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Old friend(老友)
建文元年九月,新平燕大元帥李景隆軍至山東德州,收攏了耿炳文的潰散兵將,帶著朝廷征令調(diào)集的各路人馬,共計五十萬之眾,號稱百萬之師,進抵河間駐扎。幾乎同一時間,江陰侯吳高受命率遼東兵攻打永平郡,以圖對北平形成包圍之勢。
“兵法有五敗,李景隆悉蹈之——其一,為將政令不修,行伍紀律不整,上下異心,死生離志;其二,如今北地早寒,南卒裘褐不足,士無贏糧,馬無宿槁;其三,不量險易,深入趨利;其四,貪而不治,仁勇俱無,威令不行,三軍易撓;其五,部曲喧嘩,金鼓無節(jié),好諛喜佞,專任小人。李景隆五敗皆備,豈能一勝?!?p> 朱高煦纏著父親告訴他為何直接棄了真定,還說李景隆會將城池都拱手相讓,對于這個兒子,朱棣一向有愛有耐心,徐徐教導(dǎo)道。
“此人素不知兵,寡謀而驕,色厲而餒,說的比唱的好聽,實則連本軍狀況、敵方情勢都搞不分明,還談什么領(lǐng)兵作戰(zhàn)?!碑?dāng)初他有意包藏李景隆和朱柏、朱橞他們私交之實,便是為了讓朱允炆對李景隆放心卸防,果然這小子一見無將可使,立刻病急亂投醫(yī),挑了個最不該當(dāng)主帥的主帥。
“可加上真定的,他手上畢竟有近六十萬的兵馬呢!而我們這邊,算上從松亭關(guān)、滹沱河收來的降兵降將,也不過八萬而已啊?!敝旄哽愕?。
“煦兒,記不記得為父跟你說過韓信點兵的故事?”
“哦~孩兒懂了!兵不貴多而貴精,李景隆那個草包又不是韓信,多多益善。帶兵一多,他更加沒法兒指揮,輸?shù)酶炝耍」”朱高煦大樂。
“不錯。他雖然草包,但不傻帽,有一樣好處,就是自知——知道自己決計贏不了我。所以這次,為父就不親自接見他了。煦兒,你是想和為父去援解永平,還是和你大哥一起守北平城?”
朱高煦烏眸晶亮:“自然是跟著父王了!”
九月十九日,朱棣趁李景隆躊躇不決河間觀望之際,率軍三萬前往救援永平。吳高一戰(zhàn)不利,不敢再攖其銳,領(lǐng)兵退保山海關(guān)。朱棣擊退吳高后,十月初,經(jīng)劉家口直抵大寧衛(wèi)城下。
彼時皇帝從齊泰之言,為防藩王勾結(jié)助陣朱棣,將遼王、寧王召還京師。遼王植甫領(lǐng)圣諭,立即收拾整頓,從海路返京;寧王權(quán)不從,被敕削三護衛(wèi)。朱棣三萬大軍及至,大寧城正四門緊閉,寬出嚴進。城樓將士遙見到大軍藩旗,便登上高臺,對外喊話——“先帝有詔,圣上有令,各藩嚴禁私相往來,寧王殿下請燕王爺速速打道回國!”
“十七叔也太不夠意思了!他以為這么個躲法,皇帝就能放過他嗎?”永寧門外大營主帳里,朱高煦大馬金刀坐在炭壚旁,叉手抱胸,氣哼哼地嘟囔。
朱棣不言。這個兒子對他們之前的糾葛毫不知情,看事也尤其簡單。十七當(dāng)然不指望皇帝放過他,不過是在等出手的時機——到時候,誰放過誰,便要另說了。
“我看這架勢,他是不肯好好借兵給我們的了。父王,不然咱們還是先回北平城吧!我怕大哥他守不住啊?!?p> “目前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請到兵力最雄的寧王殿下與我們合作,得到他手上的精銳;否則北平城里城外加起來八萬的兵力,就是再巧謀智取,也做不到一個打七個。二公子不用擔(dān)心。城里有道衍大師他們,還有我爹幫著世子,一定能撐得下去。”天晴在一邊道。
“切~你爹有什么了不起?糟老頭子一個,說得跟外公一樣厲害似的!”朱高煦對她自說自話跑來加入父子談心早生不爽,見她要拆臺,立刻抬杠。
常遇春是先帝昭告天下配享太廟的開國功臣,朱棣自然不能對外說這個應(yīng)該死了三十年的開平王爺,其實尚在人世。于是乎在外人眼里,他也就是個曾經(jīng)上過戰(zhàn)場、頗有一些經(jīng)驗的老兵罷了。常遇春自己倒不覺得怎樣,天晴卻快有兩百次被朱高煦氣得直翻白眼。要說打仗,他還真不輸你外公!
