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樓下的大街上,小王伸手叫了一輛紅夏利,它緩緩地在路邊???。
小王為拉開了車門,車中正放《999朵玫瑰》:
“往事如風,癡心只是難懂/……/燭光投影,映不出你顏容/仍只見你獨自照片中/夜風已冷,回想前程如夢/心似冰凍,怎堪相識不相逢/難舍心痛,難舍情已如風,難舍你在我心中的放縱……”
“這次到昆明來,玩也沒玩好,就急著要走?!毙⊥踝谲囍姓f。
“好玩的地方多的是,如果僅僅只是為了玩,我為什么偏偏要選擇昆明啊?”湘瀟道,凄然一笑。
說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這也是。”小王說。
聽冼銳講起湘瀟時,他總不相信她的純潔,直到今天,他方才相信:這世上,還真有這樣的女孩子。
“昨天晚上我跟冼銳吵架了,吵得很厲害。”湘瀟苦笑道,眼望著前方。
“我不知道?!毙⊥趸卮鹫f。
其實他是知道的,看冼銳從她房間里悶悶不樂地出來,他就知道了。
湘瀟看了看小王,笑笑道:“我這人從來不跟人吵架的,我跟人家吵不起來。在一串紅,有一個脾氣很古怪,很暴躁的男孩子,動不動就摔盆子砸碗筷,人家都跟他吵過。可是我卻跟他處得很好,他也從來不跟我發(fā)脾氣。但是我跟冼銳,一見面就吵,吵得不可開交,吵得兩個人都很傷心。其實也并沒有因為點什么,全是些小事。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我們都太在乎,太認真了吧?!?p> 回憶起那不堪回首的昨夜之事,湘瀟那玻璃般的心又變得支離破碎,但是她在極力隱藏。
說來好笑,他們在爭吵中相戀,又在爭吵中分手。
“那你們不可能長久地相處在一起。”小王緩緩地說。
反正他也不懂,他們都不懂。
都還沒有任何一個人,有過成功的戀愛。
他以為,戀愛很簡單。
他居然不評價冼銳,不對她說:“他就是個怪物?!保?!
這時,恰值車流擁擠,紅夏利被卡在兩輛大車中間。
小王又說:“昆明這地方交通一點都不好,老堵車。”
這是因為經(jīng)濟繁榮,而道路基礎(chǔ)卻沒有打好。
“嗯。就像我跟冼銳,老吵架。”湘瀟笑了笑說。
這是因為想得太多,而感情基礎(chǔ)卻沒有打好。
卡在龐大的過去與未來之間,而“現(xiàn)在”,卻像個幼小的嬰兒,處理問題的能力卻太弱。
頓了頓,湘瀟又說:“西昌這幾年變化很大,你有時間去西昌玩吧。”
“上次沒玩好,下次有機會一定會去?!毙⊥鹾芨吲d地說。
又說:“聽冼銳說,你很喜歡文學?”
上次為什么沒玩好呢?
就像在閬中賓館一樣,老板要在樓梯上談戀愛,沒怎么出去。
聽冼銳說的,可現(xiàn)在,冼銳已經(jīng)煩她煩得不得了了。
看來在他們的眼中,文學本來是個很高檔的東西。
然而經(jīng)她一倒騰,卻成了那滿嘴的廢話。
為了捍衛(wèi)神圣的文學,冼銳真的要狠狠地懷疑她了。
本來他覺得,她是值得他炫耀的,卻成了一地雞毛。
看來冼銳的話很多啊,在男人群里,在和他一樣的高手面前,他什么話也藏不住。
那她和他,就像路遙《人生》里,不識字的巧珍和農(nóng)村里的文學青年高加林。
人家要談古今中外,談夢想,而她卻只會說,今天豬又下了幾個崽一樣啊。
甚至,差距還更大。
他的嘴唇那么薄,他就是一個能言善辯的人。
他就是為說話而生,他不可能是木訥少言的。
他的嘴唇那么薄,并不僅僅只是性感。
假如不在動情的時候,無意之中講起這些,他會喜歡上她嗎?
