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黑夜里，沒有人會注意到他。身邊拉麥子的人力架子車一輛又一輛從他身邊極速飛馳而過，細(xì)長鋒利的麥穗割破空氣傳來鬼魂腰斬時凄厲的尖叫。拉棺材的人四個人用肩膀挑著重重的棺材，嘴里唱著悲哀的長生調(diào)，哼哧哼哧地快速跑著，布鞋上沉重的來自夏日的露水嘰嘰喳喳笑個不停。

　　說不清，為什么他總是會出現(xiàn)在黑夜里，可能要去尋找什么人吧。可是這樣的黑夜沒有星星和月亮，貧苦的村莊燃不起一盞煤油燈。依照一個合理的推斷，他很有可能是去找在麥田里收割麥子的父親。而他的父親很有可能就是那個坨著背，右半邊肩胛骨突出，雙手因?yàn)殚L年編竹籃而十指皸裂的早年喪偶的苦命男人。據(jù)說這個男人曾經(jīng)的老婆是喝農(nóng)藥死的，眼睛和嘴巴里流出黑色的血液。女人留下的只有一個五歲時走丟的兒子，十幾年過去了，大家早已經(jīng)忘記這個孩子長什么樣子。

　　但是沒有人去問一問這個黑夜里的孩子要去哪里，所以沒有人知道，而且，因?yàn)闆]有人問，他自己也不確定答案是什么。他只是一棵挨著一棵楊樹漫無目的的走著。

　　膽小的他，看著身邊快速走過的人，恐懼猶如洶涌的海水要淹死一個不會游泳的人。終于，為了克服內(nèi)心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目謶郑苍S是想讓別人注意到他，開始嘗試著將內(nèi)心的恐懼喊出來。他的聲音十分奇怪，像是一群站在高大梧桐樹上亂叫的烏鴉的聲音。

　　又一個被裝進(jìn)棺材的人雙目緊閉，四個赤裸上半身，皮膚黝黑、臉上全是皺紋的的苦力步履沉重的走著，如同負(fù)重爬山的挑山工。這樣的速度對于這個男孩來說竟然快地出奇。

　　“死亡總是稍縱即逝”。

　　就在他們極速從他身邊飛馳跑過時，他大喊：加油，加油。

　　沒有人看他，他們都太忙了。忙到懶地對一個五歲的孩子擠出一個苦笑。

　　又有一輛拉新收割下來的麥子的牛車，急匆匆的向著男孩相反的方向開去。牛車十分的慌張，這一點(diǎn)可以從木板車上面還沒有堆放整齊，在跑動時松松散散的麥秸如同起伏不定的浮萍，麥穗會稀稀落落的從看不到駕駛牛車的老頭的車子上掉下來看得出來。

　　好心的他就對著牛車背后大喊：麥子掉下來了。

　　可是牛車上的人沒有搭理他，即使是那頭已經(jīng)年邁，雙腿因?yàn)殚L期出苦力而松松垮垮的老黃牛也沒有回頭顧他一眼。他開始不確定牛車上是否有人了，也許有人，但那個人是個聾子，或者啞巴。

　　這個時候，又有一輛拖拉機(jī)載著滿車斗的麥秸向著他前面開去。后面還跟著四只巨型健壯猶如小牛犢的狼狗。這是村里一家大財(cái)主的車，當(dāng)然也只有他家朱紅色的窗子里能點(diǎn)起一盞星紅的煤氣燈。這輛車也是全村唯一一輛私人大型拖拉機(jī)，曾經(jīng)這兩拖拉機(jī)接待過來村里視察的縣長，威風(fēng)的很。后面的這四條狼狗，嘴里流著晶瑩剔透的口水，猩紅色的眼睛在黑夜里閃著綠光，十米之內(nèi)沒有人敢招惹他家。即使是掉在路上的帶穗麥秸，路邊拿著撿拾遺落麥穗的老婦女不敢彎腰去撿。灰色的泥土在拖拉機(jī)巨大車輪的滾動下掀起高聳的風(fēng)墻，久久不能散去。當(dāng)然，這戶人家從車上掉落麥穗是，也沒有人敢提醒。

　　這個孩子，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或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吧，竟然對著那輛即將遠(yuǎn)去的拖拉機(jī)喊了一聲：麥子掉了。

　　這一聲其實(shí)并沒有多大，而且到底有沒有出聲，他也不知道。很有可能這個聲音只是在胸腔里循環(huán)了一下，那顆雞心大的心臟卻早已經(jīng)被這句話撞的七上八下。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拖拉機(jī)停了下來。其實(shí)，也不是拖拉機(jī)停了下來，而是那四條狼狗停了下來，拖拉機(jī)為了等狗也只能停下來。

