已聚攏了二三十位僧人,里面有年輕的,也有年長的,幾十雙眼睛緊緊地盯著艾霜。
這二三十個僧人中有十八個各執(zhí)一根齊眉棍,其余僧人皆是空手。
艾霜微覺詫異——這些人的手中為何清一色的都是齊眉棍。
她自然不知天林寺是少林寺的轄下所管。五十年前少林寺中的齊云大師在此掛單,彼時寺廟中的主持恰好圓寂,廟中所剩的僧人其才能均不足以擔任主持,經(jīng)過一番勸言,齊云大師終于留下接掌主持。
齊云于少林絕技中的達摩棍法與千手如來掌最有心得,因此傳下這兩路神功作為護廟之法門。
其后十年,齊云圓寂。
彼時兩路神功廟中之人不過得其七八,但總算出家人習武只為強身健體而不在仇殺,也沒刻意強求武功之完善。
如今主持云覺為修飾這兩路功夫而成為天林寺獨門武功所進行的小半月閉關(guān)才沒幾天便有外客來擾,當真是令人意外。
一名矮胖的中年僧人自群僧中走出,合十道:“姑娘,此時若肯就此回轉(zhuǎn),咱們也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艾霜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只是道:“你是不是云覺?”
那僧人一怔,搖頭道:“不是,師兄仍在閉關(guān)!”
艾霜道:“讓他出來,我見他一眼就走!”
那僧人不悅道:“施主未免太是無禮。”
艾霜道:“好,她不出來,我自己找?!闭Z聲未了,身形展動,便欲從這圈子中鉆出。
那僧人厲聲喝道:“結(jié)伏魔棍陣,攔住她!”十八名僧人轟然答應(yīng),一時間棍風激蕩,棍影縱橫封住了艾霜的所有去路。
棍影來去,虛實不定,帶動的風聲震起了地上還未掃凈的落葉。
艾霜靈機一動,忽然連環(huán)數(shù)腿踢出,每一腿都是踢在地上,渾然忘卻了身周的棍陣。
結(jié)陣的人不免覺得奇怪,但很快,他們就不奇怪了,只見片片碎葉隨著激蕩的掌風闖入棍中。
遇上虛棍的乘隙而入,遇上實棍的磨碎散開,片刻間,漫天落葉卷雜開來,沖入了那些僧人的眼中。
眼中一進入點東西,手上難免不穩(wěn),艾霜便從陣中一躍而出。
她的身形方才躍出,耳后便即傳來一陣清朗的語聲,道:“好俊的鬼影獨行步?!闭Z聲中,艾霜只覺一記強勁的掌風拍向后背。
這一掌力道之渾厚竟是生平所未見。
艾霜竭力閃避,但左肩終究還是為對方掌風掃中。
還好對方并不著意進逼,又是一聲:“阿彌陀佛!”語聲慈和之極。
艾霜緩緩轉(zhuǎn)過身子,看著眼前這僧人,道:“你是誰?”
她仿佛不知適才這一掌只要一個不慎,此刻小命早已沒了。
或者她根本就不怕死!
才到午后,也無太陽,陰沉沉的天氣,陰沉沉的寺廟。
一陣冷風吹了過來,這天氣有冷風本是十分正常,但奇怪的是風中竟然帶著一股淡淡的花香,那似乎是茉莉的清香。
這時茉莉的花期已過,聞到了這種香味,眾人當然覺得有些奇怪,但目前這種情形下也不會有人去注意這些。
只見一個須眉俱白的僧人合十為禮,道:“施主找貧僧何事?”這句話緩緩說出,聽則平和,實則仍有些微微發(fā)顫,更帶著幾分慍怒。
艾霜見這僧人須發(fā)俱白,一只左眼炯炯有神,右眼卻是黯淡無光,原是眇了一目。四下環(huán)顧,但見群僧的數(shù)十雙目光中都流露出了尊敬、詫異之色。
艾霜這才信了七八分,同時心中又是低落又是歡喜。低落的是仍舊一場空,歡喜的是不必在此佛門之地殺人。
她緩緩地道:“大和尚,你不是我要找的人,叨擾了。”說完便欲離去。
云覺伸手一攔,道:“施主走便走,但是要將這柄白絨刀留下!”此言一出,群僧俱驚。
艾霜冷冷道:“我若不給呢?”
云覺那只還未瞎的眼睛陡然射出了憤怒之色,道:“這刀的主人與老衲有喪眼之仇!”
艾霜忽然道:“你想殺了他?”
云覺一怔,忽然沉沉嘆了口氣,道:“出家人豈可妄作殺戒?”
艾霜道:“言不由衷,偽和尚!”
云覺臉色驟變,片刻又即和緩,道:“施主說得不錯,這事老衲至今仍是放不下,但老衲今日留下此刀卻是為了武林同道的福祉而不是個人恩怨。”
艾霜冷冷道:“你為了你所謂的武林同道卻不顧我的道?”
她的目中亦射出了一種攝人的神色,這種神色竟然比云覺的還要沉重,里頭不僅有憤恨、還有怨悔、惡毒……瞧見了這種神色,即使是佛學精深的云覺也不禁后退半步。
就在這時,艾霜道:“等我死了,這刀你愛取便?。 蹦_步轉(zhuǎn)動,便從云覺身側(cè)掠過。
也就這一剎那間,云覺臉上神色也是一陣劇烈轉(zhuǎn)變,終于咬牙道:“施主還是留下這把刀的好?!弊笫衷菩淞鲃?,暗含千手如來掌勢,撲上了艾霜后心。
艾霜去勢雖然急劇,可是遇上這等掌風,身形也是不由得一窒。
她身子才落地,云覺早已喝聲攔人,十八條齊眉棍一齊攔上,這時這路陣法又換了五個功力深厚的中年僧人作生力軍,陣勢更加堅固。
艾霜想闖,可她闖不過去,心中忽然涌上了一股莫名的恐懼感。
她忽然又想起了那無數(shù)個恥辱的黑夜,她的身子終于忍不住微微顫抖,這時只要能讓她擺脫那種恐懼之感,除了要她的命,什么都可以去做。
她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那柄白絨刀的刀柄。
云覺陡然厲聲道:“兩位師弟還不出手奪刀?”他好像也知道這把刀一旦出鞘將會給這個寺廟惹來諾大的災(zāi)禍。
適才那兩個自斷木棍的僧人便是寺廟中武功僅居于主持之下的兩位,此刻聽得主持的語聲竟是從所未有的急促,不約而同的雙雙撲上,便如兩頭大鳥迎面飛來。
在此重重阻攔之下還想脫身而走,其實無異于癡人說夢。
艾霜更加逃不了,白絨刀若是離手,無異于猛虎斷齒,蒼鷹折翼。到了這種地步,活著還有何意思?
艾霜絕不能死,至少此刻絕不能死!
她忽然拔刀,明如練凈如雪的刀光終于自鞘中射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