“我說二公子……”
“這次天晴說得對,目前我們還不能回城?!敝扉χ苯哟驍嗔怂??!笆呷魣?zhí)意不肯開門,說不得要強攻試試了?!闭f到這里,他微微笑起,“我倒還真有些好奇,如果堂堂一戰(zhàn),十七和我,究竟誰更勝一籌。”
一聽有架好打,朱高煦也摩拳擦掌:“嗯!我在皇宮里就聽人說過,論行軍打仗,諸藩里最厲害就是父王和十七叔了。還有人說,十七叔吃虧在生的晚,要是換個次序,說不定現(xiàn)在九王之首就是他了!”惹得朱棣轉(zhuǎn)頭盯著他看了許久。
天晴簡直要扶額吐血了,一把掐死這小子的心都有!
真是唯恐天下不亂??!要不要這么煽風(fēng)點火,對自己老爹用激將法??
“先不著急強攻吧。有道是上兵伐謀,我來就是想請殿下給我一次機會,讓我試試看能不能說服十七殿下,請他心甘情愿助拳。”她道。
“嘁~胡吹什么大氣!你憑什么說服他?別像上次那樣,把外公氣死了才好!”
天晴直接無視朱高煦的廢話,只等朱棣首肯。
他果然輕巧地勾了勾嘴角:“要是你真能把十七氣死,那也不錯??扇缃駮r間寶貴,軍中亟需補給,本城亦待回援。說服十七,你要多久時間?”
“和真定一樣?!碧烨绲溃叭??!?p> “你的方法本王大約能猜到。你這么確定,十七會為了她讓步?”
“我確定。”
大寧城,七星樓。
“好久不見恩靈妹妹,你好不好?”
張恩靈不理櫻桃在旁拉拉扯扯,急步迎了上去,握起她的手,關(guān)切道:“晴姐姐,你怎么進城來的?兵馬司的人沒為難你吧?”
上次見面已是快兩年之前。天晴離開的次日,張恩靈才聽說,寧王殿下幾乎是把她趕出城的,還拒絕她再來登門,這讓張恩靈極是過意不去。之后她們一個在大寧,一個在北平,難緣一見。
待再聽到她的消息,已經(jīng)是燕王擁兵謀反,徐天晴作為罪臣家眷,成了朝廷的大逆欽犯,甚至還背負了謀害義父的罪名……今日見她這樣站在自己面前,容顏依舊,卻掩不住憔悴楚楚,如一株受了風(fēng)摧雨折的嬌蘭,教張恩靈怎能不百感交集?
天晴苦笑著搖了搖頭:“這趟進城確實不容易……好在你來了,謝謝你。”
張恩靈心中一陣激蕩。兩天前她改裝出來散心,回府換衣時才發(fā)現(xiàn)腰帶里多了一張小小縑帛,寫著請她今日來七星樓相會,署名是個“晴”字,想來是徐天晴設(shè)法送的信。她天人交戰(zhàn)許久,最終決定先瞞著丈夫,來見見她再說——不然以寧王殿下的脾氣,真拿下了天晴,生死就不是她張恩靈能說了算的了。
“你這樣信我,只身赴會,我要再不來,也太對你不起了。”張恩靈感慨道。
天晴將她手回握住:“你的為人,我如何不知?就算不來,我閑坐一天便是。你再猶豫糾結(jié),總不會害我的?!毙睦飬s暗暗發(fā)虛。
兩天前她就喬裝進了城,知道張恩靈有微服出府的習(xí)慣,寧王也不多管束,便一直候著,趁她不意將縑帛信塞進了她衣服,此后便一直關(guān)注著城門動向。
如果恩靈告訴了寧王,那接下來不是嚴防死守怕她進城,便是刻意放松好引她入甕,然而城門門禁始終松緊如常。這一日七星樓也不見有什么暗探明兵布防,掌柜廚子店伴跑堂,個個都是她剛來時就拍下的老面孔——可見張恩靈什么都沒說過。
既然如此,“我一直盯著你呢”當(dāng)然不及“我一直信你”來得漂亮好聽了。此話一出,果然張恩靈大引她為知己,立刻拉了她坐下,一邊揮手打發(fā)櫻桃出去,一邊續(xù)問道:“聽殿下說皇上已經(jīng)下旨,命曹國公李景隆率大軍壓境北平都司,是真的嗎?”
