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點名
離開伙房時,張翠花是懵的。
前一刻,她握住鍋耳,在鮮濃的香氣中一推一拉將鍋顛起,青鱖往上一翻,再穩(wěn)穩(wěn)落回鍋中,隨著“滋”的一聲響,露出已被煎至金黃的一面;后一刻,伙房里忽地一暗,就著爐灶的火光,她看見一群身著黑衣的陌生人涌了進來,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便被五花大綁,然后同其他廚子一起,被拖出了伙房,推推搡搡押往前院。明明只是申時,外面卻已漆黑一片。
起初,有個別反應(yīng)快的廚子舉起菜刀試圖反抗,但須臾之間腦袋便連同舉刀的手一并飛了出去。在一陣尖叫聲過后,廚子們放棄了抵抗,處理了一輩子魚肉的他們,如今也成了案板上的魚肉,任人擺布。
被押往前院的隊伍越來越大。張翠花茫然四顧,周圍要么是來歷不明舉著火把的黑衣人,要么是同她一樣不明所以的仆役。她稀里糊涂地隨著隊伍往前走,黑衣人力氣很大,身旁有些仆役停下來問黑衣人他們是誰、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為什么要捆住他們,等等,得不到回應(yīng)卻被黑衣人推得一個趔趄,有的直接被推倒在地,然后被拎起來半拖著繼續(xù)前行。
黑衣人押著仆役們來到前院,百來號仆役被趕至角落,擠作一團。張翠花進院子時瞥見院子里放了數(shù)張酒桌,酒桌上堆滿干果鮮果,卻不見客人。
“奇怪了,天都黑了,怎么一個客人也沒來。”隨著這個想法涌進腦海,張翠花漸漸從起初的冥矇中醒過神來,她意識到,一群不懷好意的黑衣人進了山莊,殺了人,客人們不知去哪了,而自己和其他仆役一道落入了黑衣人手里。
“阿三怎么辦?”回過神后,張翠花便開始擔心起女兒的安危。
她個子不高,此時又被擠至人群最中間,對外面發(fā)生的事瞧不分明,但仍然伸長脖子,一邊徒勞地在人群中四處尋找女兒的身影,一邊祈求上蒼:“老天保佑,阿三可千萬別回來!”盡管在不久之前,她還在為女兒的遲遲不歸跟老李抱怨。
一只大手抓住張翠花往人群外一拖,張翠花正在全神貫注找尋女兒,冷不防被這么一拽,嚇得差點昏厥過去,剛勉強站定,便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大人,就是她。”
張翠花定神一看,將她拽出來的竟是山莊的金管事。她還沒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左臉便“啪”地挨了一記重重的耳光,金管事惡狠狠地罵道:“你這不識禮數(shù)的賤婢,真人喊你的名字,你竟敢不出來,真是反了天了!”
“我……我沒聽見……”張翠花方才滿腹心事地找女兒,自然沒留意外界的聲音,此刻便下意識解釋道。
誰知話音未落,右頰又挨了一記耳光。金管事下手極重,張翠花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兩頰火辣辣地疼,一條鼻血流進嘴里,喉頭泛起一股腥甜。
“人待會再處理,別耽誤干正事?!迸赃呿懫鸩荒蜔┑穆曇?。
“對對對,大人說得對,小的該死,小的該死。”金管事趕忙轉(zhuǎn)向身旁一名方臉男子,點頭哈腰,極盡諂媚之能事。
此時原本擠作一團的仆役已經(jīng)被分出一左一右兩群人。方臉男子右手拿著一本冊子,左手往右邊一擺,金管事連忙轉(zhuǎn)身,將張翠花用力推向右邊的人群。張翠花剛挨了兩巴掌,正頭昏眼花,于是踉踉蹌蹌朝右邊挪去,金管事嫌她步子邁得太慢,朝她背后狠狠踢了一腳,張翠花摔倒在地。老李原本站在右邊那群人的最前邊,見張翠花摔倒,連忙上前想去扶她,然而準備伸出手時才想起自己是被捆住的,眼中既焦急又無奈。仆役們都是雙手被縛,無人幫得了忙,張翠花掙扎了半晌,終于從趴著變成仰面朝天,又一點點調(diào)成坐姿,但沒有雙手的支撐,無論如何也站不起來,只得坐在右邊的那群人前面。此刻視野倒是開闊了,她和著血吐出半顆碎牙,又在人群中尋找起女兒來。
“王天翔。”方臉男子對著花名冊念道。
又無人出列。
見方臉男子面露不豫之色,金主管趕忙上前道:“王天翔剛才不老實,拿著菜刀跟仙師們對著干,已經(jīng)遭到報應(yīng)啦?!?p> “你知道我們的規(guī)矩,活要見人,死要見尸?!?p> “對對對,大人說得對?!苯鹬鞴苓B走帶跑來到兩個抬著箱子的黑衣人面前,接過箱子打開,右手從里面拎出一樣物事——那是一顆帶血的人頭,兀自怒目圓睜。
“就是他了,”金主管左手指著人頭道,末了,又仿佛帶有深仇大恨一般,往人頭上啐了一口,“這個不識好歹的東西,竟敢對仙師動手,真該碎尸萬段!”