他會將她從西昌帶到昆明嗎?
假如她不對他講這些,他又拿什么來攻擊她呢?
“嗯,只是喜歡練練筆。”湘瀟點頭說,“假如以后有可能的話,歡迎你讀我的小說,并請指正?!?p> “我這水平,哪里談得上指正,欣賞還差不多。”小王笑笑說。
“我這水平,哪里談得上供人欣賞?供自己消磨時光還差不多。”湘瀟也笑,心中豁然開朗。
“以后有機會,我一定拜讀?!毙⊥跤终f。
湘瀟和小王一直談著,一直談到了下紅夏利。
不知為什么,她和小王小李之間,反而沒有像和冼銳那樣的距離感。
他們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不用去考慮對不對。
她和冼銳之間的距離,有時是她自己拉開的,也有時是冼銳給她的。
而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離開了他了,真是如釋重負,輕松無比。
遙想初中畢業(yè)那年,她在鎮(zhèn)上的鄉(xiāng)村中學念書,一個叫陳吉芳的女同學,讓她寫畢業(yè)留言。
她將那個巴掌大的筆記本帶回家中,她看到了一則,寫在其中的日記:
她說她做了一個夢,夢見火車站站長的兒子對她一見鐘情,目送她上了火車。
醒來之后,覺得無比美好。
湘瀟笑了,作為一個站長的女兒,她就知道站長的兒子,不可能喜歡她。
他們這樣的人,已經(jīng)不用日曬雨淋地在田間勞作,又白又美。
怎么會喜歡一個,又矮又黑的鄉(xiāng)下女孩子呢?
再說,站長的兒子至少也會讀到高中畢業(yè)。
好苗子,就是讀大學,家里也有錢供。
鐵路上的收入,比地方上好很多很多。
更別說農(nóng)村。
在那個并沒有真正的富人的小地方,把一身質(zhì)量好,樣式又新潮的鐵路制服穿在身上,就等于是把優(yōu)越感穿在了身上。
是時裝,更是炫耀。
她那個同學很聰明,但聽說,她已經(jīng)有了婆家。
那時,正是畢業(yè)季。
學習不好的同學已無心念書,紛紛早戀。
而湘瀟,也有了偷懶的想法。
當晚,她看了她的日記,再看看鏡中的自己:紅色的秋衣,將白日里蒼白貧血的臉,襯得白里透紅。五官輪廓,如此分明。
她是如此地美麗,難怪不得她的追求者甚眾,卻沒有一個讓她看得入眼的。
當晚,她也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用科學配偶法,她認識了一個,穿著藍白相間的橫條T恤,白色短褲,戴著眼鏡的男生。
他們各自從學校舞臺的兩邊,走向中央。
她好像念高一了,而他念高三。
從此,他們在一起互相學習,共同進步。
好像還一起吃了一頓早餐,他說他喜歡稀飯,饅頭。
很快,高三畢業(yè),她在他的幫助下考上了大學。
但是,當她在人群中掉頭去尋找他的時侯,他卻再也不見了。
夢醒了,她笑了。
在很多年里,她的夢,都是黑色和灰色。
而那個夢的顏色,卻是如此鮮艷,讓人記憶深刻。
在夢里,她穿著的,正是臨走以前,她怎么找都找不到的,那件淺綠色上衣。
奇怪的是,剛才臨別以前,冼銳所穿著的,也是一件同樣色系,只是更淺更淡,淡如一抹輕煙的,淺綠色的襯衣。
真是一個奇怪的夢。
那時她并不知道,用計算機,真的可以科學配偶。
學校的舞臺,倒是她所熟悉的。
她老鄉(xiāng)家,倒是有一個正在念高三的哥哥,也穿藍白相間的橫條T恤,白色短褲。
但是顏色根本就不一樣,也沒有那么挺直有型。
雖然那哥哥長得很帥,但她卻從來沒有對他動過心。
他也并不戴眼鏡,也并不喜歡稀飯饅頭,他喜歡吃面條。
從此,她便對那個夢半信半疑。
她勤奮一些了,更堅定了,周圍的男生與她無關(guān)的想法。
在一片混亂之中,她以省統(tǒng)考605分的優(yōu)異成績,上了職高。
在職高班里,她的成績是全班第三名。
在職高的混亂之中,她鍛煉身體,把大把的時間用于看《知音》,《讀者》。
世界名著與通俗小說共閱,古典文學與現(xiàn)代文學齊翻。
因為她以為那就是文學,而不是雞湯。
以她的認知,她永遠都弄不明白,《少年維特的煩惱》里,為什么有人會喜歡上別人的未婚妻?
