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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羆傳

第14章 九寨

熊羆傳 熊羆君侯 4042 2021-05-06 19:30:00

  五輪春秋轉(zhuǎn)瞬即逝,萬順九年,楚州黎人九寨,天寨央村。

  這村寨雖然算是黎人的首府,其實并不大。群山坳口里百十個竹樓密密麻麻地矗立在一起,拱衛(wèi)著中央一丈見方的祭尤臺,那里是百十萬黎人心中的圖騰。

  “卯蚩,少說幾句!若再犟嘴,你阿爸還要拿藤鞭打你嘞!”

  央村里靠著祭尤臺唯一的九角竹樓,一個面色秀美的中年女人正倚在門口,苦口婆心地勸著自己那倔強的兒子。

  她那更加倔強的丈夫——天寨黑社大鼓頭、苗王卯輝正氣哼哼地岔腿坐在一個竹馬扎上,手里緊緊攥著一條暗紅色的藤鞭,鞭子的末梢還滴著血。

  “阿媽,我馬上就是大鼓頭嘞,若連自己娶哪個婆娘都說不算,這大鼓頭當個屁!”回話的少年叫卯蚩,這時正裸著上身,跪在父母面前,胳膊和后背上橫七豎八已經(jīng)有了不少血道子。

  他的個頭不高,面相精瘦,雙眼細長,此刻正梗著腦袋,用戲謔的目光回擊父親的鞭打,胸口剛文的云紋托日徽識還有沒痊愈的血痕。

  母親自然勸過父親,打他時一定要避開這個地方,苗王的印記打花了,以后讓人看見,會被笑話一輩子的。

  “狼養(yǎng)的死崽子,你還沒當大鼓頭,就敢這么頂撞我,哪天要是讓你管了九寨,還不得出大事!”

  “你這大鼓頭當?shù)煤镁腿フ胰A族那些軍騎較量啊,窩在家里打兒子算什么本事?”

  五年前,趙家朝廷忽然對九寨收起繁重的人頭稅,還要強征男丁去給皇帝修萬年陵。卯輝雖然率眾反抗,卻死傷慘重。

  卯輝見兒子如此頑固,又拿話戳自己的心窩子,終于眉毛一豎,手里的藤鞭就又舉了起來,幾滴血星子甩到了妻子臉上。

  妻子見狀皺了皺眉,終于不敢再勸和了。

  “信不信我今天就打死你這狼崽子?”卯輝吼道。

  “當狼崽子也比當看家的老土狗強,堂堂的天寨大鼓頭,見了地寨不硬氣,見了華族更不敢抬頭,若讓我也如此過一輩子,還不如現(xiàn)在就殺了我痛快!”卯蚩回頂?shù)馈?p>  “你再說一遍!”卯輝的雙眼已經(jīng)通紅。

  “打死我也落個干凈!”卯蚩挺直了腰桿。

  他清楚自己說完這句狠話,今天絕沒好過,閉著眼正準備去挨那鞭子,就聽母親嘆了一口氣。

  過了一會兒,卯蚩再睜眼看,母親還站在那里,可淚水已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父親不知何時回屋里去了,那條已經(jīng)折磨他好幾天的鞭子就扔在馬扎上,被風吹得左右搖擺,像是還在大喇喇哂笑他。

  “阿媽,我今天去橋寨,晚上不回家里住嘞。”卯蚩咬牙忍著渾身的酸痛,若無其事地起身,雙手拍了拍跪麻的膝蓋,再一咬牙,轉(zhuǎn)身就晃晃蕩蕩離開了院子。

  “咣、咣、咣……”九角樓頂?shù)你~磬兒響了九下。

  過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天寨其他八個白社鼓頭就都坐在了黑社大鼓頭卯輝的家里。

  他們已經(jīng)大概猜到這次集會要議的事情,一個個不甚緊張,卻也沒一個有高興的模樣。

  卯輝坐在眾人當間兒,之前那股氣兒還憋在肚子里撒不出來,只好拿著一綹檳榔葉,一片一片放在嘴里使勁兒嚼著,當著眾人的面倒也不先說話。

  “大鼓頭的徽識都文在阿蚩身上了,按祖宗的規(guī)矩,人是肯定不能換了的。”管宗族禮法的鼓頭到底先開了口。

  卯蚩雖然是大鼓頭的獨子,可要接任大鼓頭,之前得八個白社鼓頭全部同意才行。

  相反的,卯輝始終不愿意讓兒子接任大鼓頭,和他們這群鼓頭好說歹說好幾回,都被不軟不硬地駁了回來。

  卯輝這些年在苗王的位置上深得人心,很有威望,眾人又都是看著卯蚩長大的,很是疼愛這個孩子,苗王之位斷然不會輪到別人頭上去。

  “你們都不想讓黎人過好日子了,我這些年殫精竭慮,時時加著小心,處處違著本心,才把九寨管成了這般模樣,將來要是這狼崽子上來了,恐怕祖宗好不容易留下來的九寨都保不住了!”卯輝嘆道。

