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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羆傳

第54章 舊事

熊羆傳 熊羆君侯 4348 2021-06-15 22:30:00

  都護暗暗嘀咕,這已是許念恩賴在都護府的第三十日,每天除了如廁、睡覺,她幾乎粘在了自己身上,想甩都甩不掉。

  都護心中好奇日益強烈,自己這般兇狠做派,別的女子見了恐怕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可許念恩在自己面前卻舉止自若,在這都護府里也是閑庭信步,仿佛行走在自家庭院一般。

  “你一個大男人,月月拿這女人的血做什么,難不成是兌酒喝?或者,你還有什么說不得的癖好?”許念恩嘀咕著。

  她見都護起身拿出一只盤蛇紋的鐵罐,將剛剛接出的血小心翼翼倒了進去,然后又拿出一枚剛才喂女子服下的那種藥丸,往罐子口抖了進去,封上蓋子輕輕搖晃了幾下,那蓋口是一只蛇首龜身的神獸,渾身透著比鐵還冰冷的氣息,似乎用人血也永遠喂不飽。

  “我已去信問過冥鼉了,你在他面前用毒居然得了逞,這樣的行家不必在我面前明知故問吧?!倍甲o依舊小心翼翼收好罐子,左右支不開她,索性坐在對面,繼續(xù)用那蛇一般的眼睛盯著她看。

  他暗暗揣測,帝京官家的女兒居然會用如此上乘的用毒手段,對她的背景愈發(fā)忌憚猜疑起來。這些日來,都護在吃飯喝水的時候都格外小心,生怕她會從中下毒。

  “都護既然這么說,小女索性班門弄斧了。這三五夜是極陰的,女子的回血是極陰的,藥丸色澤通體烏黑,氣味聞著腥冷,也該是極陰的。我幼時曾在母親嫁妝里找到一本講天下奇門異術的雜書,里面講橋寨相傳有一種秘藥三陰膏,用途不詳,再想大叔你是九寨的人,這罐子里的該是三陰膏的原料吧?”許念恩說起自己咬得準的事情,馬上開始眉飛色舞,搖頭晃腦像個喋喋不休的老夫子,配著她那還些許稚嫩的臉龐,讓對面的都護看了哭笑不得。

  都護哼了一聲,對她的猜測不予評價,又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攆她出去。

  他早已后悔讓許念恩來看這取血的過程,本來是怕不讓她看,問得更多,卻沒想到這個女人看完之后,聒噪起來便沒完沒了。

  都護覺得這些日來腦仁被她叨咕得生疼,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居然留下她天天在身邊,或許只是因為她和畫中之人太像了,骨子里有一種天然的磁力,兩人朝夕相處下來,他反而不怎么記得去看那畫像了。

  “都護既然沒有殺傷這些女子的性命,何必被人誤解成殺人的魔神。即便因為什么緣故不能放回家,也該找個機會和她們的家人說明真相,豈不是很好?”許念恩依舊絮叨。

  “你個黃毛丫頭,現在是教我如何做事么?”都護瞪起眼睛,隨即又變回平常表情,因為他知道自己的這般模樣決計嚇不住她。他這些年來雖然殺人無數,即便是面對不共戴天的仇敵,也從未害過一個女子的性命。

  “人非圣賢,善聽則明。我不敢在都護面前造次,只是希望你將心比心,減去人間許多痛苦?!痹S念恩堅持自己的想法,卻見都護干脆躺倒在坐塌上,閉上眼睛不再看她,那模樣倒像是個耍性子的孩童。

  “大叔有很多年沒回過九寨了吧,你一直待在北都,難道就從未想過家鄉(xiāng)?”許念恩沒有知趣地離開,反而走到都護身旁坐了下來,從這刻起,她開始改口叫他大叔了,更叫他無可奈何,不知該如何擺脫這個纏人的妖精。

  都護這些年來雖然位高權重,主掌幽云二州,卻從未接近女色,就連和女子說話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這短短一個月之間,他已漸漸失去了威嚴之氣,反倒讓許念恩在氣勢上占了上峰。

  “你說自己生在中都,又哪會知道九寨的好處……”都護說罷神色黯然,自己雖然遠離故土,可畢竟少年時在那里長大,比起面前的這個女子還要幸運一些。

  “我怎么就不會知道?”許念恩很是不以為然,馬上又打開了話匣子,“九寨地處大山大河之間,是三江匯流之處,萬物靈韻之所。自天寨以南依次排布,最大的是地寨,最美的是橋寨……”

  都護見許念恩說得頭頭是道,心里很是驚詫,仿佛她真地在那里生活過一般。

  “所以嘛……”許念恩拖長了話音,露出一絲壞笑,“我腦子里的九寨和都護你畫中的美人都是一個道理,不是真的,卻比真的還珍貴。或許,只有得不到的才是好的吧……”

