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勝者與敗者
建文三年正月,東昌捷報傳至京師,皇帝朱允炆大喜,當(dāng)即祭告太廟,復(fù)齊泰兵部尚書、黃子澄太常寺卿之職。朝臣額手相慶,王軍軍勢大振,儼然這不止是一次大捷,而是圣天子戰(zhàn)勝的預(yù)演,是燕賊失敗的前奏。從軍中到民間,從廟堂到街市,無不一派歡欣鼓舞氣氛。
恰逢新年,金陵城內(nèi)本就一片融融喜氣。已過了十五元宵,百業(yè)復(fù)興,花市街重又熱鬧熙攘人流如織起來。鄰里熟人招呼賀喜間,紛紛議論著皇上大赦天下、再減徭賦的消息,真堪比建文帝剛登基時普天同歡慶的盛景。
街南的長樂茶樓大堂,唱曲先生正演著一折《包待制智斬魯齋郎》:“休道是‘東君去了花無主’,你自有鶯儔燕侶。我從今萬事不關(guān)心,還戀甚衾枕歡娛?不見浮云世態(tài)紛紛變,秋草人情日日疏,空教我淚灑遍湘江竹!這其間心灰卓氏,干老了相如……”
這戲文唱的是宋時有權(quán)貴名叫魯齋郎,驕橫貪淫欺男霸女,仗勢強(qiáng)奪了銀匠李四、孔目張圭之妻;李張二人*妻離子散,卻因魯齋郎權(quán)勢滔天,備受保庇,落得求告無門,伸冤無處訴,還和一雙子女失散。最終二人流浪在外的兒女均為龍圖閣待制包拯所遇。包拯得知魯齋郎惡行累累,犯法百端,奪人妻母,以“魚齊即”之名上訴罪狀,得圣人怒批“斬”字后,再于名字上添筆作劃,令“魚齊即”變“魯齋郎”,將其押赴市曹,明正典刑,智斬了這一方惡霸。
“貪心無恥的混賬東西!包大人斬了好~”
“斬得妙!”
二樓雅座,張之煥聽著臺下的喝彩聲,微微一笑。自朱棣大敗之訊傳開,如今京城里擺戲聽曲兒,最常見便是這種激濁揚(yáng)清、大快人心的戲碼,可謂應(yīng)景又吉祥。
驕橫貪婪、權(quán)勢滔天、為霸一方、身上又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庇護(hù),這“魯齋郎”早已與指名道姓無異了。
然則有包龍圖這樣的能臣干吏,何愁賊人不擒、世道不清?
寺卿大人真有心了。
張之煥就爐品茗,喝下一盅暖茶,不一時就有腳步聲踏著階梯漸漸挨近。
“利名場上苦奔波,因甚強(qiáng)奪?蝸牛角上爭人我,夢魂中一枕南柯。不戀那三公華屋……”
風(fēng)入松的亢然雙調(diào)中,沈昂解了大氅,抖落一身細(xì)雪,嘿了一聲,似笑非笑地向著對面行禮:“未想到張大人會召小民來這里相見,公主府竟也成了不能說話的地方了?”
張之煥擱置茶盅的手勢一頓,目光如冷電般掃來:“本官也是好奇,大好良機(jī)都被揮霍盡了,沈公子倒還有話可說?!?p> 當(dāng)初張之煥督責(zé)拷審顧學(xué)文,那位嬌生慣養(yǎng)的沈家女婿受不住大刑,沒兩下便供出了云南沈氏的底?!鞍咨徑涛鲏薄ⅰ澳辖先恕薄绱舜竽娌坏赖奶咸熘刈?,他張之煥都為沈昂扛了下來,甚至準(zhǔn)其將功補(bǔ)過。
他為他籌謀布局,為他提供方便,甚至把扮作“鄒覺槐”的他強(qiáng)塞給盛庸,只要求他做到一件事——
將徐天晴引出來。
不錯,張之煥從沒指望憑盛庸能拿得下朱棣。他的目標(biāo)原就不是朱棣,而是徐天晴,對燕軍軍勢、寶藏真相都了若指掌的白蓮代掌教——徐天晴。
為此,收到陳暉述報的張之煥密信平安,聯(lián)手合演了那場大戲,讓陳暉運(yùn)去燕軍衣甲,以本軍將士佯充,圍殺了正與王軍協(xié)力守衛(wèi)大名糧道、毫無防備的彭瑩玉一眾,卻特地放走了對他忠心耿耿的慈無堂堂主趙安如,只為有人能去找徐天晴“算賬”,誘后者懷疑鄒覺槐。不管鐵鉉信中所說彭瑩玉投誠是真是假,不管徐天晴到底真心向著白蓮教、還是向著朱棣,她都不可能放任鄒覺槐繼續(xù)栽贓嫁禍、壞她計(jì)劃。見他出現(xiàn)在敵營,定會緊追不舍。
而真正的鄒覺槐,一到云南就被沈昂兜光老底,和倉迅一起給處理了個干凈。沈昂一直借他之名往彭瑩玉處“奔走傳話”,溝通消息。恰恰因?yàn)殂尻扇绱斯杂X合作,不止送上這份大禮,還附贈了安南的新式火銃制圖,皇帝陛下才沒有懷疑他們的忠心,至今未曾動搖西平侯府分毫。
而這一切的苦心和布置,統(tǒng)統(tǒng)被眼前這個廢物白費(fèi)了!