  他明知和這些死腦筋多說也無益,還是忍不住抱怨起來。

  “大鼓頭,黎人九寨,各有司職。咱們天寨是管征伐護寨的,我覺得阿蚩這孩子幾年下來,身手大有長進,那一把苗刀被你調(diào)教得好著緊嘞!”禮法鼓頭又說。

  “就是,現(xiàn)在這九寨的年輕人之中怕是找不到卯蚩的對手了。在天寨當家,像你一樣能打敢拼就行,其他的事情還有咱們?nèi)シ謸??!惫苷鲬?zhàn)刑罰的鼓頭也開了口。

  卯輝當年初登苗王之位,九寨之中勢力錯雜,本有不少反對的聲音,可時值華族朝廷大軍來襲,意圖一舉蕩滅九寨。

  卯輝于危難之時身先士卒,九死一生,才保全了祖宗之地,更是樹立起苗王的權(quán)威。

  “如今華族威逼日甚一日,叫這個混賬東西去管九寨?恐怕我們都得被抓去俢陵!”卯輝說罷攥緊拳頭,一股無名火不知是對兒子還是華族。

  “我們雖然五年前吃了大虧,可是如今各地義軍紛起,那楚州軍馬光是對付李天道那伙人就已經(jīng)焦頭爛額了,哪還有精力和我們?yōu)閿???p>  “不錯。老竹苗這些年運回來的銀兩已有百萬,即便華族再打過來,我們也不缺兵器戰(zhàn)馬。他們想找不痛快,就再打一仗罷了?!?p>  “即便大鼓頭輕易換不得,這是祖宗的規(guī)矩,難道天地聯(lián)姻就不是祖宗的規(guī)矩了?”卯輝見鼓頭們你一言我一語,不禁橫起眼眉。

  他把嘴里嚼碎的檳榔葉子呸呸吐了一地,用草鞋底子使勁碾著,這才順帶著說出了這次集會的真正目的。

  黎人宗族祭祀的核心是天、地、人相和。

  其中人指的是祖先蚩尤及其后人嫡嗣,一代一代傳下來,天寨大鼓頭大多娶了地寨大鼓頭的姊妹或女兒,意為天地聯(lián)合,不忘祖先,繁衍子孫,卯蚩的母親就是地寨大鼓頭敦巴陸的妹妹。

  按照黎人的習俗,卯蚩十五歲這一年被選為下一任天寨大鼓頭,同時作為新苗王,還要和地寨宗族的女子指下一門婚事,順應(yīng)黎人傳下來的禮法,而九寨聯(lián)席議定的人選就是敦巴陸的女兒,卯蚩的表妹河姝。

  河姝這一年只有十四歲,長得很伶俐,卻自幼被父親寵過了頭,性情驕橫,目無尊長,時常鬧出些欺凌黎民的事情來。

  平日里只要她與卯蚩一見面,兩個人準會犯沖,小的時候相互撓得滿臉是花,大了一些后更是冷眼相對。

  就是這個緣故,卯蚩一聽要娶這個表妹進門,立馬就鬧翻了天,父子倆這些日子為了這事兒,打得就差把家給拆了。

  卯蚩從小還算聽話,十來年過去也沒怎么挨過打,這陣子卻不知挨了父親多少藤鞭。

  卯輝雖然打了自己兒子,可心里卻也是心疼,他自然清楚河姝并非一個溫順良善的女孩。

  只是黎人雖然分了九寨,各寨的大小卻區(qū)別很大,天寨雖為九寨之首,職責也重,經(jīng)歷征伐損耗很大,漸漸的人口、地盤、物產(chǎn)、兵丁,樣樣都比不上地寨。

  九寨表面上是一個聯(lián)盟,實際上也分成兩個勢力派系,巖、石、橋三寨中規(guī)中矩聽從天寨的號令,而日、月、樹、竹四寨明里暗里都是跟著地寨走的。

  天寨這些年可以號令黎人,背后還是靠著地寨的諸多支持。

  卯輝當年剛選為天寨大鼓頭的時候,妻子的兄長敦巴陸已經(jīng)在地寨當了七八年的大鼓頭,那幾寨串聯(lián)著要推舉敦巴陸當苗王,加上當時正值華軍壓境,天寨一派主戰(zhàn),地寨一派主和,兩派的矛盾愈發(fā)激烈起來。

