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往后的光景卻已再難說
燕山右衛(wèi)，糧草豐盈，兵強(qiáng)馬壯，正是福余衛(wèi)精騎目前被安排的駐所。
“阿穆少爺這么玩火，一點不怕燒身么？”天晴很快找到了穆華伊居住的堂間，推門見屋里只有他一人，招呼也不打，走近到炭壚邊坐下，劈頭就問。
“聽不懂你在說什么?！蹦氯A伊顯然也剛從外仆仆而歸，正抖落一身風(fēng)霜。“如果有火，我倒真想烤一烤?！?p> 天晴放下像玉扇一樣張開就爐取暖的手，合掌膝頭，狡黠一笑：“也對。反正烤焦了，頂多破一點皮，傷不到阿穆少爺?shù)慕罟恰秃孟衲氵@次做的一樣。
“明明是你在背后搞鬼，卻讓泰寧衛(wèi)來當(dāng)出頭鳥。是呀，阿札失里已老得不中用了，克貢魯臺忽剌班胡個個頭腦簡單，你一說燕王為拉攏其他二衛(wèi)，會薄待原本最受寵信的他們，就受不了激，想也不想便開始鬧。成了自然有好處，倘若燕王要秋后算賬，也有人擋在前頭，不會第一個找上你們福余衛(wèi)。阿穆少爺真是做的好打算！”
穆華伊脧她一眼，一副“何必廢話”的表情。
天晴視若無睹，自顧自繼續(xù)：“阿赤烈向來聽你的，為什么這次不帶上兀良哈部一起呢？”
“他？自從你橫空出世，他早就不聽我的了。你是裝傻還是裝愣？”
“哦？連脫兒火察都不肯聽你說一句么？”
“若你有個三長兩短，阿赤烈就會棄家出走，再不回部里。脫兒阿恰肯聽不肯聽，又有什么分別？”
天晴愣了一愣。阿赤烈是脫兒火察最看重的小兒子，一直被當(dāng)做兀良哈部的繼承人，被寄予了所有的厚望。而他的固執(zhí)剛強(qiáng)，也和父親如出一轍。脫兒火察當(dāng)然知道，這個兒子說得出，就一定會做到。他是在用自己保全著她，這樣笨拙而又堅決。不問緣由，不求回報……
阿赤烈……
“阿赤烈還答應(yīng)，只要脫兒阿恰這次真心助你們，他就會對你死心，迎娶吉雅?！?p> 聞言，天晴陡然一震。
吉雅是好姑娘，深深喜歡著阿赤烈。兩人早已是草原上公認(rèn)心照的一對佳偶。他們能結(jié)為連理固然很好，可如果阿赤烈只是為了幫她……她應(yīng)該阻止嗎？阻止之后又如何，她能給他什么？代替吉雅成為他的妻子？保住他的名譽(yù)和地位？除了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樣，讓他白白付出后，傷心失望難過，她什么都給不了……
“所以這次你才有意撇開兀良哈衛(wèi)。明明就算他們不參與，你也可放出謠言，你卻根本沒這么做。這樣萬一失敗，起碼吉雅未來的夫家可以保住，不會有謀反之嫌。心狠手辣的阿穆少主，也只有對著自己的親人，才能這般體貼了！”穆華伊如實托出，就是想她愧悔動搖，天晴只能故意說得滿不在乎，仿佛這樣，她也能為自己卸掉些內(nèi)疚感。
見她推得一干二凈事不關(guān)己，穆華伊心里大為阿赤烈不值，哼笑一聲，道：“論狠心，我如何及得上你？我不過是想著，不管燕王最后成敗，只要脫兒阿恰堅持守信，以阿赤烈的性情，定會遵照諾言，娶吉雅為妻，總算能成了她從小的心愿。要反要鬧，兩衛(wèi)精騎加鬼力赤手下的兵，還有大寧衛(wèi)那些被迫跟來的倒霉蛋子，足夠把這北平城攪得天翻地覆，自沒必要再拉阿赤烈他們下水?？伞l想到……”
“誰想到燕王居然真的找到了秘寶，成了天選之子?？吹侥切┙饓K，克貢魯臺他們個個心服口服，再加拿人手短，造反的事便都草草作了罷?！碧烨缧Φ?，“剛剛，阿穆少爺應(yīng)該也在場吧？”
“哼……”穆華伊微蹙眉睫，猶自不甘，“你到底是怎么知道，寶藏就在北平的？”
