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牌娘子匆匆而去的背影像極了在逃,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在她印象中,江公子只是個沉默少言的客人,遇上祁少爺那樣張揚的人,便一味只知退讓。
可今兒……這是怎地了?這個人讓她心慌、心焦、心顫,讓她不敢正面相對,被他的目光注視著,簡直無異于酷刑。
她逃得太快,沒看見身后江公子立在原地,目光凝重地盯著她,許久方落下一記嘆息。
這個夜晚注定不平靜,暗潮涌動在小小一座冷香閣中,每個人都懷著自己的心思。月兒又爬上梢頭,七夕的氛圍慢慢淡下來,隨著夜色漸濃,醞釀成一種令人難以入睡的情緒,也只有貪杯醉倒的人才能逃過去,沉沉墜入夢鄉(xiāng)。
翌日清晨,冷香閣中來往如舊。
沈淵醒時還是頭痛,她沒有問任何人,前夜醉酒后是何種情形,安安靜靜地服了半碗醒酒湯,又躺了小半個時辰。緋云坐在腳踏上,倚著床沿陪她說話,絮絮講著昨晚上的熱鬧,講那位盛秋筱姑娘的嫵媚舞蹈。
講到最后,有些出乎沈淵意料——盛氏的第一位客人不過中人之姿,卻一錘定音開出了少有的高價,得以與美人同去。
“嗯……然后呢?”沈淵含糊著,并不在意答案。
“然后,聽說今兒一大早,那客人就走了,盛姑娘還送他來著,兩個人呀有說有笑的?!本p云轉(zhuǎn)了轉(zhuǎn)身,伸手捏著沈淵指上穴位,“去洗茶具的時候,奴婢遇見盛姑娘了,她還親自去廚房煮湯?!?p> “是么……”沈淵想問什么湯的,卻迷迷糊糊又睡著了。這回她沒能繼續(xù)先前那個夢,卻在沉睡中淚濕了眼睫。
花魁貪睡難醒,頭牌可徹夜難眠,一早起就去叩開了閣主的房門。
“夫人,觀鶯真的知錯了,求求夫人,再給觀鶯個機會?!?p> 墨觴鴛房里熱鬧得很,許久不露面的頭牌娘子跪在閣主跟前,低低伏著纖瘦的身子,一哭二嘆,楚楚可憐。
她吃過一次虧的,不會再輕易冒進,亦學(xué)到了柔弱的好處,膝蓋一軟,哀哀陳情。靛青色的比甲空蕩蕩披在她身上,自成凄惶無依之像,長發(fā)散了滿肩,發(fā)絲間整張臉是憔悴的,眼底兩片烏青,顯然是輾轉(zhuǎn)無安睡,憂思不成眠。
墨觴鴛無動于衷,只放下碗筷,吩咐丫鬟收了食盒,換了茶水來。
“觀鶯還有用的,求求夫人,別把我丟開!夫人你看,我就要好了,我真的就要好了??!”她伸出手掌,露出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傷口,干涸的一道,是發(fā)紅的枯黑顏色。
這一次,墨觴鴛如了她的意,低頭瞧了一眼:“昨天不是有人來看過你了?覺得不夠?”
閣主的語氣半點不生硬,像在家常敘話,譏諷的意味不顯山也不露水,像棉花里藏著磨鈍了的針尖。
“夫人……”聞得此言,觀鶯難以置信一般,立刻落下了兩行眼淚,唇瓣不住地發(fā)顫,兩邊肩膀也在一抖一抖的。
她向前挪得更近,膝蓋磨蹭著地面沙沙作響,伸手攀上閣主的裙角,從鼻腔中發(fā)出一陣不受控制的抽噎。
“夫人!”她的哭喊聲愈發(fā)尖細,顯得之前的哀婉可憐如同幻覺,“我是真的知錯了,知錯了啊……您瞧,我沒再,沒再惹出事兒來。您瞧,我不比那盛秋筱差呀!”
頭牌的淚珠兒成串往下掉,滴滴答答半數(shù)滑進頸子,打濕了一大片衣襟。她猶嫌不足,直接用袖口抹了一把,倒抽著氣要陳情更甚。
“行了,你起來。”她還沒順上氣,閣主已經(jīng)先開了口。水芝立刻上前,將哭哭啼啼的頭牌拉了起來。
墨觴鴛擰著眉,極有耐心地上下打量了一遍觀鶯。她知道,這個女子性非良善,然而尚有可用之處。冷著她也有十來天了吧?盛氏既然未成氣候,姑且給她一次機會也無可厚非。
如此盤算之下,冷香閣主的臉色放緩了稍許,對觀鶯道:“你這知錯是否誠心,我并不在意,可你既求到了我跟前,想來是嘗到了苦頭,知道了厲害?!?p> 閣主的目光一頓,正色盯在了觀鶯面上:“你這手上的傷既也見好了,便去洗干凈了臉,別丟了冷香閣的臉。不過,你記著——”
墨觴鴛的語氣瞬間冷下來,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今天我放了你一次,日后若再生出不安分來,便是自絕后路了?!?p> “多謝夫人!多謝夫人……”
觀鶯今日的眼淚格外多,膝蓋也格外軟?!班弁ā币宦晲烅?,她又跪倒在冷香閣主裙邊,重重地磕了個頭,眼淚啪嗒啪嗒往下落,嚎啕聲也幾乎要出來。卑微到這個地步,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可是根本控制不住。
墨觴鴛雖給了觀鶯臉面,卻仍然疑心她為何忽然哭求。她覺著是自己對盛秋筱的青眼,讓觀鶯感到了害怕,卻未想到早在這之前,觀鶯已經(jīng)掉了許多天的眼淚——這位頭牌娘子不愿意承認,昔日傾倒眾生的是她,在江公子面前瑟縮唯諾的也是她。
寄人籬下的日子沒有盡頭,若再失去了僅有的一點驕傲,觀鶯不敢想那會是什么境地。
水芝送走了狼狽的頭牌娘子,回去又轉(zhuǎn)了個彎,將這出一哭三嘆的好戲講給了花魁屋里。沈淵睡到晌午,揉著眼睛聽完了大丫鬟轉(zhuǎn)述,不由得唇角一陣抽搐,嗤笑出聲。
“真是新鮮,這么著下去,可別再叫她以為,只要憑著這又哭又唱的,就能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了?!?p> 她喚緋月抱來琵琶,調(diào)調(diào)弦隨手彈撥出幾聲清響。琴音隨性不成曲調(diào),她的思緒也散漫,大概是看《周易》看得多了,總愛想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日月斗星相循有時,天地涿清未明伊始,混元初開而衍萬物,四面自有先天滋潤澤被。八方合靈,天道有常,所育無論一草一木,一花一葉,一江一川,都是命定之本,從不為外物而減,不為自身而存。
天道如此,人亦如是罷了,強求得來的終歸要失去,不過早晚罷了,汲汲營營的,到底何苦來哉呢?
白玉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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