  后來,卯輝靠著老竹苗暗中送來的十萬銀錢,打造三千鐵甲,購置中原良馬。九寨憑著這些與華軍糾纏了一陣,總算是抵御下來。

  卯輝借此聲望倍增,眾人歸心,又經(jīng)多方宗老在中周旋,敦巴陸才不得已退而求其次,答應(yīng)把妹妹嫁給卯輝,以此宣布自己放棄苗王之爭。

  天寨雖然明面上統(tǒng)領(lǐng)九寨,但這些年來地寨愈發(fā)驕縱,對諸寨頤指氣使,更暗中與華人勾通,對天寨的號令也常常聽調(diào)不聽宣,敦巴陸在九寨集會上時不時稱呼卯輝為妹夫,而不用對苗王的尊稱。

  卯輝知道,倘若卯蚩在這婚事上傷了敦巴陸的臉面,可能會給苗寨帶來一場不小的動亂。

  卯輝和眾人很快議定,卯蚩與河姝的大婚之事不能更改,而且越快越好,彩金、儀典、宴席諸事都分頭籌備。

  除此之外,卯蚩在成婚接任苗王之后,要尊敦巴陸為假父,以此進一步穩(wěn)定地寨一派勢力。

  卯蚩遠遠聽著身后天寨議事的銅磬兒響,知道大人們又在議事,卻不想再去被那些事兒煩心,索性騎著一匹南馬晃晃悠悠出了央村。

  他沿著延綿的山路走了小半天,越過兩條溪,穿過一條滿是砂石的晦仄谷口,總算在太陽落山前到了橋寨的央村。

  這條路他已走得熟絡(luò),小時候還是跟著央村里的叔伯蹭馬到橋寨,待到七八歲騎慣了馬,便自己過來。

  時日久了,那馬只要出了央村,便會自己往橋寨跑,有時卯蚩伏在馬背上打個盹兒也就到了。

  自古有云:楚州最美在九黎,九黎最美在橋寨。

  這話說的是景,也是人。橋寨的姑娘在這方水土上生長,個個出落得十分俊俏。

  還沒進村,卯蚩老遠便聞到一股熟悉的淡淡的草藥味,卻比路邊的野花更沁人心脾。

  他小時候本來最不喜歡吃草藥,可后來卻變得喜歡起這股味道,幾日不聞便難受。

  橋寨的央村建在一片秀美的湖澤之上,寨里九個鼓頭各自分管著一片地域,自中間大鼓頭家往八個方向去,都有一座竹排連成的橋,橋有五尺多寬,即便南馬瘦小,也只能勉強晃晃悠悠地通過。

  橋寨之中,平常的男人每日打獵砍柴,煮飯帶娃,女人才是主角——除了生娃奶娃的,白天都忙著行醫(yī)用藥。

  此地風俗更是奇異,女孩大多以藥材取名,很多女孩長到了十四五歲,便帶著行醫(yī)的本領(lǐng)嫁到其他各寨,既當媳婦,又做大夫,如此一來很是搶手。

  相比之下,寨里的男人反倒得去別的寨子才能討得到婆娘。

  卯蚩徑自踱馬進了村子,認識他的鄉(xiāng)親并沒把他當作即將上任的新苗王,依舊親切地喊一聲“阿蚩來嘞”。

  也有三五個孩童跟在馬后面,時不時用二尺長的水柳枝去撩馬尾巴,叫嚷著想向他討口蜜糖吃。

  卯蚩從懷里拿出一塊蜜糖去逗其中一個男娃子,對方剛一伸手就被他拽上了馬,挾在腋下使勁兒鼓弄著,“大墩,快告訴我,南星這會兒在不在村里?”

  “阿蚩哥哥好賴皮,都要娶地寨那個惡婆娘了,還來纏著南星姐姐!”這個叫大墩的男娃子被他夾在懷里,卻倒也不害怕掉下來,一邊嬉皮笑臉說著話,一邊還不忘伸手去夠那塊蜜糖。

  “你這話是聽誰說的?”即便是童言無忌,卯蚩還是有些不高興。

  “橋寨的婆婆們都是這么說的,說你將來要是娶了河姝,沒一天太平日子過?!贝蠖沼终f。

  “哪來這么多廢話!趕快告訴我南星在哪兒,今天多給你幾塊蜜糖吃!”卯蚩把糖塊塞進大墩嘴里。

  他剛剛聽大墩含糊不清地說了句“三鼓頭家”,便把這胖小子順下了馬丟在那里,急急忙忙朝另一個方向趕去。

  大墩抹了一把嘴,在地上又拈起一根水柳枝追在馬后面,氣喘吁吁地直嚷嚷,“阿蚩哥哥死賴皮,不要臉,說好多給蜜糖吃的!”

  卯蚩也不駐馬,回頭沖著大墩哈哈大笑,“看你那副貪吃的樣兒,再多吃幾塊蜜糖,真的要胖成個肉墩子嘞!”

  卯蚩甩掉了大墩,可覺得橋寨里的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怪異?;蛟S在他們開來,卯蚩已經(jīng)跟河姝有了婚約,還要來糾纏南星,倒是他顯得死皮賴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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