　　這四條狗睜著藍(lán)色的大眼睛望了男孩一眼，然后快速包圍了他。濃重的熱氣從它們伸著的猶如巨蟒的長舌頭上面滾滾冒出。驚天響的吼叫被喉嚨壓抑著，再從緊繃的喉嚨里出來時，那種唧唧啞啞的低鳴更加讓所有人恐懼。但是這群畜生在對著什么憤怒呢？一棵梧桐樹總是不至于發(fā)這么大的火吧。想不通。

　　男孩蹲在一棵新栽的梧桐樹幼苗下，像是一只傷痕累累的綿羊羔。全身顫抖的他，感覺下一秒就被這四條狼狗生吞活剝。他看向四周，沒有人來救他。這群滿臉寫滿苦難的農(nóng)民竟然完全無動于衷。

　　出生在黑夜，同時也一直生長在黑夜的男孩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助，他渴望有人能伸出援手。

　　“爺爺，救我?！蹦泻_著拖拉機(jī)不遠(yuǎn)處，路邊上的一個五短身材，手里好像還端著碗，一根長把鐮刀就掖在胳肢窩下的白胡子老頭喊。

　　那個人仿佛聽到了求救聲，也可能沒有聽到，只是看到四只狼狗圍著一個什么東西，畢竟狼狗太大了，又挨得那么近。老人本打算離開，可腳下的土地突然變得粘性十足，如同深陷沼澤。早年因?yàn)榉排Ｘ澦慌Ｉ喑缘袅税雺K的耳朵似乎聽到有人對他說：“去做你該做的事”。

　　“走”，那個端著碗的被男孩喊做爺爺?shù)娜诉€是朝著狼狗恐嚇了一聲。

　　四只狼狗聽到猶如驚雷一般的聲音后，，咿咿呀呀低吼著離開了，它們一起躲在拖拉機(jī)拉著的高高的車斗下面，像是懼怕夏日炎熱陽光的光照而躲進(jìn)陰影里以求陰涼的樣子。

　　就在男孩以為危險(xiǎn)解除，并心里暗暗自責(zé)，想著以后再也不敢出聲了的當(dāng)口兒。四只狼狗中那只最健壯的狼狗，依靠著滾圓的臀部，健美的肚子所發(fā)出的勃勃力量，邁著試探性的步伐脫離了隊(duì)伍，惡氣兇兇地向著坐在滿是塵埃的馬路邊上的男孩再次走去。它這次沒有任何猶豫，張開了自己的血盆大口，露出修長的獠牙，照著男孩右手手腕咬去。

　　沒有苦痛時充滿不甘的哭叫，只有光，四處飛濺的光，成束的光從男孩的手腕出飛了出來。

　　這時，村子里的人，正在男孩不遠(yuǎn)處的正在地里收割麥子的人，扔下了手中黑色的鐮刀，即使是那個端著碗的人也忍不住像其他人一樣，向著男孩跑去。正在挖墳?zāi)狗殴撞牡目嗔円踩酉铝髓F鍬，他們一起圍在男孩身邊，有人問他疼不疼，有人要扶他起來，還有人幫著男孩緊緊攥住受傷的手臂。他們竟然沒有對男孩手腕沒有流出鮮血而是光這件事有任何好奇。那個放下碗的人還一邊攥著光，一邊朝著狼狗的方向罵著，說是這狗怎么能咬人呢！

　　咬過人的那只狼狗，在人們的痛罵聲中重新回到自己的隊(duì)伍中，但它在回頭時，只有男孩看到了這個狼狗眼中悲憫的目光，就像是一種慈祥溫暖的母愛，它看著男孩，如同看到即將離開自己被別人抱養(yǎng)的孩子時那樣，眼神中滿是不舍。

　　男孩在人們的簇?fù)硐律眢w開始變輕，身體里流出的光越來越多，每個人都在被這奇異的光照亮。于是，灰色衰老而死氣沉沉的村莊也開始變得清晰起來，廣袤貧瘠的土地逐漸顯露輪廓，最后天空露出光芒，整個世界充滿了光明。

　　收割即將完畢的麥田如同一位生產(chǎn)完畢的偉大母親，靜靜躺在藍(lán)天之下，心滿意足地笑著。

　　老人手中攥著的手臂變細(xì)脫離，男孩就在大家的眼前化作星光消失了。就在所有人感到詫異時，蒼茫大地中仍然埋頭苦干的肩胛骨突出的駝背老人猶如一個小土包孤然矗立著。不知道為什么，他身體聳動，滿腔悲傷，一顆碩大的淚珠掉落在皸裂的手背。

　　天亮了，梧桐樹上成群的烏鴉四散飛出，撲棱著遮蓋天際的翅膀遠(yuǎ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