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薄命癡人趙氏襝衽百拜上山東青州府臨淄縣違命負(fù)我郎鳳月：自別尊顏，屈指數(shù)載，音容久違，渴想無極。嗟道路之云遙，夢魂難到；嘆飛鴻之沉杳，存亡未知。茲乃天從人愿，幸假鴻便于崇朝，敬尺素，聊表寸心于千里。憶昔年，郎在京都時，曾與家兄拜為兄弟，家母視若親生。由此數(shù)臨舍下，即奴亦不避嫌疑。孰意聚首日久，各蕩春情，偶為種（鐘）情所至，愿結(jié)伉儷。但慮婚姻非細(xì)，貴有始而有終。家君尊嚴(yán)，知有情之難吐；是以雖懷歸郎之思，而未嘗許以巫山之夢也。不意郎竊玉情殷，日弄情于眉睫；偷香膽大，敢吐心于耳邊。奴思女慕貞潔，固當(dāng)十年待字。茍能托身得人，何妨轉(zhuǎn)經(jīng)為權(quán)，遂與郎有花朝之約也。雖然，慮人心之不長，終是花殘蝶杳；念神明之可畏，莫如誓海盟山。于是同游佛堂，對神拜祝，誓曰：神靈在上，鑒我二人各存憐愛，愿結(jié)婚姻，若有改變，禍星降臨。郎思此誓，豈奴之自言也？既盟之后，各歸私室。名雖兄妹，情同鴛鴦。奴于此時，原幸托體之有人，初不在于飛一事也。嗣因郎心飄蕩，賣俏人前，略無顧忌。值奴放學(xué)歸家，見郎如此輕佻，大失素望，遂以正言將郎觸犯。本系冀望之深心，非有拒絕之惡意，豈知有傷尊面哉？即言語或冒瀆，念彼時奴方十五，郎亦當(dāng)以年幼海涵，方為大丈夫之胸襟。孰意不查愚衷，竟忘大德而記小怨乎？遂見郎默默無語，悻悻而歸。自此之后，永絕音容。奴當(dāng)此際，深自愧悔，追言莫及，滿腹憂悶，歌訴無由，曾于房中作絕句一首，以明心曲：自從連袂祝神堂，凈坐秦樓待鳳翔。孰意深情成薄倖，愛郎珍重反羞郎。既改歲時，郎終不至。遂暗托人尋至貴鋪，方知郎久不在都矣，然終不知郎回故鄉(xiāng)也。奴惟冀郎回嗔，重修舊好，水（冰）消雪釋，復(fù)會有期，烏知郎之性如流水哉？奴嘗于堂下作《長相思》以明懷曰：悶悠悠，恨悠悠，寂寞空房幾度秋，腮邊淚橫流。對花愁，對月愁，何日重逢賦好逑？結(jié)伴在河洲。不意流光易逝，日月如梭，曾幾何時，而奴二十有三矣。屢見蜂媒蝶使，往來不絕；月老冰人，議論紛紛。奴于此時亦惟是假托善言，不露隱情。只稱家君多病，扶養(yǎng)無人。家兄勞于王事，在家日少，與我母、阿嫂分憂者，非奴而誰？道及此而親事遂輟。不幸年余而先君下世，舉家悲痛。家兄丁憂，料理殯事。喪畢之后，而議婚者又至焉。奴于此際仍是不吐真情，惟以孝服未滿，不便于歸為辭，而親事又止。時至乾隆卅四年己丑秋七月，令尊公來啟，令祖母亦曾臨辱舍下，與家母、家兄?jǐn)⒑疁睾?，奴亦不顧羞面，向令尊公前萬福，既又問曰：“劉仁兄安在？”有心之問也，而令尊公言語含糊，竟為無心之答。席終告散，奴悶歸空房，垂首無語，滿目流涕，羅襟盡濕，燈下長嘆，夢中短吁嗟哉。奴命其薄如紙。時憂心如結(jié)，遂一病而不起，對茶飯而欲嘔。藥餌而無濟(jì)，痛往事之寂，然惟懨懨以待斃。繼又念奴死后，家母、家兄并不知奴為何病而亡，即郎偶或至京，亦不知奴為彼斷送之也。于是勉強(qiáng)起坐，就燈下作《西江詞》以明志曰：慢悔當(dāng)初短慮，須知命也如斯。將來重逢究無期，那得神風(fēng)送至？可恨有懷莫吐，佳人枉覓良醫(yī)。素聞妙藥出臨淄，不得終是無濟(jì)。書片紙貼于枕旁，欲家兄會意也。不意家兄時時問病，竟如不見者。及大病三月，終不得痊。有正黃旗佛太太光臨問病，安慰之余，便見詞而曉奴病之由矣。太太口快心直，遂達(dá)意于阿母阿兄，復(fù)極力勸解，奴方稍愈，更代為尋郎之下落。奴知郎回山東十有余矣，幸太太喜奴之節(jié)，許往山東時必為帶字覓郎。奴此時喜再見之有期，夢佳音之遙匪，遂于紅箋上集《千家詩》，以誌喜曰：五月殘花落更開，茅簷長掃凈無苔。洛陽親友如相問，前度劉郎今又來。此詩之集，多因喜不自勝，預(yù)作癡想耳，豈料郎至今不至哉？卅六年三月十六日，佛太太復(fù)臨舍下，向奴曰：“吾今將往青州矣，四月初三日起程，速修書札，我與姑娘帶去。