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3室,床邊。
我給Magic喂了些茶。問他,大麥哥是警察嗎?
緩解了背疼,Magic緩緩在床上撐起上半身,被我突然這么一問,嗆了口茶水,皺著臉又低頭咳了半天。
“是犯人中的警察、警察中的犯人?!?p> 我說我沒聽懂。
他說,“你不用懂。反正他是個人物。我能活到現(xiàn)在,全靠他了?!?p> “什么意思???我,還是沒聽懂!”
“有一天吃飯,大麥哥坐我身邊,他問我怎么回事兒。我感覺他語氣不一般,就告訴他,我吃了東家的一批貨,東家找不到所以惱了,要我死。
他點點頭之后,說,有種??!我看著就覺得你不簡單,什么貨?
我也是賭一把的,反正橫豎日子難過,我就告訴他了!
大麥哥愣了半天,看著我不說話。
我就問他,你聽說的是什么情況?。?p> 他說,他們說你在礦上寂寞、強奸了自己妹妹,導致妹妹自殺,然后自己逃到山里被抓?!?p> Magic說到這里,我以為他會激動,但是他語氣語速一點變化都沒有,繼續(xù)說著。
“我當時聽了,氣得一下子跳了起來,整個人仿佛爆炸了一般,心里大罵混帳、但嘴巴上什么也不敢說。
大麥哥反倒很平靜,拉我坐下,說,嗯,我當時也是這個反映。
我覺得大麥哥這么說,是有人味的人,于是就把小衣的事情和礦井塌方的,都說了。
大麥哥應該聽多了這些吧,真的是一點都不驚訝,對我說,“在這里面,我說黑就是黑、我說白就是白。你懂嗎?”
Magic說著,嘴角毫不掩飾地一絲輕蔑劃過?!拔耶敃r就是好奇,大麥哥因何聽了實情,反而一臉的鎮(zhèn)定?!?p> 我也很好奇,問他,為什么?
“他是想要錢!而我有?!?p> Magic突然面容痛苦起來。
“大麥哥問我以后什么打算?我說,反正是十二年,報仇來得及。然后把鉆礦分給救我升井的那三個礦友家人,出家當和尚去!大麥哥聽了冷笑說我天真。我回答他,我是天真,不然怎么會進來?!
于是大麥哥說人家出這個數(shù),買你一個全尸的。
說著,Magic豎起自己的食指和中指。
我說,2萬?!
Magic說,20!
盡管2002年的東海市,房價飛漲的日子里,20萬元對于人們來說,已經(jīng)不再像個天文數(shù)字那么遙遠,但我還是吃驚的跳了起來。
“這個大麥哥有趣了,他在里面要20萬,怎么花???”
Magic說,“當時我聽了也覺得奇怪,我想他在里面天天吃喝都和別人不一樣,好像風生水起的一個霸王,應該是有些道理的。于是,我和他說,我給你這個數(shù),你放我一條生路?!?p> 說完,Magic伸出一個手,張開五個手指。
我笑了,一拍床板:“哎,你哪來這么多錢?!”
“對了,大麥哥當時也這么問我。” Magic說,“我說,我手里的貨,一個就值這個數(shù)。大麥哥看著我,愣了很久,說,怪不得都說,你這里肯定有花子?!?p> 我說,什么是花子?
Magic說,花子,就是甜頭的意思。
我問,大麥哥就這么放過你了?
Magic說,其實,我當時也不信,但也沒辦法,只能過一天算一天。不然我一個對他們一群,要不多久,怎么死的我真的不知道,只能這么賭一把了。
差不多兩個月之后,里面有個小子,突然死了,據(jù)說是被干的太過了,心臟病發(fā)作了。大麥哥偷偷對我說,以后我就叫Magic,死的那個人頂你!
我問他,相貌不一樣?
