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曾經(jīng)跟鳳凌說過,說這世間的事不論大小,都如同那三只腳的鼎一般,失了哪只腳都不行。國家與國家之間是如此,鄰居與鄰居之間也是如此。
當(dāng)時的鳳凌表示,她沒有文化,不是很能理解。師父氣急敗壞地拿她打比方,問她左腳和右腳少了哪一只可以?她抱緊了自己的腳脖子,終于明白了這個道理。少了哪一只都不可以。
誠如師父所言,國家之間如此,鄰里之間如此,那么介于國家與鄰里之間的世家也應(yīng)如此。
六十年前,都城之中有蔣、馮、吳三大家族呈鼎立之狀。蔣家管著城中最大的綢緞莊,并且包攬了所有的布匹生意,馮家有著城中最大的棺材鋪,喪葬服務(wù)一條龍,吳家則是坐擁都城各大書局,發(fā)展文化產(chǎn)業(yè)??傊?,這三個家族控制著整個都城乃至整個南憶國,真是少了誰都不行。
但世事往往就是這樣,相互制衡的三家人,偏偏誰看誰都不順眼,都想要除之而后快,好接手對方的生意。錦羅便是深陷在這巨大家族利益漩渦中的犧牲品,一個孤零零的犧牲品。
她本姓孫,北安國人士,幼時因家鄉(xiāng)遭災(zāi)逃難至此。這本身已經(jīng)十分不幸,然而更不幸的是逃難途中父母兄弟都死了個遍,最后只剩了她一人。那個時候,她不過七歲。
尋常人家七歲的女孩兒大多承歡父母膝下,學(xué)著女紅,練著刺繡,養(yǎng)成裊裊婷婷的嬌俏模樣??慑\羅的七歲,卻是在大街上撿爛菜葉子啃。
啃菜葉啃了一年,在一個她以為自己終于要死了的嚴(yán)冬,她遇到了馮家的家主。
八歲的女孩已然能夠看出美人的雛形,即便是衣衫襤褸,可那雙清澈的眼睛足以勾住人心。鳳凌以為,那位馮家的家主竟然能忍住沒有把錦羅帶回去做自己的童養(yǎng)媳,實在能看出這是一個為成大事可以犧牲小我的人。也難怪馮家后來會滅了吳家,終至一家獨大,這是后話。
錦羅在馮家待了三年,三年之間,琴棋書畫女紅刺繡按摩推拿,該學(xué)的不該學(xué)的都學(xué)了,終于讓她長成了馮家最想要的模樣。三年之后,她被送出了馮府,另置別院所居。一直到她十六歲,她與馮家的關(guān)系都不為外人所知。
或許是受了越王送美女入?yún)菍m的啟發(fā),這位馮家的家主也費盡心機地將這位從大街上撿來的美女送進(jìn)了吳府。這表面看來像是一筆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只要錦羅能抓住吳鈞的一顆心,馮家便是抓住了城中所有的書局。但古往今來想要使用美人計瓦解敵人的數(shù)不勝數(shù),這件事中最不確定的因素便是美人的那一顆心。
馮家以為即便錦羅不能成功,他們也不過是折了一個女子進(jìn)去。但他們忘了,知道太多的女子往往是一把雙刃劍,傷人又傷己。
這世上最難控制的是人心,比人心更難控制的是人的感情。因為“感情”兩個字,往往連本人都不能察覺。
錦羅愛上了吳鈞。
沒有人知道吳鈞到底是什么時候知道錦羅目的不純的,或許是逛街時她表現(xiàn)出的對喪葬服務(wù)行業(yè)的了解,又或許是她房屋中偶然傳出的燃燒紙張的味道,再或許是她引導(dǎo)他破了馮家的局。
那一次,是錦羅第一次被馮家家主賞了耳光。原本他們有一個堪稱完美的計劃,可以滅了吳鈞,也可以滅了吳家,卻因為她這個內(nèi)應(yīng)臨陣倒戈,錯失良機。
錦羅帶著紅腫的臉頰回去的時候,正撞上了吳鈞。她有些詫異,這個時候他本應(yīng)該在千里之外收拾殘局才對,卻出現(xiàn)在這里。所有情緒來不及收起,她顯得有些局促不安。吳鈞望著她的一雙眼深邃異常,沉默了良久,卻將她一把抱進(jìn)了懷里。指尖像是無意識地輕撫著她高腫的臉頰,只問了一句:“怎么皺著眉頭?娘子見到為夫,不高興么?”
后來的錦羅掙扎在救命之恩與刻骨至愛之間,再不像原來那樣愛笑了。她很清楚,自己的命是馮家救的,沒有他們就不會有現(xiàn)在的錦羅。沒有他們,她更不可能會遇見吳鈞??上б磺袕囊婚_始就是錯的,想要日后修正簡直難上加難。
最終,她還是決定要幫馮家,同時也在心里做了另一個決定。自己的身是馮家救的,自己的心是吳郎救的,最終將身與心一并還給他們,似乎是最妥善的做法。
十九歲那年的冬日,天邊飄飄灑灑下了幾日的雪,終于在冬月初三這一日放晴,錦羅提議想再去邱榕山的月老廟看看,吳鈞欣然應(yīng)允,沒有任何猶豫。但其實,他既然早就知道了錦羅的身份,便不可能不知道她此行的目的??伤€是去了,就這么一步一步踏進(jìn)敵人準(zhǔn)備好的陷阱,心甘情愿。
利箭射過來的時候,錦羅毫無意外地?fù)踉诹藚氢x身前,箭尖準(zhǔn)確無誤地沒入她胸口,鮮紅的血液染紅了那件純白的斗篷,那個雨夜他為她披上的斗篷。
閉上眼睛之前,她看到大火熊熊而起,燒了月老廟,也燒了整個邱榕山,他們第一次相見的地方,就這么付之一炬。臉頰上有一滴淚水滴落,被冬日的寒風(fēng)浸得刺骨。她微張了張唇,想要再叫他一聲,卻終究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錦羅死了,后來的事她再不知曉。手腕上他們定情時吳鈞送的玉鐲觸地時被摔成了兩半,臨死前被她緊緊攥了一半在手里,帶進(jìn)了棺材。
阿鬼終于記了起來,她真正死去的年紀(jì)是十九歲,一個萬物都蕭條的荒涼冬季,她死在自己愛人的懷里,帶著無盡的愧悔。
六十年間,她在鬼界飄飄蕩蕩,逐漸忘了自己是誰,忘了吳郎是誰。唯一記得的,是他們一起共同度過的那些歲月,記得她曾愛過一個人。
一切始于籌謀,也終于籌謀。
記憶中的故事逐漸被改變,其實她倒希望……那些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