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寅時一刻,天色還未大亮,漢國公府門外已悄然聚集起京兆尹的百十來個城尉。
“全都給我聽好了,自此時起無論何人不得出入公府的大門!等到上峰命令一到,即刻沖進去拿人……”帶刀校尉樊梧壓低嗓音發(fā)令,不知是晨風陰冷還是心中忐忑,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顫抖。
伏興,這個名字對于京兆尹的公人來說是一個神一般的存在。若不是李大人出示了圣人御筆親批的詔令,樊梧此刻還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即將成為緝拿伏家的主力。
漢國公府的院子里驀地飛出一群鴿子,撲騰著朝各個方向去了。樊梧正思忖那是否是信鴿之時,只見公府走車馬的旁門開了,一個馬夫趕著資金大旗的車子晃晃悠悠出來。
“京兆尹有令,漢國公府今日戒嚴,一律不得進出!”樊梧見手下畏畏縮縮,只好硬著頭皮頂上前去。
“京兆尹?四品還是五品……”馬夫翻白著眼嘟囔,卻并未停步。
“大膽!你再往前一步試試!”樊梧見狀只好拔刀,他已聽到四下街巷之中馬蹄亂響,隨即就是兵刃相交的廝殺之聲,知道都城今日定會血流成河。
“呦,有人居然在我這漢國公府門前拔刀,真是好膽氣!”話音未落,伏興已背手走了出來,用陰鷙的目光雕琢著樊梧。
“國公……”樊梧到底把“爺”字吞回肚里,見伏興身著紫金朝服,自己險些沖他跪了下去。
“看你這身裝束是京兆尹的人?那你懂不懂大辛的律法?國公府前亮刃,坐地是個流刑……”伏興走近一步,一股凌人的氣勢已然壓到樊梧身上。
“國公莫要為難在下,上峰有令,迫不得已。”樊梧此前已想過無數(shù)種與伏興對話的套路,可一見到本尊還是登時泄氣。
“上峰?你這上峰高得過漢國公府的門楣么?”伏興皺起了眉。
“國公,其實是圣人親自下的旨意?!狈嘀缓糜部赶氯?。
“哦?圣人是要你把漢國公府里的人斬盡殺絕么?”
“不敢,不敢……只是暫時不得有人出入……”
“圣人昨夜還在頤來殿宴請我家,還封賞小女為清平郡主,此事你知曉么?”
“知曉……”樊梧哪里知道,只好如此對答。
“那就好辦了,我現(xiàn)在讓小女按照常例入宮謝恩,你攔在這里不怕圣人等急了么?”
“這……”樊梧本來是想搬出圣人壓制伏興,誰料三言兩語之間便被伏興以牙還牙,徹底說不出話來了。
“伏兄今日起得倒是很早啊!”一隊禁衛(wèi)軍的精騎此時趕到門前,足有五六十騎,全部披甲執(zhí)槍,為首之人正是魏青。
“今日伏家真是蓬蓽生輝,連魏將軍也親自來了?!狈d嘖嘖。
“本來不敢叨擾,只是剛剛得到圣人囑咐,讓我來請伏兄前去敘話?!蔽呵嘀皇窃隈R上草草拱手致禮。
禁衛(wèi)軍指揮使官位從二品,按例本該下馬向伏興行禮的。
“到哪敘話,是圣人的萬歲殿,還是刑部的閻羅獄?”伏興苦笑。
“伏兄到了自然便知。降魔司的八大營剛剛已被禁衛(wèi)軍封禁,抗旨者盡皆處死,你還是快些跟我走吧,免得牽連了府中家眷。”魏青說罷,指揮手下將伏興和伏穎兒先行一步押走,同時令樊梧帶著城尉進府拿人。
伏興剛被帶到刑部便上了三十斤的玄鐵鐐銬,他自然知道此物專為十惡不赦的死囚準備。
沒一會兒,許德敬就帶著刑部尚書、侍郎等一干人匆匆趕來,在問案室內正式提審伏興。
“伏興啊伏興,圣人待我等永王府舊人一直不薄,你為何要行謀逆之事?”許德敬一臉惋惜。
“右相大人,我想面見圣人。”伏興目光何等老辣,早已看出對方來者不善。
“圣人?他早已羞于見你,只是念在那點情分,才派我來主審?!痹S德敬斜向上拱了拱手,嘖嘖回道。
“我有何罪?”伏興冷笑。
“據(jù)雍州太守元四法的急報,你派人在河南郡私自營建兵工坊,招募死士,購置北馬……你辦了這些年的案子,早該知道自己是什么罪行吧?”
