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
是夜。
初秋的夜晚,夜涼如水。
章婉和重元一起睡在家里僅有的一張床上,蓋著一張破棉花被子,手枕在腦后聊天。
重元側著身躺在床上,一開始半天沒聲音。
章婉還以為小家伙睡著了,于是放淺了呼吸,瞇上眼睛也準備睡了。
誰知道朦朦朧朧中,旁邊傳來了一聲稚嫩的話音:“娘,你怎么不說話呀?”
“臭小子…”章婉頓時醒了一半,拿手一拍他的小肚子,“還以為你早睡著了呢…”
“…”重元沉默了一會,緩緩道:“高興的,所以睡不著…”
“怎么會?”章婉索性艱難地翻了個身,側躺著,借著窗戶外明亮的月色瞅著重元。
重元此時眼睛亮晶晶的,分為歡喜似的,猶豫了半晌,突然扭扭捏捏吞吞吐吐地道:“娘比以前開心多了,重元,還是喜歡現在的娘…”
“呵…”章婉會心一笑,仔細地盯著他:“你說,以前的娘親是什么樣的?”
“以前?”重元頓了頓,“以前娘親總是皺著眉頭,從來也不多說話,即使說話,也是罵元兒。更從來,都沒有對我多笑過…”
章婉一聽神色立馬嚴肅起來:“是嗎?原來娘親以前這么過分啊。元兒,你聽好,娘親既然已經失憶了,就是全新的娘親了。不管娘親以前做的對不對,你都原諒娘,好嗎?”
重元一聽突然鼻子一酸,竟然傲嬌了:“切,元兒又不是趁機說你的壞話,還需要娘親你道歉!”
章婉笑:“呵呵…娘親想要做的比以前好你居然還說不對?!?p> “哼?!币苍S是章婉現在太好,以至于重元現在終于在她面前可以展露他兒童的天性,竟然還跟她鬧脾氣了。
章婉立即就在他那瘦弱的臉蛋上掐了掐:“哎喲,小樣還鬧脾氣了,讓娘看看,是娘哪句話說錯了讓元兒氣成個大包子了?”
“不理你了?!敝卦褐?,假裝生氣地用小手揮過她的手,便扭頭背對著她,“我要睡了?!?p> “好吧?!闭峦袷ΓD而也翻過身躺在了一旁,“那娘也睡了?!?p> 快要睡著的重元無意識中感覺到好像有一雙溫暖的手替他掖了掖被子,嘴邊便更掛上一絲笑,安心地進入了夢境。
次日清晨。
原本有些嗜睡的章婉,這天夜里卻因為新到了個環(huán)境有些睡不踏實而醒早了。
窗外是五六點的天色,只朦朧中帶點光。
再睜眼一看,依舊是這古代困苦的環(huán)境,她終于沒多抱怨,只是將眼神轉到身旁的小腦袋上。
只一眼,章婉頓時瞪大眼!
“元兒!”她突然一骨碌坐起身,手像想碰又不敢碰地伸向他腦后那個鴿子蛋大小,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什么東西砸的血肉模糊,雖好像已洗過,卻還是顯得猙獰的已半凝固的傷口。
她心中頓時又是震驚,又是憤怒。兩下將重元搖醒,兩眼緊盯著睡眼朦朧的他道:“元兒,你告訴我,你腦袋后面是怎么會受傷的?”
重元還半睡半醒迷糊著,手在眼睛上直揉,只模糊答道:“…娘,是我…昨晚走路沒看路,不小心磕了?!?p> 看重元還狀若無事,揉著眼睛,閉著眼打了個小哈欠,章婉登時又氣不打一處來!
“普通走路怎么可能會砸到后腦勺?這事就離譜!除了被人打的,還有什么可能!你老實告訴娘,是不是昨晚路上有誰欺負你了?你告訴我,娘去替你教訓他去!”
重元立馬瑟縮了一下,只看她娘擼起袖子就要沖出門的架勢,他趕忙拉住她,“娘,沒有…”他顫抖了聲線半天,還是矢口否認道:“是昨晚我蹦起來想要打路過的蜻蜓,誰知道摔倒了,所以才磕到后腦勺的。”
章婉眼神立馬充滿了憐愛,還帶著徹底的失望,搖頭道:“你真當我看不出來?這哪里是磕出來的痕跡?”
重元看到那樣的眼神,終于慌了。忙不迭手足無措地解釋:“是的,娘,這傷口確實不是磕的!你聽我解釋,其實只是我回來的路上別的小孩和我鬧著玩,不小心被砸傷的!”
“…”章婉頓時瞳孔一縮,雙眼一睜。那邊重元小心翼翼地陪不是,千求萬求請她別生氣。
是了,他確實是在撒謊。
為了不讓她擔心,所以撒出這樣一個一戳即破的謊言。
她早就應該清楚的,這村里的人會是什么樣。即使只是小孩,知道他有這樣一個媽,哪可能不會欺負他!昨晚他走時還笑的那么陽光燦爛的,誰知道他背地里受過那些劣童的多少欺負!
想象著重元一個人回來路上被別的孩子追著打罵,他卻默然不語,打不還手的畫面,章婉就覺得難受萬分。
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善良了!即使被人欺負成這個樣,還是為了不讓她擔心,還撒出這種謊話!
想著她就不由氣忿。
她的兒子怎么能不立起來!還讓那些頑童欺負到頭頂?
想罷便教訓他:“重元,你給我記住了,以后別讓人輕易欺負你!要是有人欺負你,你就加倍欺負回來!別人打你一拳,你就要打他十拳!這世上誰不比誰金貴,都是娘生的,你娘也根本不輕賤!別讓別人白白以這個理由欺負你!”
“你要立起來,知道么!”
“娘…”重元突然哽咽。
雖說這種以暴制暴的方法讓幼小的他多少有些猶豫,但天知道,后面那句話對他來說意義有多大!
他突然記起好多事。
自記事起,他就因為他那半道進村卻孤身一人的寡母備受欺凌。
章母從沒有理會過他每日歸家?guī)Щ貋淼膫凇?p> 讓他更感到難受的是,不僅村上人要欺負他,回了家,他娘對他更是百般的磋磨與使役。
自去歲冬天她娘有孕后,村中人對他的欺凌更變本加厲了。像昨天那種傷勢對他而言,只是家常便飯的小事。
其實,被人打,被人罵,他老早就已經習慣了。他不能愈合,不能釋懷的,卻是內心里的傷痛。
章母的打罵令他心生惶恐,而村中人的冷言冷語與謾罵,卻是比之更猛烈殘忍的毒藥。
他總在想——他的娘,是不是確實就那么低賤呢?村中人說的那些話又是什么意思?娘突然之間多了一個小弟弟,是證明她輕賤的證據嗎?
他想不通,卻只能越想越慌。
直到昨天上午他娘摔了一跤,變得全然不像她了。
他好像突然看見了光,他突然在他娘的笑影里捕捉到了光!那是多么珍貴而稀有的東西??!
他滿懷沉湎,只想溺死在這道光里。
而現在,他的娘,他的新娘,在口說直白地告訴他,仿佛在向世人宣布,他的娘不比別人更卑賤!
長久以來的千難萬苦,與難以言盡的委屈,都好像堵在了心口。
想說的千言萬語,最后都融化凝結成一句痛徹心扉的“娘啊!”,重元只身撲進章婉懷里嚎啕大哭起來。
章婉好像知道他的悲傷,只輕輕撫著他的發(fā)頂,只一遍又一遍地呢喃著:“知道了,娘都知道了,重元,一定是受了很多…很多很多難以向娘說清的委屈,元兒實在是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