天晴也不再遮掩,徑直答道:“是真的。想來你也一定聽說了,眼下燕王爺就在永寧門外。我來找你,就是想請你說服寧王殿下,盼他顧念手足之情,如果朝廷宣詔起兵,無論如何想方拖延一陣。否則一旦南北策應(yīng),形成夾擊之勢,只怕北平全城就要化為血海了。”
“可是……殿下已被削了護衛(wèi),若真的再怠慢圣令,那豈不是……”張恩靈知道天晴必是已經(jīng)走投無路才找的她,但要她心愛的夫君公然違抗皇命,那是萬萬不能的,不禁大感為難。
“恩靈妹妹,我知道你擔(dān)心丈夫的安危,我又何嘗不是?其實,寧王殿下只需緩時而動,如今他是北境柱石,內(nèi)亂驟起,皇上要壓制北元,無論如何都不能為難殿下。正因為此,寧王殿下不愿撤藩安插,皇上也不敢勉強,明知大寧八萬甲兵,只能裝模作樣削了五千護衛(wèi),保全自己顏面。同樣道理,就算皇上發(fā)現(xiàn)寧王殿下刻意拖延,頂多責(zé)罵一頓罷了。何況以殿下的應(yīng)對,皇上很可能根本抓不到把柄,更無從罰起。
“然而我們一府,眼下卻是命懸一線,如果一戰(zhàn)而敗,到時不止是王爺、我,無數(shù)人都將身首異處!王爺是真心想與殿下懇談,可殿下卻執(zhí)意不肯接見……現(xiàn)在我能依靠的,只有恩靈妹妹你了。希望妹妹能轉(zhuǎn)達寧王殿下。王爺知曉殿下的為人,決不會強迫殿下一同舉事。無論他以何種理由,只要能拖延半月發(fā)兵,我等自當(dāng)感激涕零,絕不再做他求!”
張恩靈蹙眉傾聽,細細思慮:雖然殿下再三叮囑她不要再與徐天晴牽扯,但那只是因為誤會她心術(shù)不正的緣故。她自己心中卻明白——徐天晴雖然行事常常出人意表,卻是個溫柔善良的好女子,不然,當(dāng)年她為什么寧可自己受曲解,也要不圖回報地幫助她、鼓勵她?連殿下都曾說起,中山王的過世有蹊蹺,皇上顯然故意在做文章。如今眼見天晴身陷危難,又蒙受不白之冤,受過她恩惠的自己,怎能視若無睹、袖手旁觀?
“我答應(yīng)你,我會將你們的想法轉(zhuǎn)告殿下。但是我不能保證……殿下現(xiàn)在確實對我很好,百依百順,可這事關(guān)國家社稷,殿下又是極有主意的人,只怕我一介婦人,識淺言輕,殿下未必能聽得進去……”
“不要緊。正如你說的,寧王殿下聰明過人,自有打算?;噬弦话严鞣蟮稉]下來,多少親王都遭了殃?以寧王殿下的思謀,怎會一點不留后手?再說,戰(zhàn)場對壘哪有一定,誰又能保證朝廷王師必可一勝?如果最后是王爺贏了,必要感念寧王殿下今日義舉。倘使殿下不知王爺心意,那除了遵從皇命,按時起兵,自然無從選擇;但只要恩靈妹妹跟他說了,對雙方就多留一線可能!”
張恩靈無意識般順?biāo)捨颤c點頭,心中計較:天晴說的有道理,雖說希望渺茫,但連爹他也多次稱贊過燕王的本事,萬一最后獲勝的是他,殿下若現(xiàn)在執(zhí)意與他為敵,未來就毫無生機了。天晴只要求寬限十天半月,不管以糧草未濟、兵將不齊還是其他什么理由,對殿下來說,拖延一陣應(yīng)該不難的?朝廷除了指責(zé)兩句辦事不力,還能多說什么?