  “你可喝酒?”都護為了這句話踟躕了好一陣,忽然睜眼問了一句,見許念恩不明所以地點點頭,起身拉起她的胳膊,兩人下到二樓,廳里的桌上不知何時已經備好了一壇酒和幾道干果小菜。

  “呀,這居然是陳釀的苗酒!”許念恩端起面前的酒杯輕輕嗅了幾下,又品了一小口,驚訝地叫出聲來。

  “沒想到你自幼生在中都,卻知道老苗酒是什么滋味?!倍甲o自是得意,自己用一只小碗喝酒,此刻已連喝了三口,碗里的酒卻還剩下小半。

  “自是沒喝過,只是聽母親時常念叨,咱們黎人釀酒與華人不同,一定得是紅陶土做的壇子,清江米做的底料,講究些的還要放進百子果和滇紅花,方才嘗了一口,定是苗酒沒錯!沒想到大叔到底是個想家的人,居然在這萬里之外的北地也喝得到這酒?!痹S念恩又開始賣弄起她的見識來,眉梢都翹了起來,眼里滿是欣喜。

  在她看來,故鄉(xiāng)九寨的一切人物都充滿了神奇,就連面前的這位大叔也是一個有故事的有趣人物。

  “算你識貨?!倍甲o又抿了一口,表情很是受用,哪里像是喝酒,簡直是凡人在品鑒龍肝鳳髓一般珍惜,絕不容許有一滴半點灑在外面。

  “只是大叔酒量卻是一般,不敢大口喝酒嘛?”許念恩一抓住機會便開始揶揄他。

  “你懂什么!當年我只帶了十壇酒到這里,不曾想到再沒回去過,這可是最后一壇了。”都護似是心疼這僅存的陳釀,自己不再續(xù)酒,反而又給許念恩的杯子慢慢滿上,他的手臂不粗,卻布滿了虬筋,不但有力,而且很穩(wěn),小十斤重的酒壇拈在他的手里竟然輕若鴻毛。

  許念恩注視著那杯中的酒色,澄澈、冷冽,微微泛著似紅非黃的亮光,在燈下更映照出她那若桃花般可人的顏色來。

  “這些天如此絮叨大叔,你倒把這么珍貴的酒拿出來分享,我此刻卻覺得有些受之有愧了。”許念恩雙手輕輕握著酒杯,目光流轉,臉頰微微泛起了紅暈。

  “苗酒本來就該黎人喝,也只有黎人才會喝,讓你來喝就是這個道理?!倍甲o轉過頭望著軒窗外的圓月,刻意不再看她。

  自從許念恩到來,他總有一種與家鄉(xiāng)、與故人親近的溫暖,即便只是一種錯覺,可這種情緒在喝下幾口酒后更加升騰起來,他沉吟了一會兒開口問道,“聽你平常所講,你母親該是橋寨人吧?”

  許念恩笑意盈盈地點頭,一臉自豪地掀起薄紗的袖口,露出蔥段般的臂膊,上面赫然有一處橋寨徽識。

  黎人的祖先出自蚩尤統(tǒng)領的八十一寨,當年在兩河被炎黃聯手打敗后,余部大多向西南流離輾轉,不為華族所融,歷盡艱辛危難,到了這百十年來只剩下天、地、日、月、石、樹、竹、巖、橋九個大寨,三五十萬人口。

  黎人各寨以云紋天寨為首,天寨主祭祖先蚩尤,專以征伐用武、護衛(wèi)黎人為職責,其余八寨也自有分工專長,而橋寨專長的正是以藥渡人、救治病患,寨中出了許多精通醫(yī)藥的美女。

  黎人中自來就有“嫁郎當嫁天寨郎,娶娘當娶橋寨娘”的俗諺,而此刻兩人正坐在一桌,不知是否天意使然。

  “大叔,看你頭頂的云紋陳舊,胸口的云紋托日卻相對新一些,當年該是被選作天寨黑社的大鼓頭了吧?”許念恩說完又拿起酒杯,學著都護的模樣很珍惜地啜了一小口,然后抿嘴笑著起身,就地跪了下去,兩手舉起,十指貼緊放在額頭眉心處,頷首不動,這是黎人拜見苗王的禮節(jié)。

