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鄉(xiāng)關之故土難離(19)
昨晚應酬得太晚。
江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日上三竿。窗簾很亮,窗外的陽光正盛。
江瞇著眼睛,抓起放在床頭柜上充電的手機。有兩個未接電話,一個是陌生的號碼,一個是阿云,都是昨天晚上打進來的。
江靠在床頭,回撥了阿云的電話。
江!電話那頭的聲音,總是這么額歡快和歡愉。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江一聽見這聲音,心情就會莫名地變得美好和輕松起來。
哎,阿云,不好意思啊,昨天晚上陪客人吃飯,手機調了靜音。沒有接到你的電話。
沒事!阿云輕快的聲音:我就是想你了,剛好那會兒也正好有空,所以沒忍住,就打了個電話給你。你昨天晚上怎樣啊,沒喝高吧?阿云很關切。
江笑了:好像有點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回來的。
你少喝點嘛!老毛子都是超級能喝的!阿云左手拿著手機,右手拿著筷子攪動著鍋里沸騰的面條:聽你聲音,你還沒有起床對嗎?
剛醒過來。你呢?在干嘛呢?
阿云微笑著:我也起床不久哦!昨晚下班后太累了,就沒有洗澡了。剛才醒來洗了個熱水澡,現(xiàn)在正在煮面條吃呢。
哦。面條煮好了?
還沒有呢!你還要睡會兒嗎?阿云問道。
不睡了吧。我等下把廠里的工作安排下,下午還要去遠足。江起身下床:你面條不要吃了,中午陪我一起吃中飯吧!
?。“⒃戚p聲叫了起來:那我面條都下鍋了耶!
沒關系!江拖著拖鞋,邊往衛(wèi)生間走邊說:面條留給我晚上當宵夜吃吧!
真的?阿云的聲音有毫不掩飾的驚喜,還有淡淡的羞澀:你今天晚上沒有應酬嗎?
沒有。江打開面盆的水龍頭。水嘩嘩的流出來。
哦,那我把面條撈起來放冰箱里明天吃吧,我才舍不得給你吃剩面條呢!
江笑了:那一小時后,老地方見。你把菜點好。
嗯。阿云開心地關掉煤氣灶上熊熊的火焰:那等會見哦!
嗯。拜拜。
隔岸路。
大大小小的店鋪林立的美食老街。街道很窄,也很短。寬不過十多米,長也不過千米。卻是這個小城的美食夜市中,人流量最密集,也是久負盛名的地方之一。
而白天,這里則相對冷清。
黔味館。
街道的拐角處,一個普普通通的小飯館,不大,就七八張桌子。營業(yè)時間是下午的五點到次日凌晨的五點。
老板是一對黔東南的老夫妻。燒得一手正宗的貴州家常菜:回鍋小炒肉,貴州臘肉,臘排骨,臘豬肝,蒜苔炒臘肉,貴州香腸,酸湯魚。老板每天就燒這幾樣。這些也全是典型的貴州家常菜。這些菜肴中,關鍵的原材料,如臘肉,臘排骨,臘香腸,還有做酸湯魚的酸湯,都是老板專門從黔東南,千里迢迢的運過來的。所以,價格雖然實惠,卻真的是美味無比。尤其是那道酸湯魚,好吃得簡直是不像話,讓人欲罷不能。有些客人一份吃了不過癮,還要再點第二份。
江幾乎是尋遍了這個小城所有的美食夜市,最后找到這里,發(fā)現(xiàn)了這家黔味館。江相信,這應該就是阿云喜歡的口味。
找到這家黔味館的那天晚上,阿云下班,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多。江帶著阿云來這里吃宵夜。
一道蒜苗回鍋小炒肉,一道臘排骨,一道酸湯魚。就這么簡簡單單的幾道菜,阿云卻是吃著吃著,眼淚就下來了。
這是家的味道哦!阿云眼睛紅紅地望著江:我想姑姑了!