心里主意已定,張恩靈回道:“晴姐姐你放心!等殿下回來,我會力勸殿下,讓他半月后再起兵。若是他實在不肯……我再找我爹他們想辦法,他在皇上面前還能說上點話的!你也要答應(yīng)我,倘若北平真的力戰(zhàn)難敵,你一定要設(shè)法逃出去,起碼先保住了自己性命呀!”
這個張恩靈真是至真至善,讓天晴不禁想起了阿赤烈來……她都有些不忍心再騙她了?!昂茫掖饝?yīng)你,絕不讓自己死了。”
“嗯!”張恩靈展顏而笑,雖由衷而發(fā),卻不比以往那般神采飛揚、英氣颯然。
天晴剛剛就注意到了這點,問道:“恩靈,你臉色有些懨懨的,是不舒服嗎?”
張恩靈打了個哈欠,搖搖頭,回道:“之前是有些不適……可如今都大好了。大概最近有些心累,睡得又少又淺,總是驚醒,才精神不好吧?!?p> 天晴調(diào)笑她:“你心累什么?被夫君拉著謀反的又不是你。你都說了,寧王殿下待你很好,百依百順,試問這天底下,還能有哪個小婦人比你幸福?”
“好啦,晴姐姐你就別取笑人了。把我羞死了,可沒人替你跑腿傳話了?!北凰欢号?,張恩靈也笑了起來,半惱半赧揶揄回去,說完還舉起粉拳,輕輕捶了一下她的手臂。
天晴順勢攫住了她的右腕,放于幾上一搭。張恩靈也不反抗,等了一會兒,問她:“怎么樣,我是沒病吧?”
天晴眨了眨眼,道:“病是沒病,但確實虛弱了些。你雖然從小習(xí)武強身,根疾已消,但人一旦年長,體質(zhì)也會隨之變化。要是一直以為自己是鋼澆鐵鑄的小金剛,那可是要吃大虧的!”
“知道知道,你們這些大夫啊,就是愛聳人聽聞~”張恩靈不以為然地笑。
“別左耳進右耳出不當(dāng)回事?!碧烨缃械臧槟脕砑埞P墨,颯颯疾書,“我現(xiàn)在給你寫個方子,待會兒我就去找家藥鋪,給你現(xiàn)煎一副。等好了,你趁熱把藥湯喝下,別嫌苦。以后每天午時六刻,都要喝足這樣一碗,半個時辰之內(nèi)不能再進食,其間也不能貪睏小睡,明白了沒?”
“哪用這么著急?我又不是什么重病。你把方子給我,我照你吩咐,明日起每天煎服就是了?!睆埗黛`道。
天晴搖搖頭,擱下筆,輕輕吹了吹紙上墨汁:“俗話說,‘病來如山倒’,既然發(fā)現(xiàn)根苗,就該早做準(zhǔn)備,防微杜漸,待亡羊再想補牢,可就來不及了。”
“那我們再說會兒子話。橫豎寧王府也有良醫(yī)所,等我回去,讓櫻桃照你的方子馬上煎一副,我今天就服下,總不差這幾個時辰吧?”
天晴孜孜講解:“五臟六腑,節(jié)律各有不同,服藥時辰也有講究,錯過了,便要再等一天。現(xiàn)在恰好午時差一刻,煮完了藥再涼一涼,應(yīng)該差不多剛夠午時六刻,正是溫養(yǎng)心脈最理想的時間。好啦,別磨蹭了,我們快去找藥房,看你乖乖喝了藥,我也好安心出城?!?p> 張恩靈都不用服什么補藥,一顆心已被她烘得暖暖的,柔聲道:“你急匆匆走了,我可不安心啦。你和我一同回去王府吧,那里什么藥材沒有?要抓要煎,交給下人做就行。咱們姐妹倆難得見面,你總要多待一會兒陪陪我?!?p> 天晴大有訕訕:“可寧王殿下都說過,不許我再進大寧城了,如今這情形又是……”
“殿下要到晚膳時才回來,不用擔(dān)心。至于皇上,別處我不敢說,在殿下這大寧城里,他的手可插不進來!”張恩靈一臉得色,自己已經(jīng)站起了身來。她一向調(diào)皮任性,自從婚姻步入正軌,心中大事已了,再不夾起尾巴做人,“恃寵行兇”一如在家做閨女的時候。
“承蒙王妃娘娘盛情,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啦?!碧烨缧辛税攵Y,笑著應(yīng)道。
……
要不是王府內(nèi)侍來報,朱權(quán)萬萬不會想到,靈娘居然把徐天晴那瘟神請進了王府,還當(dāng)成了座上賓!與她在后廷暖閣中飲茶對弈!仆從們雖個個心里打鼓,卻也不敢怠慢了王妃娘娘的客人,只能一一侍候著。朱權(quán)心中驚怒難耐,根本不給下人時間通報,自己旋風(fēng)一樣急沖進暖閣。
“殿、殿下……”兩人見他來了,均而立起。張恩靈沒料到他這么早回來,當(dāng)場“捉奸”,心中大虧,光叫他一聲已然磕磕巴巴。
“靈娘,你回自己屋去?!敝鞕?quán)瞟她一眼,內(nèi)里風(fēng)波涌動,只一瞬,又傲然面向天晴,容色冷冷。“小皇嫂又有什么高招奇著,還請直接賜教本王了!”