  黎人九寨無論男女,在七歲閉靈(黎人認為兩性區(qū)別的年紀)后便要文上各自的寨徽,都護頭頂的云紋就是如此而來,許念恩自己臂膊上的徽識也是那個歲數文的。

  九寨的首領管治由各自的祭鼓社擔任,祭鼓社又分一個黑社(宗主)八個白社(分支),分別對應九個鼓頭,掌管不同事務,黑社為首的叫大鼓頭。

  都護胸口的云紋托日按著黎人規(guī)矩,當是作為新選定的大鼓頭,在十五歲成人禮時文上去的,這個徽識只有天寨黑社大鼓頭才能使用。

  天寨是九寨之首,黑社大鼓頭又是天寨之首,這云紋托日的徽識相當于黎人的王印,此刻在他胸口卻殘破不堪,全然看不出原來的恢弘氣象,倒像是一個囚徒的墨刺。

  “什么大鼓頭、小鼓頭,在華族的眼中向來與走狗沒什么分別,遠沒有這都護來得顯赫!”他自嘲地說罷,示意許念恩起身坐了回去,滿面蕭索地擺弄著手里將空的酒碗,不知在想什么。

  “除了華族,當今天下四方族群,只有黎人活得還算快樂安穩(wěn),楚地南都十三府黎人安居樂活,繁衍幾代,戶口已不下三百萬,我雖不知當年諸多屈曲,但也猜得到,大叔這些年定是為此耗了不少心血吧?”

  “你說的這些都是南星的功勞,與我何干?”都護聽著黎人過得安好,不自覺地愈發(fā)放松起來,說話時居然露出一副小孩子執(zhí)拗般的童真表情。

  “朱雀國公鎮(zhèn)守南楚,協(xié)和苗寨是這十來年間的事情,若當初黎人都被屠戮殆盡,又豈有后面的起死回生,欣欣向榮?”許念恩不禁感嘆了一句。

  “你到底是誰???”都護聽到這,臉色驟然陰沉下來,一如兩人十天前初次見面時一樣,那雙眼睛仿佛放出了威懾的信號,整個人像是一條已經豎起頸子,隨時要向對手發(fā)起致命一擊的毒蛇。

  “只要不是北狄派來的奸細便好,大叔你怕什么?”許念恩愣了一下,眼波一轉,隨即又露出了調皮的笑容。

  “南星是朱雀國公入門前的閨中名字,當世的年輕人多有不知,我剛隨口說出這個名字,你便接著講起朱雀國公來,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都護冷笑了一聲,心中只道這許家之人果然是中都派來的探子,手腕不錯,可畢竟年幼,幾番試探下來終究漏了底。

  “知道南星怎么嘞?她當初是我們橋寨七葉開大鼓頭的女兒,九寨第一美人,這個名字誰不知道才奇怪嘞。我阿媽小時候還成天跟在她屁股后面玩,就連大叔你的黎名叫卯蚩,我也早就知道的。”許念恩說完,掐著腰故作生氣的模樣,皺著眉,撅起嘴,“大叔,你當我不知道么,當初你倆可是苗王指過婚的?!?p>  都護聽后,不帶任何表情地看了許念恩一會兒,像是她在說別人的事情。他這半生閱人無數,卻仍想不明白這個少女黏在自己這里絮絮叨叨,神神秘秘,到底想干什么。

  “你的母親叫什么?”卯蚩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板起面孔繼續(xù)追查她的身世。

  “橋寨溪瀑東邊藥家的杜若,總不會是假的吧?”許念恩說完母親的閨名,忿忿撅起了嘴。

  “不假?!泵孔匀挥浀卯斈暧羞@么一個小丫頭總跟在南星后面一起玩,只是未曾想那個小丫頭的女兒如今都這般大了,就大喇喇坐在自己面前。

  卯蚩隨后又驀地想起,杜若當年在九寨出事后不久,被南星叫到了終南山上,做了朱雀堂弟子,堂號重明,只是大平立國之后,這個女子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卻未曾想她嫁入了中都許家,又隨許云才來到了北都。

  他想不明白,許念恩是當年的同族、同門的女兒,這次自投羅網到自己這里,是想做什么?

  “你此刻一定是在想我賴在這到底圖個什么。你不用想,想破腦袋也沒用,我阿媽當初為了報恩,嫁給了阿爸,結果兩個人落得不為世人所容的下場。打小的時候,阿媽就常跟我說,將來一定要嫁給黎人,才不受異族白眼相看的折磨。我一想,左右如此的話,不如嫁給這世上最厲害的黎人,就嫁給苗王。誰知你到現在這么一把年歲了,還日里夜里都忘不了舊情人!”許念恩說罷,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賭氣似地瞪了他一眼,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卯蚩……”都護仍坐在那里,嘴里念叨著這個多年未聞的名字,一時間也不深想許念恩的來意,伴著那飄飄忽忽的酒勁兒,仿佛整個人又飄回到二十多年前,那萬里之外,青山翠竹、炊煙裊裊的九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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