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交際,是謝勰自設的困境,就像在故鄉(xiāng)的溪流上倒著下了個簍子,摟不住魚卻累垮了自己。宿舍聚餐、社團聚餐、班級聚餐乃至于各種會議,謝勰不能閉嘴卻也說不出什么話來。久而久之,他就成了班里的“技術宅”,部門里的“奶茶哥”(不會說話就請奶茶維護關系),不會有什么立竿見影的效果,卻至少一團和氣。大學本就是一個萌生個人思想,或者觀念逐漸成熟的階段,迷茫而又純潔,敢想又欠缺考慮。
也是在大學里,謝勰初步接觸并了解“人設”的概念,也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學會披起馬甲經營人設,譬如賴床同學成了別人嘴里的實習先鋒,人渣熟人成了完美情人……距離足以讓人眼瞎,聽白是白?;蛘咭灿胁簧俚娜擞幸鉄o意地給旁人構建人設,不外乎“八卦”時有意無意地抖出一句:“這人……,你不曉得吧?!比缓罂谥械哪橙司捅淮蛏现付ǖ臉撕?,怎么奇葩怎么加,怎么獵奇怎么加,怎么隱秘怎么加。黑完了,順便和被黑的露個和善的笑臉,打個招呼,反正他聽不到,不耽誤交友。此情此景,一度讓謝勰以為自己重回了故土,鄉(xiāng)野村婦嘮叨細枝末節(jié),他覺得很親切。
大學時代的謝勰就是絕佳的悶葫蘆打標樁,有時候被打的興起,他們也不在乎當事人聽沒聽著。人設擺在那兒,謝勰沒來得及經營就發(fā)現自己已經成型了,省時省力省心。班級對于大學而言只能算是眾多組織中的一種,數年過后未必每個人都能說上話。坦率講,沒能抓緊時間和同學們從陌生人變成熟人挺遺憾,奈何謝勰湊上去了,就是個被八卦黑成負面縈身的透明人,里面可能只有他的一點點“特立獨行”和其他人的一點點“搗蛋鬼心理”,比起那些個所謂的“網絡暴力”,謝勰這都不叫事兒。
那之后謝勰死心了,自己就是典型的社交障礙,還是最無關痛癢的一類——不涉及被規(guī)定的器質性疾病又沒有對他人而言很嚴重的后果。曾經有外國人評論中國:走在大街上迎面沒有一張笑臉,熟人除外,不對,不太熟的估計也沒有。謝勰很想說:其實作為中國人,他本身也是這么覺得的。謝勰最想要破局的時候絕對做了萬全準備:考試時,他的文具總打包有幾套,自己用一套,別的專門借出去以備他人不時之需;下雨時,他的傘總會和路人甲乙丙共享,有次替某個萌妹子擋雨被她男友當場逮住了,場面極度尷尬;……但謝勰從沒遇到過那個愿意在風雨中同他共傘的人,現實里只有乘著暴雨漲價賣傘的,確實是好商機。雨淋濕了謝勰的心,本來就冷,傘太貴了還舍不得。社交障礙,在這兒掛號都浪費??炕颊咦约阂驗槟撤N不知所謂的疾病去找形同虛設的心理醫(yī)生,還沒錢,基本不大可能。
人性的矛盾在謝勰身上展現的淋漓盡致,他很想融入這個集體,被拒絕后他又絕然離開;他陷入負面消息造成的負循環(huán)里,日益自卑卻仍然自傲。說起來,謝勰這有點像小傲嬌,只是這傲嬌沒人寵著也白瞎了。對學業(yè)本身不感興趣,又無法自然合群,于是謝勰對旁門付諸更多心力,學生活動確確實實占據了他兩年所謂通識教育時期的大多數。按照弗洛伊德的觀點,過去數年甚至回溯到幼年時期的特殊心理歷程,作用在謝勰身上使他表現出極強的付出傾向,付出努力來學習從而收獲老師的關注和家人的開心,付出時間來幫助別人從而收獲感謝和對自身價值的感受。凡此種種,更是助長了謝勰死心塌地干公益的決心。