“不是的,殿下,其實你誤會晴姐姐了……”張恩靈正想解釋,兩人卻同時望向了她。朱權(quán)似朝她隱隱怒叱“走,這里沒你的事!”天晴卻仿佛在寬慰“不要緊,我同他說,你先回去吧?!彼麄兌疾幌M?,張恩靈擔(dān)憂卻無措,只能先行禮告退。
待她離開,朱權(quán)冷冷道:“兩年前我就和皇嫂說過,來我大寧府前必要出聲知會,皇嫂怕是貴人多忘事,又不記得了。總這么不請自來,可不大妥當(dāng)?!?p> “王爺不是早和殿下知會過了嗎?倒是殿下充耳不聞,把兄長關(guān)在城門外,冷風(fēng)吹到現(xiàn)在——試問究竟是誰不妥當(dāng)?”
朱權(quán)哼了一聲:“四哥雖是兄長,但也是逆犯。他若想得通道理,要本王代筆呈書,向皇上請罪求饒,那本王尚能相幫,否則——本王若要孝悌,則難全忠義。怪只怪燕王府大逆不道,癡人做夢。小小一個北平府,竟然蚍蜉撼樹,妄圖一抗朝廷!”
“孝悌……忠義……”天晴似在喃喃自語,但每個吐字卻清晰傳入他的耳中。停了一會兒,她忽而一笑,高了高聲線:“大約一年半前,大寧城西普慈庵中來了一位比丘尼,帶發(fā)修行,深居簡出,不知殿下是否認識?”
聞言,朱權(quán)眉心一跳,唇色微白不發(fā)一語,目光死死攢聚在她臉上,似快要把她灼穿。
天晴不在意般繼續(xù)道:“是我問的奇怪,殿下怎可能不認識?那畢竟是對殿下恩重如山的生身母親——楊妃娘娘?!?p> 朱權(quán)的臉色依然冷峻如鐵,語氣卻微露動搖:“徐天晴,你若敢動她一根手指,我定要你死無全尸!”
“殿下說笑了,現(xiàn)在我是謀逆重犯,百萬王師一人一刀,別說死無全尸,被剁成肉醬都可以。大敵當(dāng)前,我哪還有余力,去找楊妃娘娘的麻煩?”天晴背向他,望著戶外悠悠而吐,“一年半前先皇駕崩,為防婦寺干政,四十余嬪妃盡皆殉葬,連生前代管六宮的郭惠妃都莫能外。只有楊妃娘娘因怪疾纏身,時好時壞,聽聞先帝病重難治,急火攻心之下,竟撒手先去,倒也免卻了白綾三尺縊絕香魂……”
徐天晴能猜到,朱權(quán)并不奇怪。
兩年前,眼看父皇身體日漸虛弱,不知何時晏駕;出了阇妃舊仆行刺一事,再加上宮里傳來的耳報,朱權(quán)已多少猜到,父皇很可能會為新帝清空內(nèi)闈……不得已之下,他只能讓母妃裝病逃脫。當(dāng)初徐天晴曾來望問探病,他找盡各種理由,讓母妃千萬不要見她。但徐天晴不是一般的耳聰目明,朱權(quán)有時簡直懷疑,她是否生了一雙天眼,為何什么都瞞她不過?果然到頭來,還是被她看穿……
“你說這些,到底想干什么?”