什么東昌大捷,簡直就是笑話!不過是朝廷已無人可用,為了安定軍心、讓盛庸坐穩(wěn)元帥之位的門面文章罷了!鐵鉉坐鎮(zhèn)濟(jì)南已是吃力,從古至今,哪有只顧協(xié)守地方的兵部尚書?真滑天下之大稽!為此陛下不得不再將齊泰由暗轉(zhuǎn)明,拎出來統(tǒng)籌京畿防衛(wèi)乃至全國軍務(wù)。
可所謂幌子,障障外人的眼就罷,又如何騙得過自己?
斬了區(qū)區(qū)一個前元降將張玉,又算哪門子的大勝?
沈昂不料看著文質(zhì)彬彬的張之煥竟突然刻薄發(fā)難,原先要試探這次大赦為何不見云南沈氏之名的話詞,也隨喉間涌起的腥甜咽了下去,只道:“小民正是為了將功補(bǔ)過,才來尋大人商議!”
“哦?沈公子還有法子立功么?!?p> “有!那徐氏妖女還有一樣把柄在小民手中,這次皇上圣命要錦衣衛(wèi)押解廢周王入京,請大人允許小民同隊(duì)南下,往行云南一次。下一回,小民絕不能再失手!”
廢周王這步棋是為了牽制朱棣——他再不仁不義,總不能棄朱橚這個唯一的同母胞弟于不顧,那陛下與朱棣叫板,手上才好多些籌碼??伤虬?,又跟朱橚扯得上什么關(guān)系?
“如今你連族妹都?xì)⒘?,自己的真身也已暴露,就這樣還讓那妖女和燕賊跑了,你還留有什么法寶?”張之煥諷刺地笑了笑,“難道沈家真在云南藏了一筆寶藏不成?”
沈昂訕然搖搖頭:“張大人說笑了。其實(shí),正是我那族妹沈花姣……她早轉(zhuǎn)投了那妖女,這次又為護(hù)她而死,臨終時,一定會將唯一的小妹托付。小民想著,興許,這一點(diǎn)可以拿來利用?!?p> 張之煥不語,心中暗道,這個可能倒有,畢竟前線戰(zhàn)報,徐天晴確曾為了那沈花姣單槍匹馬馳突敵陣。只不知,她那時是否一時沖動,現(xiàn)如今又會不會后悔想通……
她這個人,既天真又城府,所作所為,總讓他猜不透。
沈昂見他貌有所思,又低低道:“就算不成,其實(shí)還有別的方法。小民覺得,張玉之死大可以拿來做個文章,撩撥起燕軍內(nèi)訌……”
“你是說,你想做個文章?!睆堉疅抗饣剞D(zhuǎn),直接打斷了他,“好教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和盛帥苦心布下以為能擒拿大逆的天羅地網(wǎng),燕賊卻連一個腳趾頭都沒肯邁進(jìn)來,最終只陷進(jìn)了一個韃子雇兵、和一個前元降臣嗎?”
沈昂經(jīng)他一刺,暗暗叫苦,只好將話又憋了回去,如陳暉那時一樣低頭受教:“是……是小民考慮不周了。”咬了咬牙,又道,“張大人,駙馬爺,之前答應(yīng)沈某的事,應(yīng)當(dāng)還作數(shù)吧?”
這喪家之犬,還念念不忘要重振沈氏、再返中原么?張之煥心內(nèi)一聲冷笑。
“沈公子若能踐諾,張某自然守約。倘若不是沈公子這次失手,算來——沈氏一族早已該啟程北歸了。”
“好!有大人這句話,小民便有了底氣。下一次,小民定會將那妖女的人頭雙手奉上!”
張之煥側(cè)過臉,表情半湮沒在逆光的黑暗里。
隨沈昂話音落下,眼前浮起的,是多年前一個月夜,那一盞彷如星火般從天而降、無遮無攔的明亮笑容。
臺下曲先生一聲驚堂高唱:“呀!抵多少南華莊子鼓盆歌,烏飛兔走疾如梭,猛回頭青鬢早皤皤。任傍人勸我,我是個夢中醒人——怎好又著他魔?怎好又著他魔!”