“這倒是巧了,我此前接到情報,說有人如此行事,那罪證是在梅溪一帶發(fā)現(xiàn)的吧?”伏興已然發(fā)覺是有人將謀逆之罪扣在自己頭上,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你若是心中無鬼,為何要傳下密信,命令降魔司各營夜里整肅,今早一起手執(zhí)兇刃涌向皇宮?”許德敬橫起眼睛。
“我察覺都城局勢不安,那些人是奉我命令到漢國公府衛(wèi)戍的,你可以去查對印信……”
“伏興你再多辯解也無益處,元四法已經(jīng)帶人突襲了河南郡的賊窩,死的都是降魔司派駐之人。今早你的那些降魔司同黨也已全部認罪伏誅了!”許德敬繼續(xù)嘖嘖。
“居然沒留一個活口?這也真是出手狠辣……”伏興搖著頭,像是在自言自語。
“伏興,看在你我同僚多年的份上,你還是快些招認了吧。我定會向圣人求情,就算保不住你,好歹也給穎兒留條活路?!痹S德敬知道外面正在大肆抓捕降魔司的人,可是這場審訊夜長夢多,只有讓伏興認罪才能消除都城中的隱患。
“招供倒是可以,只是我想和你單獨說幾句話?!狈d目光一凜,不怒自威。
“這倒也無妨?!痹S德敬臉上閃出一絲笑意,示意刑部的人先退出去。
“據(jù)我所知,昨夜并沒有什么急報送進都城。這一切都是你早早謀劃好的吧?”伏興冷笑道。
“還是什么都瞞不住你!”許德敬也笑了起來,“伏興,你若是少幾分犀利,沒準就能多活幾年了。”
“你如此著急讓我招供,是怕我的手下不明所以,對你報復?”
“我不畏死,只怕圣人著急……”
“我并不怪你陷害于我,即便你不做此事,將來也會有人去做。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帝王心術不外如是。我若是圣人,也會思量如何處置當年這些謀朝篡位的幫兇。”
“伏興,你這話說得重了!再者你是你,我是我,別攪合在一起?!?p> “當年廢黜太子,不正是你的杰作?”
“只是太子被廢有理可據(jù),勾結禁衛(wèi)軍逼迫先帝退位卻是無論如何也上不了史書的。你既然明白了圣人的心意,就別再頑抗了?!痹S德敬嘆了一口氣。
“我有一句話,不知你信是不信?!?p> “請講……”許德敬忍不住開始擦汗。
“若是穎兒有個三長兩短,就算你再小心提防,也絕活不過今年。你該是知道的,降魔司花名冊上的就有三千人,未曾造冊的更不止數(shù)萬,憑你們這點人手是抓不完、抓不凈的。”
“伏興,你且放心,只要你肯招認罪狀,我保穎兒不死,而且不以罪身投入軍妓營中?!痹S德敬咬牙發(fā)狠,做出最后通牒。
八月十九日午時三刻,都城西門外,伏家親眷老小二十余人在凜冽風中跪成一排,引頸就戮。
伏穎兒已經(jīng)料想父親先一步死在刑部大獄之中,萬念俱灰,只想一死百了。
劊子手最后在她頭上舉刀之時,忽然被一支不見從何而來的袖箭射穿了面孔,登時悶聲倒地。
余下的衛(wèi)兵和劊子手四下張望,彈指之間又被射殺了五六個,還喘著氣的哄地一聲逃散開去。
伏穎兒見狀愣了一下,隨后迅速判斷出這個殺手的大致方位是在西邊的一片柳樹林里。
趁著兵卒暫時散開,無人看管自己,她顧不得雙手反綁,掙扎起身,拼盡力氣,赤著一雙腳向那邊跑了過去。
林子邊上迎她的是一個陌生男子,面向俊朗、身材頎長,年紀看上去絕不到三十。
男子見伏穎兒跑過來,也沒多言語,扶她轉過身,抽出腰間的錐刀將綁繩一下子挑斷。
伏穎兒略微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腕,抬眼發(fā)現(xiàn)男子正端詳自己,遲疑了一下,試探地問道,“你是降魔司派來救我的?”
“降魔司?”男子回過神來,冷冷反問道,“你是降魔司指揮使伏興的家眷?”