“殿下聰明過人,怎會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楊妃娘娘膝下只有殿下一子,殿下孺慕情深,不愿娘娘枉死,人同此心。但在森森禁苑,殿下居然能一氣打通太醫(yī)、女史、內(nèi)監(jiān)、護衛(wèi),步步經(jīng)營,草灰蛇線,將娘娘的詐死安排得這般天衣無縫。以殿下的本事,說句不好聽的——就是想悄無聲息地行刺御駕,都做得到。試問要是皇上知道了實情,會否泰然任之?屆時不光楊妃娘娘,恐怕連殿下和這寧王府,都危殆了吧?”
“哼,所以本王就只能受你脅迫,與你們一起謀反了?”朱權(quán)抬起眼睛,目光森冷。
天晴微微一笑?!暗钕仑M是這樣逆來順受的人?只要能將我和燕王爺拿下,押解京師,皇上感念還來不及,怎會因為殿下救母這樣的小事而刁難?不過寧王殿下……”她頓了頓,眼神中似有暮光冥迷,“此一時彼一時。唇亡齒寒,殿下真以為能拿半生靖邊之功,保住大寧都司永世安穩(wěn)嗎?”
朱權(quán)面有青色,低聲問道:“你們想要本王怎么做?”
“燕王爺只想借殿下的敕符旗牌一用。”
朱棣要他的兵權(quán),朱權(quán)一點不意外,略作沉吟,便說道:“一旦答應(yīng)你們,本王等同謀反。你給本王一天考慮。明日此時,本王自會給你答復(fù)?!?p> 一天時間,足夠他做很多事了。徐天晴本來也沒指望過,像朱權(quán)這樣一個人,會輕輕松松地因她的威脅就范。
“一天么?我是可以等啊,但恩靈妹妹卻未必了?!?p> 朱權(quán)心內(nèi)一悚,幾乎要倒跌半步。不錯,恩靈對她根本未曾防備,她們剛剛還在一起飲茶談心!他轉(zhuǎn)頭一望,案上棋盤雙色錯落,徐天晴的黑子和恩靈的白子三劫金井,正殺得難解難分。恩靈有一焦慮就往嘴里送東西的習(xí)慣。目光再一轉(zhuǎn),她那邊的白玉茶盞果然淺可見底,薄薄余液溫氣仍縈。
“你對她做了什么?!”他朝她大邁一步,語氣難掩焦亂。
“殿下以為呢?”
朱權(quán)倉促拿起茶盞在鼻間一抹,是御貢極品方山露芽。除此之外,再無他味。
“你究竟給她下了什么毒?”他暗暗抿唇,“還是什么蠱?”
“說出來,那可就沒意思了?!碧烨邕有σ宦暎?,“眼下能告訴殿下的事只有一件——此毒癥狀因人體質(zhì)而易,最慢一個時辰毒發(fā),最遲五個時辰斃命。殿下若是不信,可以遣良醫(yī)所府醫(yī)為張恩靈診脈,看看我是不是虛張聲勢?!?p> 她如此篤定,實在不像作假。但之前她有哪一次故弄玄虛,不是幾可亂真?正思疑著,張恩靈的侍女櫻桃直望二人奔入閣內(nèi),急得大哭出來:“殿下!殿下!王妃娘娘走到半路,突然厥過去了!不知怎么回事,如何叫都不醒!婢子們沒辦法,只能先把她抬到最近的謹?shù)碌睿埖钕驴靷鞲t(yī)去看看娘娘吧!”
朱權(quán)顧不上再看一眼徐天晴此刻的反應(yīng),只命門外人牢牢看緊了她,急忙傳醫(yī),自己也疾入謹?shù)碌睢?p> 府醫(yī)搭切了半天,就著張恩靈的面色看了又看,只是搖頭,卻說不出個診斷。
“到底怎么樣?”他怒吼般質(zhì)問。
“這個……稟殿下,王妃娘娘脈象奇詭,時洪時濡,或快或遲,間滯間流,實為小醫(yī)生平未見……至于病因,尚不能定論,最有可能是中了某種奇毒,但至于是哪一種……”
“少廢話!直接說能不能救!”
“小醫(yī)力有不逮,若勉強施治,怕適得其反……”
“廢物!養(yǎng)你何用?快找其他醫(yī)女大夫來!”