他說,體型差不多,臉早打得看不出是誰了,我反正交差了,剩下就看你的了。
我問大麥哥,那我多久能放出去。我當時還是著急報仇的!他說,不急。
“那你,真的在里面蹲了十二年啊?”我問。
“沒有,Magic是五年的刑期。”
“你……到底叫什么呀?我很好奇也?!?p> Magic笑了,說,不能告訴我,說著,把頭一轉,抱著枕頭、垂下黑睫毛,準備睡覺。
看著他不像是很困倦的樣子,我輕輕在他的傷口邊戳了一下,他立刻彈起來,看著我大叫,“啊,你干什么?!”
我看著右手做成的八字型,模仿電影里面的鏡頭,用嘴巴對著食指的指尖吹了吹。
“這把槍,真不賴。”
Magic見狀,咬著嘴唇,沖我立起攥緊的拳頭。
我舉著右手的“手槍”湊近了看著他,真的,他近看也好看的不行哦。
“我可是記得,有人說過的,要好好保護我的呦?,F(xiàn)在我急著要知道Magic的人,真名叫什么,麻煩你去幫我查一查?!?p> Magic聽了,又好氣又好笑,咧著嘴、把臉埋進枕頭,拿著拳頭在床上砸了三下,停了一會兒,說,“我家姓尚,祠堂里的我這個輩分,排第五,所以,從我記事開始,就叫我‘小五弟’。”
我說,“尚小五,這名字有點傻哦!”
他說,“傻,是挺傻的,爹沒文化,娘又不在身邊。后來,家里沒吃的,6歲便跟著同宗的兩個大孩子去了武校,在那里混口飯吃。差不多7歲的時候,武校里一個師傅無疑間發(fā)現(xiàn)我天生力氣大些,便給我改成“曉武”,知曉的曉、武功的武,讓我偷偷跟著他習武、識字,不收我錢?!?p> 我問,“你怎么想著去習武的?”
他說,“唉……,當時看到有點家底的大孩子們,習武之后參加比賽,可以獲好多獎、拿獎金的,很風光。最主要的,之后就可以給有錢人當保鏢,很有錢的。所以,就想和他們一樣唄?!?p> Magic說著話的語氣,突然變成鄉(xiāng)下人剛進城的那種無助和茫然、怯懦又倔強?!以谙?,當時的他應該就是這樣的狀態(tài),他不自覺地“演繹”著當年的小五。
我閃著激動的眼睛,說,“你真的好苦呀?!?p> 他平靜地說,“還好,起碼那會兒能吃飽,飯菜還可以。”
說完,他扭頭定睛看了我一下,說,“不過和你這從小4個、6個長輩,天天看著長大的女孩子相比,是苦了點哦!”
我沒說話,只感覺時空的隔膜,好像是立起了巨大的高墻,我們倆分別在墻的兩邊,隔著透明的墻,看著彼此。
借著903室高級床頭燈的散射,Magic緊致的臂膀閃著炫目的光,看著他這么安靜地趴在被子里,身后散發(fā)著陣陣消毒水的氣息,我突然有個想抱抱他的沖動,不過立刻忍住了,只是把手伸過去,握了一下他的左手。
手不大,但充滿斗志的力量。
過了一會兒,我問,“你在東海市,就這里一個住處嗎?”
Magic仿佛沒有聽到一般,沒有回答。
“那你……有女朋友吧?”我又問。
“不敢有!”這次Magic開口說話了,“我這天天在刀刃上走路的人,女朋友什么的,對我來說,就是個不能企及的奢侈品。”
“我聽說那里面……有很多同性戀的,是真的嗎?”
Magic沉默良久才說,是。
“那你這長相,在那里……”我略帶笑意的故意停住,想等著他接下去,但是他徹底地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一般。
我意識到是自己的好奇心又過了分,便換了個話題,繼續(xù)問,“能說說獄中是怎么過的嗎?是差不多5年吶,不會是天天都挨打吧!”
大概是看著我干脆在床邊坐定了,完全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Magic扭頭和我對視,只兩秒鐘他就立刻移開了眼神,看向別處,仿佛和我的對視讓他很緊張。
“干嘛,我臉上有寫挨打兩個字嗎?”我說。
我剛才避開了自己特別好奇的同性戀話題,而說“挨打”,其實說同性戀不過是委婉語,他應該是知道我說的是什么。這會兒,他輕輕嘆息。
“變成了Magic之后,生活中仿佛有一盞引路的燈,我甚至已經(jīng)忘記自己曾經(jīng)的身份和名字,本來嘛,名字不過是個代號,叫什么其實都一樣的。我這一路走來,只有當時,是最快活的吧???”