伏穎兒聽此一問,也愣了一下,可她實在想不出除此以外,眼前這個男子為何要冒著風險出手相救。
她知道憑著父親幾年來的所作所為,只要自己出了漢國公府的大門,朝堂之中、江湖之上,乃至市井之間的平頭百姓,想殺掉自己的人何止千萬。
“家父正是伏興,小女閨名穎兒?!彼焐想m這么說,可聽不出絲毫的感謝或者恭敬來。
雖然面前的男子救了自己,但伏穎兒多年浸染父親的眼力和手段,此刻仍對這個陌生人做著防備。
“哦,”男子看著她的臉若有所思,“可惜如此標致的一個美人,竟是殺人魔王的女兒?!?p> 說罷,他搖了搖頭轉身就要離開。
伏穎兒聽了這話忽然想哭,她此刻才從這幾日的激變中緩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雖然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無人敢惹,此刻除了這個素未謀面的男子,天地之間竟再沒有自己可以依靠之人。
男子早已甩下她大步走遠,頭也未回一下。他徑自穿過柳樹林,轉進了路邊一家小客棧。
伏穎兒跟上一段,最后也只好在林子邊停下,不能繼續(xù)跟過去了。
她此刻身上還是白色的囚衣,頭發(fā)披散,赤裸雙腳,只要被人看到這般模樣,伏家漏網(wǎng)之魚須臾之間便會被捉住,押回都城領賞。
她早已決意,若是再有人要捉到自己,就先自行了斷,以免再受上刑場的折磨。
伏穎兒剛剛從鬼門關出來,到底還想活下去,獨自一人怔怔站在那里,悔恨自己為何不略微放下些姿態(tài),快些趕上那個男子,求他收留自己,想著想著又覺得自己太不爭氣,便落下淚來。
淚眼蒙眬中,她見一個人從客棧出來徑直往自己這邊來,剛驚得要躲閃,卻看清是之前那個男子,步履生風,手里還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
待男子走回她的身前,伏穎兒才強止住哭,擦了擦眼睛,一臉冷傲地對著他看。
“你走就走了,怎么又回來了?”伏穎兒冷冷問道,她感覺自己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竟然比剛剛在刑場時還要緊張。
她自認為一眼就能將人看透,而面前這個男子滿身都是神秘,自己在他那里反倒像個尷尬的透明人。
“若是換了你父親的手下跟著我,想發(fā)覺倒很困難。先把這套衣服換上吧,能保你多活些時日?!蹦凶诱f著抖開包袱,里面是一套八成新的男裝,大小差強合適,還有一雙麻布鞋子。
“你若想救我,索性救到底,我一個人絕對不能活著出這都城十里之外。”伏穎兒鼓起勇氣對視著男子,可見到他那雙淡漠的眼睛時,又開始后悔自己還多少擺著伏家大小姐的姿態(tài)——此刻她是在求人,而不是以前對下人頤指氣使。
“若是別人,我救了倒也無妨,可要帶著你,恐怕我也不能活著多走出幾里路去?!蹦凶訃@了口氣,苦笑了一下。
他自少年時便游歷九州四洋,見識頗多,經(jīng)歷豐富。此前一時沖動救下這個女子,只因為她身上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磁力,讓他只遠遠望過一眼便被吸引、欲罷不能。只是他未料她的身世竟然如此特殊,而且與自己當初的游歷還頗有淵源。
按照他的江湖閱歷,非但京兆尹的城尉捕快會立馬傾巢而出進行追剿,連她父親那成百上千的仇家知道她漏網(wǎng)逃脫的消息后,也會即刻洶涌而至。
“你救我時出手如此狠絕,隨身除了錐刀還藏著袖箭,聽口音也不是京畿之人,再加上你身上這西錦的衣料……”伏穎兒打量著他,忽然又開了口。
“嗯,”男子饒有興致地點點頭,“不愧是漢國公的千金,看人倒很細致,接著說下去?!?p> “你八成是來都城刺探情報的間諜,或是暗殺要人的刺客,而且背后的勢力深不可測!”伏穎兒故意將“背后”兩字說得響亮,半推半詐,緊接著看他的反應。
“那又如何?”男子淡然笑了一下,接著問道,“即便拋去無憑無據(jù)的推測不說,你如今身為朝廷要犯,難不成要跑去告發(fā)我?”
男子話音剛落,就聽伏穎兒緩緩說道,“你今日救我,我就是你的女人了……”
這句話已在伏穎兒心中掙扎了半晌,終于決定翻開這張底牌,因為她從男子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一定是喜歡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