“這還要多謝你呢！是你向額勒伯克進(jìn)讒，說我已經(jīng)知道了秘寶藏處。額勒伯克一聽嚇個半死，生怕我真解開了寶藏的秘密，急不可待要滅了我的口，這才派鬼力赤來攻打北平。不想弄巧成拙，反倒逼得他弒主篡位。你們當(dāng)時說的話都被鬼力赤打聽了去，我與他當(dāng)面一對，自然就明白了。”
“如果大汗不知道秘寶在哪，首先一定會來奪印，而不是殺你。”穆華伊抱胸托腮，邊思考邊推敲，“他半句沒提讓鬼力赤找印信，卻只逼他來攻打北平，不計死活都要抓住了你，只有一種可能——那三顆印信對他毫無用處，他早知道寶藏在哪，而你可能比他更捷足登先！”
天晴拍掌應(yīng)道：“阿穆少主果然聰明過人?！?p> 穆華伊慘然一笑：“什么聰明過人……沒想到我隨口胡編的不兒罕山，居然真是寶藏原來的藏處。不然額勒伯克也不會那么緊張，一聽見這名字，就以為你真的有線索，會發(fā)現(xiàn)寶藏已被搬來北平的秘密。這哪里是聰明？真蠢得可以！”
他本來的如意算盤，是利用假藏寶地聲東擊西，將注意力都吸引到徐天晴處，自己伺機(jī)盜取額勒伯克的最后一匣，哄彭瑩玉拿三印相合。到時，徐天晴疲于與白蓮教、汗廷斡旋，分身乏術(shù)，他卻能不費吹灰之力得到全部寶藏，成為英靈天選，統(tǒng)一草原汗廷。
雖然花姣姑娘一向不應(yīng)允他和徐天晴作對，但只要他不親取她性命，總有辦法推脫干凈，花姣也不能因此記恨上他。誰知……
“呵……當(dāng)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彼叭灰粐@。
“說得對，人算不如天算。有件事我到現(xiàn)在才想得明白——
“你就是阿魯臺的那個內(nèi)應(yīng)。當(dāng)年木榆衛(wèi)大亂，是你向他透露消息，說各部酋幾大頭領(lǐng)連同指揮使都不在，新城衛(wèi)兵力空虛，可以趁機(jī)攻打。你知道新城的警衛(wèi)脫兒火察也有份，只要城破，不管寧王疑不疑心有內(nèi)鬼，對兀良哈部肯定免不了一頓責(zé)罰。脫兒火察心生不忿，與寧王的關(guān)系更加飄搖，當(dāng)是你所樂見。
“沒想到等你隨父親到了大寧，才發(fā)現(xiàn)阿赤烈竟然不在，卻被寧王派去了新城附近警戒。你明白寧王是存心試探，看看到底會不會有人來打新城，阿赤烈又會幫誰，那新城中勢必不空，反而預(yù)備了不少戰(zhàn)力。但這時你身在大寧城，四周都是眼線，想通風(fēng)報信卻不可能了。
“也是你那舅父阿魯臺天生乖覺，先派了內(nèi)奸混入新城查探，知道木榆衛(wèi)已分兵來援，便轉(zhuǎn)頭去攻打木榆。怎料還沒來得及大展手腳，埋伏不遠(yuǎn)的阿赤烈一股就趕到了，追得他氣喘吁吁，一路撒落了不少搶來的財物，都給阿赤烈?guī)Щ貋斫涣斯?。對你、對阿魯臺、對寧王朱權(quán)，可都是人算不如天算，千慮必有一失了?！?p> 穆華伊冷笑：“只有你慮而不失，見微能知著?？磥硎俏夷氯A伊算，不及你徐天晴算！”
天晴搖了搖頭：“阿穆，你還是早點死心吧。你確實聰明非凡，可這一次，天命不在你這邊?！?p> 穆華伊切齒道：“那是你的天，不是我穆華伊的天！憑什么要我死心？什么道理，只有朱棣能想，我不能想？”
天晴嘆了口氣：“論理，你當(dāng)然能想。孛兒只斤·穆華伊皇子殿下?！?p> 穆華伊猛然看向她，眼光閃動，困惑而戒備。天晴繼續(xù)說道：“當(dāng)年脫古思帖木兒為了和侄子額勒伯克爭位，拉攏各大臣貴酋，其中就有大部烏齊葉特的首領(lǐng)海撒男答奚。時海撒男答奚的妻子剛剛過世，脫古思帖木兒便將自己的愛妾、阿魯臺的姐姐送給了他，也就是你的母親，阿蘇特部的奇列真夫人。