阿云有個姑媽,遠嫁到離上和村一百多公里外的一個苗寨。那里雖也是大山深處,卻是山水豐美,交通相對便利。
阿云八歲的時候,就被父親送到姑媽家讀書,一直讀到高中畢業(yè)才回來。而在這之前,每年,只有寒假和暑假的假期,她才會回到父親身邊。
那是一段非常幸福的時光。姑媽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表兄妹五個,大家年紀都相仿,趣味相投。
阿云自小便聰明乖巧,和表哥表姐們,自然也是相處得十分融洽。表哥和表姐也是特別喜歡阿云這個乖巧漂亮的小表妹。他們就如同四棵稚嫩的小樹,將同樣稚嫩的阿云,圍在他們中間,時時刻刻地保護和愛護著她。
而開朗的姑媽和沉默寡言的姑父,對阿云更是視若掌上明珠,疼愛有加。從來都不舍得讓她受半點委屈。
姑媽家的寨子,叫武陵寨。是一個千年古寨,坐落在美麗的?陽河畔。
古寨里家家戶戶都養(yǎng)豬,最少的也要養(yǎng)兩頭。而姑媽家,每年都要養(yǎng)四頭豬。
每年的臘月,是那個時候的阿云最期盼,也是最開心的日子。因為每年一到臘月,家家戶戶就要開始殺年豬了。古寨里的人,非常地團結。大家會相互幫忙殺年豬,年豬殺好了,鄉(xiāng)親們就坐在一起,圍著滿滿的一桌美食,唱著山歌,跳著舞,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以此來感謝鄉(xiāng)鄰,祝福豐年。
在阿云的記憶中,那種現(xiàn)殺現(xiàn)燒的土豬肉,入口總是那么鮮美那么甜。
苗家人自己釀造和珍藏的米酒,也總是特別香甜。
那個時候的姑媽和姑父總要帶著阿云,從東家?guī)兔偷轿骷?,阿云就從東家吃到西家。每次吃飯的時候,姑媽和姑父總是疼愛地不停給阿云夾她愛吃的肉肉,阿云的一個小肚子,自然也是被照顧得圓咕隆咚的。
那種滿足感,阿云每每想起,都覺得幸福異常。
年豬殺好后,姑媽和姑父就開始灌制和腌制足夠來年吃一年的臘腸和臘肉。高山雪水,粗鹽,腌制,晾曬,然后用香樟烘烤。
這個時候的家,是香的。
這個時候的古寨,也是香的。
在古寨里所有的美食中,阿云最喜歡吃,和最懷念的,就是姑媽燒的蒜苗炒回鍋肉,臘排骨和酸湯魚。
可自從高中畢業(yè),回到父親的身邊后,阿云就再也沒有回過姑媽的家,也再也沒有吃過這些美食了。
直到江有一天,把她帶到這家黔味館。
一口蒜苗炒回鍋肉,一塊臘排骨,一勺酸魚湯,那早已刻在骨子里的熟悉的味道,瞬間讓阿云想起了姑媽,想起了古寨那飄香的年味。
阿云流淚了。
這是家的味道。
她找到了家的味道。
阿云在最后面的那張靠窗的桌子前坐下。以前每次來,只要這張桌子沒有人,阿云都會坐在這里。坐在這里,就可以看見大半條街;就可以遠遠地,看見江;可以看見江,大踏步地,向自己走來。江走路,從來不會左顧右盼。他總是昂首挺胸,那么專注,那么行走如風。
老板娘端來一杯大麥茶,笑容可掬:妹子,喝杯茶先!還是要等你男朋友來一起吃嘛?