“快活?”我完全無法理解打斷了他。“在那里面,還能快活?你……”
“是的?!盡agic也體會到了我們彼此間的那道透明的高墻,耐心解釋起來。
“那時候心念很單一,仿佛吞了顆鉆石在胸口里。每天里的每一分鐘,都是全身充滿了力量,朝著前方那點點閃爍,奮力奔過去?!?p> “是……復仇的力量?”
“哦,是的,我一直祈求,我必須趕在他們自然死亡之前達成心愿!所以,幾乎沒有緩口氣的機會,每天都在反復計劃著出去之后的路,該怎么走。”
說到這里,Magic漆黑的眼眸里,再次閃過我懼怕的那種陰冷。
Magic看出我眼神中的畏懼,仍然是和我對視了兩秒鐘之后,便看向我的袖子,繼續(xù)說:“那時候在里面,天天學著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就如大麥哥說的,‘出去后一定要做一個無比邪惡的人’。”
“什么玩意!”想到原本純良的尚小五,就這么變成了個壞人Magic,我憤慨地打斷了他的話。
Magic比我大十一歲,又那么離奇經(jīng)歷,他立刻聽出了我怨憤的語氣。
“呵!丫頭,要對抗的是這個世界里的邪惡,得有對抗的資本啊,不然第一個回合就得完蛋?!?p> “那你……”我猶豫了一下,舔了舔下嘴唇,問,“是不是會溜門撬鎖的?”
他立刻把頭埋進臂彎里,應該是在笑我。
“說呀,是不是會呀?”
“這整棟樓,沒有我開不開的鎖?!?p> “??!你……”我拍了床板,叫喚起來,“你不會半夜進過我和Lisa的……”
“怎么可能!”Magic嚴肅起來。過了一會兒,他看我慚愧地低下頭,語氣平靜地繼續(xù)說,“其實,……你應該是不知道,現(xiàn)在里面還是挺好的。有普法課程,圖書閱覽室,定期洗澡,鍛煉身體的地方也有,有的人還可以買書看,家屬也能送進來一些東西的,后來還有了電腦房了。教官們說,希望我們學習電腦操作,日后出去不會被這個世界拋棄地太遠。只是很多網(wǎng)站,是不能上?!?p> 我聽到這些,突然問,“能打游戲嗎?”
Magic驚詫說,“呃!打游戲?你說的就是我在福建小老板家里見過的那種吧?”
“就是電腦游戲呀,很普通的。男孩子都喜歡的。”
“嗯,那個福建小孩,也是這么說,還教我怎么玩,我是給他個面子,有錢人不都很驕傲嘛!就陪他見了半個月,不知道里面的樂趣是什么,拿著鼠標當槍使,我……”Magic說到這里,停住了,轉換了話題。
“我不知道監(jiān)獄里能不能玩電腦游戲,應該不能吧。我沒空玩樂的,我的空閑就是仇家的快樂。我活著對他們是個威脅,你懂嗎?既然沒有打死我,我就要變成讓他們害怕的人。那幾年里,我一天空閑也沒有,自己仿佛一塊干癟的海綿在吸水。什么都得學過。獄中很多人都很聰明的,真的?!?p> Magic說著突然看向我,“所以你以后聽到陌生人打來電話,別再覺得奇怪,那可能是我?!?p> 我說,“是呀,你昏迷的時候,還說的仿佛閩南話的?!?p> 他說,“是的,鉆礦的買家很多是福建一帶的人。聽不懂他們說的,怎么可能?!?p> 我突然一仰頭,“哦!我明白了,之前我送過來的,應該是你讓別人加工好的鉆石,是嗎?”
他說,是。
我說,“你怎么敢讓我這樣的人,送這些個價值……”我一時間都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這么貴重的東西?”