“九個月后，夫人在海撒男答奚帳中生下了你。因為晚產(chǎn)，長得又像母親，所以，從沒有人懷疑過你不是海撒男答奚的骨肉，包括你自己。可是你十歲生日的時候，天元帝剛剛駕崩，你偷聽到母親和舅舅阿魯臺的談話，才知道——原來，你不是烏齊葉特的少主，卻是天元帝脫古思帖木兒流落在外的皇子。
“從那時候起，你就在等待時機(jī)，想著有朝一日，要拿回屬于你的一切。為此在大寧城外，你才假意投靠，到了北平，又四處點火撩起嘩變，為的就是好扳倒燕王，拿到所有印文。那時，你便能靠它們掘出寶藏，成為鐵木真那般的天可汗，自此統(tǒng)一漠南漠北，重回中原，開疆拓土，賓服四方——我說的，對不對？”
她就這樣將他多年來的心事娓娓道出。話音結(jié)束的一刻，仿佛腦海內(nèi)所有叫囂著的轟鳴回響都?xì)w于虛無，穆華伊的語聲已恢復(fù)了平靜。
“你覺得我在做夢？”
“呵……夢人人都會做。稱帝這個夢，燕王在做，寧王、谷王在做，陳善在做，還有鬼力赤、思行法、李芳遠(yuǎn)、胡季犛，個個都在做，光我知道的就這些，不知道的只怕更如過江之鯽。人生在世，有夢，總比沒夢好。只不過——這是你的夢，就算搭進(jìn)你自己的命，也不能搭進(jìn)旁人的命?！?p> “說來說去，還不是幫著你主子。哼……”穆華伊不甘地叉起雙手，“你憑什么這么有信心。就算朱棣奪了天下，難道就不會被人再搶了？”
“大概也只有女真人能搶了吧……”天晴低聲呢喃了一句，抬目道，“穆華伊，坦白說，你我關(guān)系從來不好。所以你放不放棄，甚至?xí)粫虼怂兔?，我都不關(guān)心。只是，雖然花姣不說，可我知道她很重視你，我不想傷她的心?！?p> 穆華伊心頭一跳，面上卻依舊冷冷：“這話我原句奉還。如果你也重視她，想來也不會反對她做大元皇后！”
“我重視她，可像你說的，不可能超過重視我的主子?！?p> “徐天晴，我認(rèn)識的你，可不是什么直腦筋的忠臣孝子。朱棣許過你什么，讓你肯拿所有人的命來冒險幫他？你到底為了什么？”
到底為了什么？
這個問題，太多人問過她，她卻從來無法說實話。
天晴忽然覺得很疲憊，輕輕用手指按了按額頭。
“我雖是女流之輩，但，除了嫁人生子，也可以有點野心吧？”
“世人的野心，不過名利權(quán)勢、富貴平安……你要的，真這么簡單？”
“哈哈~”天晴忽而笑起來，“簡單么？多少人處心積慮，為自己、為家人，掙的也不就是這八個字么？要真簡單，你又何必費盡心機(jī)，弄到這么辛苦？阿穆少爺，你猜，如果我把你的身世告訴了海撒男答奚，他會怎么做？會繼續(xù)讓你留在福余衛(wèi)么？就是他肯，你又愿意么？到時你一無所有，心思卻多，你覺得你那好舅舅阿魯臺，會不會大發(fā)慈悲收留你呢？”
穆華伊冷哼一聲：“我額赤格憑什么信你？”
“我不用他信，只要他疑，就足夠了。自己養(yǎng)育了二十年的兒子，居然是別人的骨肉，這打擊著實不小??！可惜，你自找苦吃，卻要連累奇列真夫人和吉雅，叫她們在部中無法立足。吉雅再心心念念想嫁給阿赤烈，恐怕也不能夠了。”
穆華伊深深地盯著她。“你做不出那么卑鄙的事?！?p> 天晴回視來的目光比他還要深，幽然邃然。“你認(rèn)識的我，可不是什么忠臣孝子?！?p> 兩人對視三息。
終于，穆華伊撇了撇頭，沉聲道：“好。徐天晴，我答應(yīng)你——從今以后，我不會再和你作對。你也須得承諾，不管燕王最后如何，三衛(wèi)的所有人，你都要保全！尤其我母親、吉雅、還有沈姑娘，她們中但凡誰少了一根頭發(fā)，我都會教你付出代價！”
“不用你教，她們?nèi)绻惺?，我——都不會原諒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