嗯!阿云微笑著點點頭。
好嘛,那你個慢慢等會啊。我酸湯魚給你先慢慢熬起來先。
要得。阿云下意識地轉頭看看窗外。阿云每次來這里吃飯,路邊的那棵香樟樹下,都能看見一個白眉皓首衣衫襤褸的老伯,卷縮在一張破草席上,不停地咳嗽。
從第一次發(fā)現(xiàn)那個老人開始,阿云和江來這里用餐,阿云吃飯前都會先給老人裝滿滿的一碗白米飯,夾大半碗排骨和回鍋肉,外加一瓶礦泉水,親手端給老人。
剛開始的時候,因為擔心乞討的老人會有攻擊性,所以江都會陪著阿云送飯過去。但后來江發(fā)現(xiàn),老人很安靜。每次阿云送飯給他吃,他都是閉目躺著那里,一動也不動。阿云就把飯菜放在老人頭邊的草席上。等阿云和江離開了,老人才會顫巍巍地奮力坐起來,用不停顫抖的手,端起飯,小口小口,慢慢地吃起來。偶然,老人會抬起他昏暗的老眼,朝著江和阿云坐著的方向,望上一眼。
再后來,都是阿云一個人端飯菜給老人。江只是坐在座位上,隔著窗戶干凈透明的玻璃,遠遠地注視著阿云。
有時候,阿云想給老人一些錢,但老人卻總是和善地笑笑,搖搖手。
他不要錢。他只是想討口吃的和喝的。
可今天,阿云卻沒有看見那位乞討的老人。
手里的一杯大麥茶還沒有喝完,遠遠地,阿云就在人群中看見了她要等的男人。永遠的白襯衫,藍色牛仔褲。一樣的神采,一樣的專注,和一樣的行走如風。
她微笑了。這種微笑,是不由自主不知不覺地,從心靈深處溢出來的,所以,特別溫柔,特別嫵媚,特別動人。
江在阿云的對面坐下:我沒有遲到吧?他抬手看了一下自己的腕表。
沒有啊。阿云癡癡傻傻地看著她眼前的男人,癡癡傻傻地笑著。
那就好!江伸過手,摸摸阿云的秀發(fā):你傻笑啥呢?
嘿嘿,我就愛傻笑唄!阿云嬉皮笑臉的。她說完站起來,跑到江身邊的椅子上坐下,撒嬌地抱住江的右手臂,仰臉望著江:嘿嘿,我要和你坐在一起!
江伸出左手,摸摸阿云的右臉,也笑了,一臉莫可奈何的表情:隨你便啦!點菜了嗎你?
嗯嗯嗯嗯!阿云嘴里一邊哼哼著,一邊撥浪鼓般搖著她的小腦袋瓜子:等你來點菜。
那點菜吧。江揚起右手,喊了一聲:老板娘!
老板娘端著一壺大麥茶快步過來:老鄉(xiāng),有好些日子沒見到你們咯!你們去哪里耍了去了嘛?
江微笑著:出差了一段時間。老板娘,最近生意還可以吧!
就是那個樣子嘛!討個生活!老板娘平和地笑著:咋個樣,妹子,還是老三樣?老板娘邊倒茶邊問阿云。
嗯!阿云笑看著老板娘,使勁地點點頭:老三樣。謝謝老板娘!
莫要客氣,應該的嘛!老板娘始終微笑著:那兩位稍坐下哈,菜馬上就好。
片刻之間,一桌濃香撲鼻的飯菜擺在了阿云和江的面前。
這就是正宗的家的味道呀!阿云閉上眼睛,貪婪地深吸著空氣中的菜香,喃喃地說道。
一樣的飯菜。一樣的表情。一樣的言語。阿云每次來這里吃飯,都會這么說??粗⒃粕钌钐兆淼谋砬?,江的心,一片柔軟。
江看看桌上,只有兩碗白米飯。
老板娘,還少了一碗飯。他沖著忙碌著的老板娘的背影喊道。然后轉頭看看窗外:誒?老人家去哪了?
老板娘邊忙著招待客人,邊扭過頭喊了一句:不用咯!那個老人前幾天夜里已經(jīng)走球咯!
???什么?走了?江和阿云對視了一眼。彼此的眼里是深深的失落和遺憾。
那我們吃吧。江沖阿云安慰地笑笑,給阿云夾了一塊回鍋肉。
阿云默默地端起碗。
這兩天你店里的生意怎么樣?江岔開話題。
還好啊,就是那個死王少,天天來店里臭顯擺!阿云夾起一塊臘排骨,咬牙切齒地啃著。
哈哈,這就是有些有錢人的樂趣。你別理他就行了。江若無其事地邊吃邊說道。
阿云一邊啃著臘排骨,一邊偏著小腦袋瓜子瞅著江,嘴里含含糊糊地說道:親愛的,你就一點都不擔心呀?
江低頭往嘴里扒著飯:我擔心什么呀?
我呀!阿云一雙靈動的秀目流光溢彩。
江抬眼看看阿云滿懷期待的眼睛:不擔心!繼續(xù)低頭扒飯。
為什么呀?阿云有滋有味地吮吸著一根已經(jīng)被她啃得干干凈凈的臘排骨的骨頭,故作不滿地嘟囔著:瞧小女子身單力薄的!