夢中醒人,怎好又著他魔?
“但愿沈公子,別再令人失望了!”
……
尤力已經(jīng)受了軍令,要陪著穆華伊同往滇地再回來復(fù)命,一則他本就是“云南人”,熟悉南下路徑,二則有頭腦也有武藝,此行前途難測,總不能讓福余衛(wèi)少主就這么只身上路——那便真成流放了。
朱棣可以用張玉的死來敲打三衛(wèi),卻不能聲張,惹得“本軍”和“雇軍”反目,只能將張玉作結(jié)為“護(hù)主殉難”;此時穆華伊又肯自己悄無聲息離開,這便最好了。
尤力知道這一趟免不了,還必須快走,然而出發(fā)在即,看到天晴的反應(yīng),總隱隱不安心。
“天晴,這些都是……”
“天意,我知道?!彼鏌o表情,淡淡接話。
“你,不要怪他啊……”尤力說得諱莫如深,但“他”是誰,二人已是心照。
“我不怪他,我連自己也不怪。我明白的,花姣的死,是各種或必然或偶發(fā)因素綜合作用的結(jié)果,就像張玉的死一樣。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發(fā)生的已經(jīng)發(fā)生,誰也沒辦法更改。”
她說得既理性又平和,尤力只能點(diǎn)頭,可不知為何,心中不安卻更甚了。
常遇春離世的時候,她的表現(xiàn)要激烈得多。而現(xiàn)在,沒有任何情緒宣泄,只有平靜克制的訴說。難道真的是因?yàn)橐呀?jīng)有了足夠充分的應(yīng)激準(zhǔn)備,她才能這么淡然嗎?
尤力還想從她的眉眼話語間窺探出什么,卻只得到她轉(zhuǎn)身而去的一句——
“你此行萬事小心,早些平安歸來?!?p> 朱棣回到北平時,可謂身心俱疲。東昌一戰(zhàn),折損的多是他手下的精銳,城中軍戶家家戴孝。自起兵以來,朱棣何時遭受過這樣重創(chuàng)?他不得不親自逐家慰問安撫,才好安定人心。
張玉的尸首無法帶回。他的遺孀有些木然地接過他留下的甲胄弓刀,在觸手的一剎那,忽而眼淚涌落,將它們抱在懷中,泣不成聲。
這是需要溫情的時間,朱棣卻無能為力。天晴走上前,將這個年紀(jì)堪做她母親的婦人輕輕攬?jiān)趹牙?,一下一下?lián)崮χ澏兜谋臣?,用這種無聲的方式,撫慰著她的喪夫之痛。
看到站在她身后那個女孩兒時,天晴的手微弱若無地頓了一頓。
十四五歲的少女,臉色比身上的素麻還要雪白。天晴曾聽聞過張玉帶著又羞澀又驕傲的神情,言及這個快要及笄的嬌妍的小女兒,說就算這場戰(zhàn)事綿長,他也要忙里偷閑,趁在城中的時候,為她說定一個頂好的婆家。而如今,她卻戴著重孝……
那個疼愛她至深的父親,永遠(yuǎn)看不到她出嫁時的紅裝了。
“殿下……我們一定會贏的吧?我爹他,不是白白地……”張玉的長子張輔話到后來,已不能成句,只得緊緊咬住嘴唇。
“一定。屆時,該有的名分和榮譽(yù),我都會給他?!敝扉ε牧伺膹堓o的肩膀,語氣毫不容置疑。
“末將、末將也希望能上陣殺敵!”張輔周身忽而一顫,肅容抱拳請令,眼中耀灼著的是年輕人獨(dú)有的火焰與鋒芒,既有為父報仇的執(zhí)著,更有建功立業(yè)的渴望。如今張玉已逝,軍戶代代世襲,他自然要繼承父親的衣缽,成為下一任的都指揮同知。
“兒啊!”張娘子聽到他擲地有聲的話音,都顧不上再悲傷,愕然向著兒子抬起了頭??粗悦善沛兜臏I眼,天晴輕聲安慰道:“張家再不會有人犧牲了。張將軍他,永遠(yuǎn)是殿下的第一功臣,殿下決不會忘記的?!?p> 朱棣似是察覺到了她們這邊的動靜,并未鼓動張輔的一腔熱血,只沉聲承諾:“會有機(jī)會的?!?p> “你也不必妄說什么‘第一’?!彪x開張家策馬回府的路上,朱棣頓了一頓,提點(diǎn)般道,“凡是有功于我的,我都必不會虧待?!?p> “好?!碧烨绲貞?yīng)。她不覺得有什么多余的話需要再說,無論是親撰悼詞燒袍致祭,還是像這樣以馬代車披風(fēng)戴雪行遍全城,朱棣想要的,當(dāng)然不是“死者有知,鑒予此意”,而是所有活著的人都看到他對部下將士的情義與愛護(hù)。