《茶花女》里,為什么有人會愛上妓女?
但她還是看了,并且有幾篇習作,在省報上發(fā)表。
因為,她比周圍的同學高出那么一點點了,她就更把他們看不入眼了。
然后的然后,就是高中畢業(yè)了。
因為好奇那個夢中人,她去濱河吃了燒烤。
一聽小柳說,他們之間的差距原來那么大,她反而放心了,認為不會發(fā)生什么,夢只是夢而已。
沒想到……
這樣的故事,比陳吉芳的日記還離奇。
那個上海外貿(mào)學院的女孩子,會不會,像她笑陳吉芳一樣——發(fā)笑?
就像秀才娘子,不知道怎樣去對待一個皇上一樣,她也并不知道怎樣去對待冼銳。
就像秀才所說的那樣,無知無畏,把他當普通人,他反而覺得自己受到了厚待。
她親愛的,浪漫無邊的三毛,不是告訴她說:“看不順眼,百萬不嫁??吹庙樠?,千萬也嫁?!眴??
這樣想,在開始是可以的。
但是后來,卻越來越不妙。
在小旅館里,是樓梯捆住了他的手腳。
她雖然覺得他很激烈,但那已經(jīng)是他最安靜的時刻了,所以他們能夠相處。
在火車上,整列火車已經(jīng)比那段樓梯大許多許多。
他好似一頭正在蘇醒的巨獸,他不說話,那是他正在醞釀著怎樣蘇醒,以及蘇醒以后去做什么。
而一到昆明,她發(fā)現(xiàn),他雖然并沒有變成一頭怪獸。
卻變成了在浪濤里翻騰的一條大魚,他快速地游,他的尾巴,掀起巨浪。
在草原上歡騰的一匹烈馬,他飛速地跑,他的蹄子,揚起煙塵。
而她,在樓梯上,那是她本來的樣子。
就算樓梯是一只籠子,但是把她的身子裝下,也剛剛正好合適。
原來,她是家里那只裝在籠子里的兔子,兔子籠對她的大小來說,也挺合適。
但是一到昆明,她就像那只兔子被放了出來一樣。
但是已經(jīng)被關(guān)久了,已經(jīng)忘了自己是一只兔子了,還可以奔跑。
她在城市里,茫然不知所措。
但她終歸是一只兔子,只要假以時日,她的本能就是,可以安靜,也可以快速奔跑。
但是,她卻沒有等來那個,能夠讓她奔跑的時間。
這真的是一種錯位。
她不但和她同學相錯位,同時,她也和冼銳相錯位。
不管怎么說,如果,將這個夢代入到,他們剛剛相識的時候。
把這個故事倒回去,從頭來看,那她也是,夠沉得住氣的了。
她已經(jīng)盡她的所能,走得夠遠夠遠的了。
那個夢,是真的。
不管怎么說,他和他的影子,已經(jīng)陪伴了她三年半了,和他們的年齡之差一樣大。
使她少走了,許多彎路。
他并不是普通人,最重要的是,他的所思所想,都不是。
如果他是,那他豈不是,就像一只麻雀一樣,只能在眾多食物之中,只叼到一粒米了。
他不可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