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豆兒眨著眼睛,“這些東西是人的眼淚?”她仰起臉仔細端詳著。這些小東西圓潤而輕盈,像人們嬉鬧時潑起的水滴,顆顆都那么獨立飽滿,久久在空中漂浮移動,煥發(fā)著奪目的色彩,綠色與藍色之間似乎不時有紫色的光暈流過。
“這些眼淚每到凌晨,就會發(fā)生色彩變化,變成紅色的眼淚就是不開心的人流的眼淚?!倍箖弘y以置信的眼神透過閃著奇異光芒的眼淚投射到身上籠罩著藍綠色光芒的古人爺爺身上。
她注意到,有一滴眼淚,慢慢從其間浮出,紫色,藍色,綠色的光芒不斷交織,顏色一點點變紅,到了她跟前已經(jīng)是通紅透明的了,像血一樣鮮紅。
“啊!?”豆兒不由驚叫。
“每滴眼淚都會尋找到自己的主人。”
“這是我的眼淚!”豆兒似乎是肯定地強調(diào)著,眼前漂浮的小東西是那樣鮮紅奪目,她心里涌動著一股股的心疼和憐惜。她努力地想看穿這個小東西,影影綽綽出現(xiàn)的卻是她是她努力藏在內(nèi)心深處不愿想起的東西。
爸媽不知道為什么在門外爭吵不休,我睡眼朦朧地醒過來,仔細聽著,想聽清他們在說些什么。
“……”不知道是睡意太濃還是怎么回事,好像有一些碎屑的字句傳過來,可是說不清是聽不懂還是聽不清,我沒有明白那些字句組合起來是些什么東西。
“小聲點兒!孩子還在睡!”媽媽說。
這是我那晚聽到的唯一一句話。
……
某年,八月十五。
爸爸騎摩托車要走,媽媽拼命地拉著車后座不讓他走,痛苦地,幾乎哀求道:“別的時候我不管你,今天孩子們都回來了,你陪陪他們吧!不要走!”
“放手!”爸爸滿臉烏云,他的話是那樣堅決冰冷。
媽媽不肯松手,他瘋了一般把油門加得轟轟作響,媽媽不松手,他猛的松開離合,摩托車如離弦的箭,消失在我的視野里。媽媽被摔出幾米遠,重重地摔在地上,她久久沒有爬起來,哭得滿臉滿嘴都是土和血。
……
母親拿起手背擦了擦不斷落下的淚水對我說:“我要走了,不知道會不會再回來,來,媽媽教你做飯?!?p> “媽媽不要走!媽媽……”我拉著媽媽的衣襟,眼淚漲滿了眼眶。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未來將會發(fā)生什么,我也無法理解父母的關(guān)系以及家庭的破裂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
媽媽不管我愿不愿意兀自把雞蛋往桌棱上一磕,利索地把雞蛋打進碗里,不再說話。她拿起筷子,邊攪拌著碗里的雞蛋,邊惡毒又心疼地說:“我走了,沒人管你,別餓死了。”媽媽把拌好的雞蛋倒進燒好的油鍋里,我沒有忍住眼里的淚水,放聲大哭起來:“我不學!媽媽——我不管!媽媽,你不要走——”
可是任我怎么哭鬧,那道菜還是學會了,任我怎么哭鬧,媽媽還是走了。第一次學會的菜,因為媽媽要走了。
……
爸爸以為我睡著了,他通宵在給一個女人打電話,所有的話我都支著耳朵聽,我知道電話那頭的女人是誰??墒遣恢罏槭裁次夷敲礇]用,爸爸的話我只記得一句:“現(xiàn)在我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管不了了,你和咱們的孩子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我一個人藏在被窩里偷偷抽泣,并一遍遍地在心里反問著爸爸,我們呢?媽媽呢?我們對你來說就什么都不是嗎?一直哭到不知不覺地睡著。
……
那個女人終究還是來了,她的笑那么扎眼,爸爸對他們孩子的昵稱那么刺耳。我知道的,我清楚地知道,他從來沒有那么愛過我。是我害得我的名字也沒有那份寵愛。
……
我好像是懸在高空,又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俯視著人世間的一切。卻看見爸爸和那個女人站在一起,那個女人打扮得妖嬈得如一串火紅的辣椒,隨時準備把世間一切異性都燒掉,爸爸無疑是其中之一,媽媽在她面前顯得疲憊而憔悴,依然苦苦哀求著:“我不在了,求你們對我的孩子好一點兒。”爸爸不說話。那個女人笑了,血紅地嘴唇勾起假笑應(yīng)有的弧度:“好啊,除非你在我們面前滾給我們看!”她眼里,嘴唇上,每一寸肌膚,招搖的衣服里,更甚至身旁不言不語的男人都帶足了挑釁戲謔的意味。媽媽卻什么也沒說,真的在地上滾了起來,滾得滿臉是灰,磕磕絆絆滿身是傷。
豆兒早已淚流滿面。她想大喊媽媽!不要!可是她竭盡全力也發(fā)不出一聲聲音。她沉浸于悲傷之中沒有察覺到,自己的每滴淚水都飄起來融入了她紅色的眼淚。
她用手壓了壓心口,用力控制著心中的悲愴,“是,古人爺爺,我不開心。從母親十歲那年離開,我已經(jīng)五年沒有見她了,沒有媽媽在,我怎么會開心呢?”