江拿勺子喝了兩口酸湯魚的魚湯,放下勺子:要不,你就來我廠里上班吧。
好??!阿云坐直身子,歡快的應道。她終于舍得丟掉手里,已經(jīng)被她吮吸了半天的骨頭了。但抬眼一看江嚴肅和認真的表情,立馬又軟了下去:親愛的,你還是饒了我吧!我想了想還是喜歡我的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江湖生涯!她又嬉皮笑臉起來。
江看到了阿云眼睛里剎那間的糾結與矛盾。
江懂阿云,所以選擇尊重。
這幾天我要抓緊時間把廠里的事情安排妥當,會忙,你要照顧好自己。另外,你也要早點跟公司請好假了,過幾天我們就先去武漢,華他們到時候會在武漢和我們會合。江說道。
真的???!阿云瞬間興奮起來:好誒!我也好想去武漢玩的!我有好幾個小姐妹就是武漢的,平日里嘴里就老念叨著什么鴨頭呀熱干面呀啥的,口水都給她們叨出來咯。還有歸元寺,我這次一定要去上一炷香。哎,親愛的,你要去武漢做啥子嘛?阿云最后連貴州話都飚出來了。
去李芬的娘家。江把碗里最后的一口飯扒進嘴里,放下碗,他習慣性地伸手就去桌上塑料的紙巾盒里抽紙巾。
阿云趕緊一把攔?。哼@種太白的餐巾紙不能用來擦嘴,有增白粉!
她從小包里拿出一包小紙巾,抽一張,輕輕擦去江嘴邊的油漬。
你是想把李芬姐的爸爸媽媽也帶著一起去貴州嗎?李芬看著江的眼睛,問。
不!江看著阿云,輕聲答道:現(xiàn)在不合適。李芬需要時間!我現(xiàn)在只是想要把彼此的情況,讓彼此知道。
嗯。阿云贊許地點點頭。
江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大麥茶:云。
嗯?
李芬比你大幾歲?
阿云停下筷子,想了想:十來歲吧!怎么了?
江沉默了一會兒,他看著阿云:我覺得李芬對你爸爸有好感!平日里也是她一直在照顧你爸爸和他的那些學生。而你爸爸,也特別關心和信任李芬!
阿云想了想:你的意思是?
江輕輕撓了一下腦袋:還是先順其自然,再見機行事吧。
嗯,如果他們真的能在一起,我也是不會反對。阿云放下筷子:親愛的,我吃飽咯!
江看看桌上的菜盤:一碗酸湯魚已經(jīng)吃得干干凈凈,但一碗臘排骨和蒜苗回鍋肉,卻只是動了一點點。
您今天怎么舍得剩下這么多菜?江微笑著,疑惑地看著阿云。
以前每次吃飯,阿云可是盤盤菜都吃得干干凈凈的,尤其是那盤臘排骨,每次吃完了,她還要盯著桌上的骨頭看上半天。江看著眼前那兩只泛著幽幽綠光的小眼睛。真擔心,這個小丫頭會不會把桌上的這些骨頭都撿起來再啃上一遍?
吃得很飽了,吃不下了。阿云看看窗外那棵空蕩蕩的香樟樹:親愛的,我們結賬走吧。
江和阿云并排走在有些冷清的老街上。街道兩旁原本錯落有致的行道樹,現(xiàn)在卻如老人嘴里的牙齒,稀稀落落。
天是灰的。陽光也是灰的。
阿云挽著江的手臂,她很珍惜也很享受,和江,這片刻的靜謐和安寧。
這個季節(jié)的陽光依然熾熱,但拂面而來的風,卻已經(jīng)有了一些涼意。
靜怡小區(qū)。
五樓。是阿云公司租給員工的宿舍。一百八十多平的房子,經(jīng)過簡單的改裝之后,里面住著十多個女生。阿云就住在在這里。
從黔味館到阿云公司的宿舍,不過半小時的步行時間。
在阿云宿舍的樓底下,江站住腳,抬頭看了看樓上:我就不上去了。你休息下吧,晚上還要上夜班呢!
你不上去坐坐呀!阿云放下江的手臂,依依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不影響你們休息了,晚上見吧!我等下就要去遠足了。江揉揉阿云的秀發(fā):趕緊上去吧!
嗯!阿云凝視著江,輕輕搖搖手:那,晚上見咯!
江微笑著點點頭:晚上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