為他拼死的人,他都不會虧待;唯有如此,才會有更多人為他奮戰(zhàn)。
然而這樣的淡泊落在朱棣眼里,卻是一種心死如灰般的疏離。
仿佛她已不屑于世事萬千,眉目間的寒涼比這冰天雪地更甚。
他的心內(nèi)悚然如收,一下子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你別胡來!都到這一步了,如果你就這么放手,誰來幫我?”朱棣極力克制著壓低自己的語調(diào),卻掩飾不住惶急。
天晴若無表情地朝前望去,目光里靜謐無波,只有幽幽閃動的粼光:“殿下乃天選之子……得道自有天助。”
朱棣心猛地一沉。“你都想好了,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天晴有些茫然地望向他,無力笑了一笑,“如今這亂哄哄的天下,我能去哪里?像穆華伊一樣,只身下云南么?”她的眼色微黯,“如今,我哪兒都去不了……”
得聞此言,朱棣的眉頭才略微松開了些。
這就好,這就好……
種種道理,他只能賴她自己想通,她干什么做什么,他是改不動、勸不了的。他們之間的強(qiáng)弱,就是這般分明。
可還未等他心安……
“然而戰(zhàn)場之上,生死禍福誰能預(yù)料?如果有天我真的不在了,希望殿下記得今日對張輔的許諾,得勝之時,能好好對待有功之臣?!?p> 朱棣一怔,還來不及為她話里的不祥之意而駁斥,天晴又把自己縮進(jìn)了風(fēng)帽里,勒馬退到他身后丈遠(yuǎn)之地。
今日一番躬力親為的動情表演,朱棣回到府中,坐在炭火烘烤的書房,看著那繚繞如絲的煙氣,忽然覺得很疲憊。
此時已是寒意侵魂的子夜,清露冰晞,霜華凝白。
而他的腦海中,卻沸騰哄亂,如滾動喧囂的熔巖,仿佛包納萬象,又仿佛茫然無物……
他曾擔(dān)心她會因她父親的死而變得冷情冷性殺人如麻,可常繼祖的存在讓她沒有;但她確實(shí)越來越安靜沉默,再也不復(fù)從前朗若晴空、暖如春陽的笑容。
這段時間,他看著她在營中奔走、在陣間進(jìn)退,時不時會恍恍升出一個奇特荒唐的感想——余生能跟她活在一起,當(dāng)然最好;但如果天不假年,能這樣跟她死在一道,那也真不算很壞。
然而他清楚知道,這是他的一廂情愿,她是不肯的。有件事,于她從來沒變過——
離開才是她的歸宿。
那么若有一日,他真的得償所望坐于金鑾殿,受朝臣跪拜萬民景仰,代價卻是此生此世再都見不到她,他是否能甘愿?
一想到她將會在這江山的一角悄然隱沒,像她爹所期望的那樣嫁人生子;而那個不知姓甚名誰的幸運(yùn)兒,會同她有說有笑,舉案齊眉,共度余生;她的笑顏她的擁抱,終將徹徹底底屬于另一個人……他的心便如同萬蠱侵噬,痛不可當(dāng)……
就算他披荊斬棘得到了這天下,茫茫江湖,他要上哪去找第二個徐天晴,來填補(bǔ)、來替代?
便是他成功了,又如何?他會永遠(yuǎn)永遠(yuǎn)地失去她。
“誰不是這浩渺宇宙中的一粒塵埃,到最后,王侯將相、螻蟻蚹蠃,又有什么區(qū)別呢。”朱棣突然道,臉上是一種道衍從未見過的表情,平靜而抽離,如同方外之人。
“早知這靖難如此艱難,本王在張昺來的那日,呵……就應(yīng)該效仿大師,落發(fā)為僧,好換半生清靜。”
“殿下!”道衍失聲驚呼。
朱棣從沒見過他這樣慌張忐忑的模樣,整張臉皮都在古怪地抽動,倒有些忍俊不禁了。
“我不過開個玩笑。大師不必這么緊張?!?p> 他比他更清楚。這重?fù)?dān),他不為自己而負(fù),也已負(fù)得太久,久到再不可能撂下,像穆華伊那樣一走了之。
哪怕他顯露出微微的倦意和一點(diǎn)點(diǎn)消沉,等著他的就是兵敗如山。他會像朱允炆期望的那樣,被打入地獄,萬劫不復(fù)。
天晴尚有出走的資格,而他沒有。
朱棣的笑意斂起,目光微涼。
他會讓她同樣沒有。
她……
絕不可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