“孩子,心里不舒服就哭出來吧。”
可豆兒沒有像十歲那年痛哭,因為她明白,不管她怎么哭,結(jié)果還是如同江海奔流入海一般無力挽回。她擦擦眼淚,兀自苦笑。
“既然你這么不喜歡這個世界,你想到另一個世界嗎,豆兒?”
“到……另一個世界?”她機械地重復著。
“對,從窗口跳下去,你就徹底和這個世界斷絕了關(guān)系,我叼著你的靈魂去另一個世界?!惫湃藸敔斣频L輕地描述著。
“什么?從窗口跳下去?!那……那我不就摔死了,這可是四樓呀!”豆兒瞳孔放大,滿心惶恐。
“是,在一樣沉睡中的人看來你是死了,可是你難道不懷疑自己是沉入了一個深深的夢境,死,只是從一個夢境回到另一個夢境,或者說,從這個夢境里醒來,回到更真實的夢境中去。”古人爺爺綠色的眼睛里仿佛閃爍著智慧通達的光芒。
“你是說,我現(xiàn)在所經(jīng)歷的種種都是一場夢,只有通過死,才可以從夢里醒來,回到現(xiàn)實?”豆兒吃驚地靠近古人爺爺,仿佛離它近一些她可以更清楚地看到真相。
“沒錯?!惫湃藸敔斂隙ǖ攸c頭。
豆兒的目光卻由松弛轉(zhuǎn)為警惕,她的眸子漸變冰冷:“古人爺爺,我已經(jīng)初二了,是個大孩子了,起碼的常識還是知道的,你不該這樣和我開玩笑?!?p> “我問你,常識是什么?”
“常識就是大家都認為是的事情啊,比如我從這里逃下去,必死無疑。”
“那大家都認為的事情一定是對的嗎?”
“這個……我……”
“比如有的人,你終其一生也不會見到,那你能說他們不存在嗎?推而廣之,比如一些東西在人們眼里消失了,那一定就徹底地消失了嗎?沒有可能以另一種形式存在嗎?”
“……”豆兒答不上一句話。
蝙蝠笑,笑中透著蒼涼:“孩子,這些問題你有想過嗎?如果沒有,是時候好好想想了,我不會強求你的,去不去由你決定,如果你想繼續(xù)睡下去,當然可以。只是我的職責是喚醒你,給你快樂,我必須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完成自己的使命?!?p> 說罷,便飛起撲閃著兩扇翅膀,屋里的漂浮的眼淚慢慢褪色,直至消失,包括豆兒那顆鮮紅的眼淚。
“爺爺……”豆兒的聲音顫抖,她自己也沒料到自己會叫出聲來。空中的蝙蝠沒想到這一聲親切的稱呼,驚訝地看了她一眼。
“我想知道……另一個更真實的夢境的模樣。”豆兒想到自己無趣無望的生活,猶猶豫豫地說。
“你不怕嗎?”古人爺爺又飛回衣架。
“我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我,我值得為此冒一次險,哪怕是生命危險!”豆兒語氣堅定。
“是嗎?”
“嗯,我信你,爺爺。”
古人爺爺淺笑不語。
“只是,可以再給我?guī)滋鞎r間嗎?讓我好好想想?!?p> “好,三天后見?!惫湃藸敔敁]舞著翅膀離去,豆兒跌坐在床上,眼神空洞出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