“殿下!小醫(yī)學(xué)術(shù)不精,無顏自辯。但解鈴當(dāng)須系鈴人,眼前最好的辦法,還是找那下藥之人為娘娘醫(yī)治。王妃娘娘有孕在身,久拖實在不利……”
“什么?”朱權(quán)詫然。他們二人至今無子。一年之前恩靈因為行夜路不慎摔倒小產(chǎn),任他百般安慰說來日方長,她仍覺對不起他,為此傷心難過了很久。如今孝期夫妻按理不能同房,但回想起來,一個多月前,他們確實情難自禁有過一次……她是覺得只有那一次,所以一定不會嗎?還是怕再度令他失望,才瞞著他?
可,她怎能對徐天晴都毫不防備?她給她吃什么喝什么,她都來者不拒?論狡猾,恩靈當(dāng)然難比徐天晴,但她也絕對不笨,事關(guān)自己的孩兒,必定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在這種節(jié)骨眼上,她怎么能……
不及再細想,朱權(quán)匆匆奔回暖閣,徐天晴果然還在那里,就爐烹茶,不急不慢。
“看殿下神色,應(yīng)該是知道恩靈妹妹有喜了。恭喜殿下,賀喜殿下……”
天晴站直,微微落身行了半禮,還未及復(fù)起,劍光出鞘,金風(fēng)尖嘯……下一秒,他的鋒刃離她的喉嚨只有毫厘之隔,她甚至能感受到從其上邊緣傳來的絲絲寒氣。
“拿解藥來!否則本王立刻殺了你。”朱權(quán)咬牙道。
“拿了解藥,我不是一樣一死?”天晴不緊不慢。
“未必。張恩靈現(xiàn)在身懷本王骨肉,皇家血脈不容有失,要是你保得住本王的孩子,興許還能有條生路?!?p> “哦?這么說,殿下只關(guān)心未出世的孩子,恩靈妹妹的生死,是全不放在心上了?嘖嘖~本來我還有本事能讓她們母子平安,看到殿下這么薄情,這一下子心涼啊,涼得什么都忘了……”
朱權(quán)冷冷一笑:“徐天晴,你可想清楚——就算張恩靈母子最后一尸兩命,那又如何?如今孝期未過,她要真生下了孩子,本王還得想辦法堵住御史臺的嘴呢。但她要就這么干干凈凈死了,兩年之后,自有成百上千名門閨秀,等著我續(xù)弦再娶,趕著為我生兒育女!
“但你卻只有這一次機會。一旦錯過,我會讓你親眼看你夫君五馬分尸,北平滿城涂炭,寸草不生!我會將你血肉一刀刀刮干剮凈,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不遠而來,不就是要向我借兵,求我不要起兵夾攻嗎?張氏一死,本王一刻不等,立時以我大寧鐵騎,拿城外三千燕山先鋒營祭旗!”
朱權(quán)說得戾氣嶄嶄,天晴卻笑了起來,令他根本無從分辨這到底是輕蔑、懷疑、挑釁,還是根本毫無所謂。
“那——就這么辦吧!我們姑且在此,等著張恩靈一尸兩命好了~”她道。
“少跟我用激將法!我可沒那么好耐心!”朱權(quán)的劍鋒連同聲音抵得更近,在她脖頸的皮膚上劃開細細一縫,內(nèi)里已密密延延沁出了血珠。
“殿下若是再用力一點,我一命嗚呼,可沒機會受千刀萬剮之刑了?!碧烨缈匆膊豢此?,只望著此刻窗扉之外的紛飛細雪,表情清冷涼薄,一如那些散漫輕揚的雪子。
“你——”朱權(quán)恨怒難言,未說完一字,已切切抿合起唇齒,似乎一旦張開,就會忍不住把她一口吞凈,咬得粉碎。
兩人就這樣僵持著……
一時一刻,亙古洪荒。
“玱”一響,錦毯化作裂帛,沉沉撞在墻壁,如同承接了上位者的滿腔怒意和不甘,卻不敢聲張地委頓于地。
天晴落下眼光,地石被寶劍劃開一色金線,像筆直的裂谷,內(nèi)里填滿呼嘯的風(fēng)。偏偏,空洞得無可奈何。
朱權(quán)重重閉上眼睛,對門外垂手侍立的內(nèi)監(jiān)喊道:“叫許都督過來?!?p> 許辰匆匆趕到。
“你知道本王的敕符旗牌在哪,去拿來?!?p> “殿下?”許辰始料未及,吃了一驚。
“去!”朱權(quán)如同暴怒般發(fā)號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