“你這樣的白板,最安全。”
“去!什么白板,你才白板呢!”我斜眼看他,不樂意起來,突然想到那天有人跟著我,就問他是怎么回事。
Magic想了想,說,可能是籬林記。
“啥???就是東邊兩個街區(qū)外的那個飯店?門面很高級的那個?”我說著,不由自主地朝東邊的廚房方向指了指。
“是的,應該是籬林記。那個高個子老板認識我。”
“???!”我更吃驚,問,“你在我住的這個小區(qū)附近,還有認識的???”
“碰巧了,我也沒想到?!?p> 我擔心極了,抱怨他,“你還有幾個白板吧?怎么就粘上我了,去找那幾個人吧!”
“你是我第一個白板,也是最后一個。有的人喜歡天天換,我不到萬不得已、或是把握不大的時候,我情愿用自己。”
我沒再問下去,那個公共浴室里放包的人是誰,只是極其哀怨地一低頭。“我的生活,再也回不來嘍?!?p> Magic語氣很鎮(zhèn)定,“可以的,我有錢,我?guī)湍慊厝??!?p> 我狠狠地斜斜瞟了他一眼,表示自己鄙視他這種自信,并示意我并不相信他。Magic反倒忽略我的這種抗議,突然興致好起來了,說,“你知道嗎?大麥哥前幾天又回去了,說,出來了過不慣,父母都過世了,之前的女人都不接他電話,估計跟了別人了,所以他情愿回去?!?p> 我驚叫著看著他,“什么放屁的鬼話!還有回那里過日子的?”
“你不知道,其實在監(jiān)獄里,只要你沒有太多的貪念和過分的想法,是可以過得很安心的。至少,沒有太多紛爭,真的。因為里面的紛爭僅和金錢有關,而里面真有錢的,幾乎沒幾個。所以,我是個花子,他們對我還是不錯的。
我想了想,問他,“因為你,他,他們富了嗎?”
Magic毫不猶豫地說,“應該吧,我自己沒留多少?!?p> 我急忙尖叫:“你干嗎不多留一些?”
“要那么多錢有什么用?吃喝不盡,留著都是些廢紙。”他突然語氣輕蔑起來。
“那你還留著干嘛,都給我呀?!”我說。
他大笑,說,“丫頭,這種錢,給了你,你敢要嗎?”
我被他揶住了,一時間回答不上來,于是看著他的眼睛,再次壞壞地舉起“手槍”。
Magic立刻把頭埋在枕頭里,大喊,“大姐,饒命呀!我這里真沒銀子了,都在Rain那里?!?p> 我一聽他喊著我的名字,對著他的軟肋,用手槍猛戳下去。
我不知道他竟然那么怕癢的,立刻跳了起來。結果動作太大,把自己弄得直喊疼。
看著他漲紅著臉喊疼,好像個委屈的大男孩,不停地繼續(xù)哼唧,應該是傷口遷到了真的在疼,我心里突然說不上的悸動和酥軟。
.
之后過了幾天,Magic逐漸能自己照顧自己了,我就不再給他做飯,只幫他采買過兩次他指定的生活必需品。因為他說,他不能讓外賣上門。
他的房間極其簡潔,和酒店的客房差不多,沒有多余的個性化物品,裝修完工是什么樣,Magic住進去之后還是什么樣。
而且,他自理觀念很強,房間物品的擺放極為規(guī)矩,比如菜刀、剪刀、衣服之類的,連擺放的位置和方向都不能錯。
我開始幾次都是亂放了,第二天去一看,又如第一次看到的那樣,干干凈凈的放在一個固定的老地方。我知道,這是他舊日陰影里長出來的毛病,所以,后來我盡量不觸碰他房間里的東西,感覺903就是個魔幻的存在,和我的生活不搭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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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章魚
更新的版本,在喜馬是演播,一邊演播一邊又在二次創(chuàng)作了自己十年前的這部小說,還是聽快樂的一件事情。雖然很寂寞,但是能有71個書友收藏,我也很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