那段日子謝勰和社會志愿者代表、其他大學指導老師還有某集團領導共事,負責大型長期志愿者活動的籌備工作,他既是組織者也是參與者。那段有聲有色的日子里,幾乎所有不能夠從大學老師和同學身上獲取的心理需求,他在這里都能百分之兩百獲得。在這種情況下,謝勰認識到,和陌生人交往在某種程度上更能安全放心。尤其是當兩方社會企業(yè)的高管言談親近甚至直接朝他遞出橄欖枝時,謝勰覺得自己無悔了。不過他還是識趣地拒絕了,路走了一小半,他想堅持走下去。
謝勰大三伊始便離開去了新校區(qū),自然也離開了自己的公益事業(yè),開始專心學醫(yī)。失去了良久的心理寄托,謝勰不得不重新面對早已關閉的班級群體和從未打開的學校群體,這一刻他幾乎茫然失措。離群的野馬要么建立新的族群,要么死在外面,后者更有可能。后面三年,謝勰化身話癆,每周一次直到把手機對面的父母嘮到崩潰。謝勰母親還整不明白,兒砸怎么比自己還雞婆——下了蛋就叫個不停的老母雞。謝勰沒轍了,往常存的詞兒都陸陸續(xù)續(xù)堵到了嗓子眼,不吐不快,至于同學們,全都被他忽略了。
或許他們該慶幸,謝勰終究沒成為馬加爵式的人物,他只是在短短的一年里縮在自己的角落里。心情實在低沉,就不斷向著自殺的邊緣逡巡邁步。那時有個說法,自殺愛室友——上屆有個學姐考完覺得某科掛了,安耐不住自掛東南枝了,結果就是她室友全部保研——這是個懸疑,應該沒有但現實確實存在過。前一秒惋惜一條鮮活生命的逝去,下一秒就是對活著的羨慕妒忌,這就是人啊。謝勰瘋狂試探著,可惜他太慫了,下不了手也放不下老父老母。作為獨生子,一死死一家,而基本上那些個自殺的人頂多死前給親人留下遺言也絕不會提前通知甚至哪怕是表現出自殺傾向,大概自殺者也覺得預告親人比自殺本身更難更殘忍。
多年以后,謝勰回顧這些不應該的死亡,發(fā)現他們的精神早就死了,仿佛是被社會性的溺死。他們也許掙扎過,就是抓不住任何求生的希望——他們幾乎無法從任何方向得到論據自我論證:活著是必要的,這些方向甚至包括他們的親人。各種客觀事實的作用,譬如親人失聯、朋友(包括另一半)缺乏或變化、所在群體的孤立等,進一步伙同本身性格和不算成熟的思想最終引發(fā)當事人“單方向”的主觀意識變化。謝勰曾和室友們聊天:“你們覺得如果自殺選擇哪種方式比較舒服?”“喝藥,猛一點的應該不會痛苦?!薄疤鴺?,選個樓高的,因為在高速下墜過程中,其實人早已昏厥了?!薄胺凑^對不自縊,想想就痛苦?!笔矣褌內詢烧Z聊得很歡快,似乎不記得上屆的學姐就是自縊的,都以為謝勰只是開了個不痛不癢的玩笑。
人活著,最難的,其實是放過自己。
有人夸夸其談說,社會性死亡也許只是一廂情愿。還不如換種說法,哪一次生命的自我了斷不是一廂情愿呢?在那些揣著惡意“正能量”當錢花的人看來,這些都是該的。有意思的是,這種隱患在長時間內累積并在短時間內爆發(fā)從而導致一系列悲劇的模式,和疾病發(fā)病有極大的相似性。以此類推,這類走投無路的患者病死了大概也是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