張翠花背后響起了嘔吐的聲音。
“洪葉”、“周采女”、“石芳”……
隨著一個個名字被念出,中間那群人越來越少,除了幾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女被劃到左邊,仆役幾乎都被分到了右邊那群人中,絕大多數(shù)人都往后面躲,因此盡管身邊的人越來越多,卻沒人擋住張翠花的視線。她在人群中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依然沒見到女兒的身影。
“唐古蘭?!?p> 張翠花收回尋找女兒的目光,望向出列的少婦。唐古蘭兩年前頂著亡夫的缺進了伙房,她氣力不大,但行事頗為仔細,因此兩年來一直做著淘洗、擇菜之類的活計。此時她顯然嚇壞了,眼睛紅腫,哭得身子一抽一抽的,觳觫個不停。
方臉男子瞧了她的臉一眼,正在打算往右指,目光往下滑了幾寸,手便改了方向,指向左側(cè)。
中間的那群人終于全部被分到了左右兩撥之中。
“果然阿三不在,”張翠花松了口氣,“幸虧阿三不在,也幸虧阿三還沒入冊子,老天保佑阿三可千萬別回來!”
“所有人都在這冊子上么?”左邊那幾個人被黑衣人押走之后,方臉男子舉起花名冊,向金管事問道。
“對對對,全山莊的人都在上面,”金管事連忙向方臉男子表功,“為了大人方便,我連幾個主子的名字都加上去了?!?p> 見方臉男子投來的冷冷的目光,金管事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他連忙跪下,左右開弓扇了自己幾個耳光,邊扇邊罵:“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呸呸呸,那幾個狗東西才不是主子!小的是說,我連浮風星雨清姝那幾個狗賊的名字也加上去啦!”
方臉男子低下頭看著金管事,忽然把花名冊往前一丟,正砸中金管事的面門:“花名冊上還少寫了個人。”
“冤枉啊大人!”金管事睜大眼睛,下一刻便“咚咚”磕起了響頭,“小的對大人的忠心日月可鑒!這花名冊可是小的仔仔細細核對了好幾遍的!大人冤枉??!小的絕對沒有……”
金管事緊張極了,絮絮叨叨解釋個不停。他磕頭如搗蒜,直到額頭鮮血淋漓也不敢停下來。
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同金管事一樣緊張的還有張翠花。方臉男子那句“花名冊上還少寫了個人”,讓她有了不祥的預(yù)感。
方臉男子緩緩蹲下,金管事抬起頭,對上他帶著嘲諷的眼睛。
“我來的時候,那人正往莊子里趕,剛好被我撞見。”方臉男子拍了拍金管事沾滿血污的臉。
張翠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會仙術(shù)的螻蟻而已,反抗起來倒是挺激烈?!狈侥樐凶铀坪跏窍肫鹆耸裁撮_心的事,嘴角向上翹起,“要是能捉起來好好調(diào)教,應(yīng)當會很有意思??上r間緊,那人掙扎得又太厲害,只好喂了陰尸?!?p> 張翠花眼前一黑,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