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濟世書(三)
“胡鬧?!?p> 一句不甚嚴厲的責備,穆華夏聳聳肩,“兒子才疏學淺,若是說錯了,還請父親指正?!?p> 既然已而明白了穆節(jié)的立場,穆華夏也就不緊張了,他順著穆節(jié)的立場往下說,就算某些觀點有問題,只要大方向沒錯就不會挨罵。
這是穆華夏在十幾年應(yīng)試教育中悟出的經(jīng)驗,多離譜的觀點都沒關(guān)系,反正老師只會挑對的給分。
“讀書當以謙虛為本,你才學了幾篇《孟子》就敢胡說八道?”
“兒子不敢,”穆華夏微微低了低頭,以示承認錯誤態(tài)度良好,“若是用錯了,兒子以后不說就是了?!?p> 穆節(jié)卻沒說出個對錯,他要告訴穆華夏的也不是對錯,而是一種謙虛治學的態(tài)度,書若是讀得一知半解,就莫要張口。
不管怎樣,穆華夏良好的認錯態(tài)度顯然很打動穆節(jié),他沒有再在這個問題上揪著不放,而是接著最開始的問題問了下去。
“祖宗遺志怎么就不是當下事了?”
“尚有來者?!?p> 穆節(jié)看著穆華夏,挑了挑眉,“你可知這是史書上的功績?”
一個弄不好就成史書上的敗績了,穆華夏在心里默默吐槽,但這話他不敢說,這話說出來是有妄議之罪的。
所以他只好認錯,“兒子見識短淺。”
穆節(jié)沒有再說什么,他揮揮手,讓穆華夏走了。
穆華夏出去回身將門關(guān)上后,才長長出了一口氣,那種仿佛被老師一對一提問的恐怖陰影,讓穆華夏一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
是穆節(jié)的聲音,讀的是《大學》。
穆節(jié)聲音好聽,讀得又抑揚頓挫,從美感上說,實在是比那群學堂孩童要強得多,可穆華夏生生從中聽出了嘆息。
因何而嘆息?穆華夏不知道。
許是為考試,許是為當今天下。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這縱是元時不得意的讀書人寫下的酸句,細想來,又何曾沒有幾分道理呢?
可孔孟經(jīng)典本是治世書,如今卻成了讀書人手中沒有靈魂的籌碼,想來又何嘗不是可悲可嘆?
而生逢亂世,這治世書又如何可擔濟世之用?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
房中穆節(jié)已然背到了“《秦誓》曰:‘若有一介臣,斷斷兮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蹦氯A夏輕輕搖搖頭,轉(zhuǎn)身離去。
學堂里的先生仿佛盯上穆華夏了,簡單來說,他不愿意承認這是穆華夏突然顯現(xiàn)的天賦,反而固執(zhí)地認定穆華夏一定有什么作弊的手段。
這想法倒也沒錯,所以穆華夏并不覺得冤枉,但他這人人緣不錯,他不覺得冤,卻有很多人想替他喊冤。
“穆華夏,《告子下》篇,‘曹交問曰’,繼續(xù)?!?p> “曹交問曰:‘人皆可以為堯舜,有諸?’孟子曰:‘然。’‘交聞文王十尺,湯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長,食粟而已,如何則可?’曰:......”
一段讀罷,穆華夏站在那里等先生評點,許生幾乎把“懷疑”二字寫在臉上了。
其實這也不能怨許生,神童雖古來有之,但那是三歲能誦、五歲能詩、七歲能文,像穆華夏這種頓悟式的神童,誰遇見了都會忍不住懷疑。
況且許生讀了一輩子孔孟經(jīng)典,自是知其難,那穆華夏的狀況便更不合理了。
所以穆華夏不在意許生的懷疑,許生問他便答,許生懷疑他便受著,反正許生沒有證據(jù),又不能把他怎么樣。
但顯然并不是每個人都這么想。
“先生怎么還不讓穆華夏坐下?”清脆嘹亮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說話的是黃維,穆華夏記得他爹好像是東市殺豬的。
黃維繼承了其父的直腸子,有話就說,不高興就罵,為此沒少在學堂里挨罰。
“先生做事自然有先生的道理,身為學生,怎能對先生指手畫腳?”
“那先生錯了我們也不能說嗎?”
“先生如何錯了?”許生的面色有些難看了。
“先生妒忌穆華夏的才華,處處與他為難!”
“沒錯!穆華夏答出了先生的問題,先生還要罵!”
“先生說他作弊還拿不出證據(jù)!”
......
小小的孩子,還沒那么多尊師重道的意識,也有可能是許生沒教好,反正有人起了頭,這學堂里便一發(fā)不可收拾。
許生的面色漲得青紫,穆華夏小心提防著,生怕他一口氣提不上來再背過去。
“反了反了......”許生抬手指完這個指那個,可這有哪里是他指得過來的?他手里的戒尺高高揚起,卻嚇不住任何人,只能絮絮地念叨“反了”。
“我爹說了,先生就是考不中進士才來做先生的!”
“那先生都考不中進士,憑什么來教我們考進士?”
“等以后我們考上了進士,是不是可以回來教先生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先生要叫我們先生了!”
穆華夏想出聲制止來著,可這場鬧劇因他而起,他以何立場出面都不合適,只能站在那里垂頭聽著。
“你們懂些什么!”許生被氣得連聲音都是顫的,“孔孟之道!那是濟世之道!那些試題,只考死記硬背!那是失了根本!那是本末倒置!”
“先生胡說!”跳出來的又是黃維,“孔孟之道算什么濟世之道?我爹說,要是遼人真的打過來了,那幾本書都不夠當柴火燒的!要不是為了當大官,我才不讀書呢!”
“淺薄!淺??!”許生一手捂著心口,一手指著黃維鼻子罵,也不知是罵黃維,還是罵他那個殺豬的爹。
“略略略,先生沒理,就會罵人!”
“哐當”,穆華夏眼睜睜看著這位年過半百的老先生生生被氣暈了過去。
“哦!先生暈倒咯!我們放學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