言訖，奴與母親同謝太太厚意。及太太回府，家母命家兄修書一封，至四月朔日，將書送至都統(tǒng)府，付與太太。自此以后，寄望之情，刻刻縈懷。昔年之好，常敘夢中。作絕句一首，以寫懷曰：獨(dú)坐空庭已數(shù)春，同調(diào)勝事夢來頻。薄情最是堂前鳥，喚去青年可意人。如此夢境，夜夜無殊。宵合晝散，瞬息半載。時至歲暮，已七月有余，而郎竟不見來焉。意者太太用人不當(dāng)，或失落耶？否則忘投匪人，隱匿回覆，圖物害義耶？不然，何年余無音信耶？奴當(dāng)此際，狐疑莫釋，氣悶塞胸，夜不能寐，度日如年。嗟我生之不辰，書空獨(dú)語；嘆遭逢之不偶，淚落如泉。由此獨(dú)坐空房，心灰意懶。對鏡凝眸，淚面枯槁。于是舊病復(fù)發(fā)，飲食懶進(jìn)。蓬首垢面，不是儀容。惟望西而灑淚，對白塔而傷神。恨車聲之轔轔，厭馬鳴之蕭蕭。風(fēng)清月郎（朗），無飛（非）帶愁道恨情景；魚游燕舞，盡是增悲惹怨之端。凡所謂觸目傷懷者，何可勝言？奴于此計(jì)，生不如死，不如速遂歸房，有自經(jīng)之勢。時家嫂會意，同母相勸曰：“書去而懷人至，諒必有故，安可自作短見也？況老身不奪爾志，又無強(qiáng)暴凌逼，爾兄為爾修書，未嘗違爾素愿。焉知前書物多金重，為匪類所得，而郎未之見乎？或前書脫略，劉郎不知爾父已故，遂不敢來前乎？正宜待之而已。言及此而奴懷稍寬，授筆題《浪淘沙》詞以自解曰：且莫愁縈懷，散步幽階，閑將色線細(xì)安排。紫綠青紅皆嬌美，好個繡弓鞋。對鏡整金釵，面瘦如柴，啼痕且莫滴香腮。但得良人朝夕至，慰我余骸。奴自此不復(fù)作黃泉想矣。茲有江南朱老先生，欲還故鄉(xiāng)，路便山東。家兄聞之，令奴修書付伊。奴于是手不停揮，自午至夕，紙短情長，書不盡意。并將歷年為郎所作詩詞，擇敷陳而直言之，補(bǔ)敘其中，以表奴數(shù)載之眷念。至于因物起興，觸目生感，皆不暇錄。此書之修，系三月十三日夜也。倏而雞鳴，夜盡更燭弄墨，并將平日之所欲言者書于后。憶自郎歸，滿腹無聊，舉目蕭條，空閨寂寞，羨舞蝶之雙雙，恨桃李之結(jié)子。南院諸姑，各占鳳鸞；北鄰眾妹，早偕鴛侶。即如安定門我張表妹者，與奴同庚也。其所生之女，已與奴別郎時年相若矣。奴獨(dú)何心，能不怨哉？奴惟是將紅綾一條，書郎八字，系于胸前，時刻不離，晝夜燈下對字暗泣。一茶一飯，必奠必祭，呼劉呼郎，如此而已。昔年之交情不足念，而神前之盟言可戲乎？舊日之言語總可忘，而今日之情形可忍乎？再詢再問，終不知郎之棄奴也何故。意者果如家母所猜，前書未入郎目乎？但前書原系家兄所載，不過言音信久疏，家母渴想，祈駕赴京，以慰母望，更有要事商確等語，并未及奴之癡待也。上帶褲一條，包袱一幅，汗巾一條，紋銀五兩，不知郎或未之見耶？抑見而不來耶？即見而不來，情有可原，奴亦不敢過責(zé)。若此書之寄，則不可與前書同年而語矣。倘朱老先生到府之日，希見字，即為光臨，不可再作畏難也。再投一詩曰：平昔畏嗔已早無，即忙赴約莫相辜。吟余筆閣漫癡視，認(rèn)作幽閨怨女圖。又憶家嫂曾言，郎歸故鄉(xiāng)，諒必別尋佳偶，豈獨(dú)我姑一人哉？郎果如嫂所言，郎亦有賢配。自奴想來，原自無妨。一夫二婦，古今常有。兩相辭讓，如賓如友。同度日月，共仰良人。奴雖不才，敢保無爨。郎誠思之，此人間之樂事也，何憚而不為哉？若書到之日，郎果不念舊好，棄奴如遺，置恩愛于九霄，忘盟言于云外，亦求郎制札回絕，使奴無望。字到之日，即奴命盡之辰。亦惟是將郎所書八字系于身邊，空房自縊，永無流連。抱奇冤于地下，懷遺恨于九泉。則癡人之紅綾，自可作負(fù)義之白骨，何憾同穴之無人哉？雖然，與其彼棄而亡，即此借彼，究為無伴之孤鬼。何如得覿君面，縱朝會夕死，當(dāng)為有主之癡魂。臨箋涕泣，不知所云。帶去戒指壹對，汗巾貳條，荷包一對，紋銀一兩。物薄情厚，祈為驗(yàn)收。終寄一詩：計(jì)別劉郎十四秋，便鴻帶字赴青州。生平最愛《關(guān)睢》詠，獨(dú)坐西風(fēng)燕子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