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26年，寧遠(yuǎn)之戰(zhàn)，大汗努爾哈赤親征，袁崇煥的紅夷大炮火力威猛，大汗在這一役中負(fù)了傷。在盛京調(diào)養(yǎng)幾月后又親征蒙古喀爾喀，大獲全勝。父輩十三副鎧甲起兵而統(tǒng)一女真建立后金的精神一直激勵著他，一個夢想，一種信念，從不曾動搖。
大汗負(fù)傷后，按大金的禮制宮中女眷輪流要去請安及照顧大汗，這一天，輪到了我。
侍奉大汗換藥、進(jìn)食之后，我退到了大汗的議政廳，等著大汗再次蘇醒后陪侍。因為此時大汗已經(jīng)睡熟，我閑來無事便順著這個大金皇親貴戚們商政議政的地方走到了側(cè)邊的書房里。這里密密麻麻布滿了書籍、書簡、羊皮卷，蒙文、滿文，更多的是漢文。在后來每一次照顧大汗的時光里，這里就成了我常去的地方。
我像往常一樣退出大汗的寢宮，在書房里繼續(xù)拿出《資治通鑒》翻閱，就在我看到入迷的時候，一個聲音從我身后傳來：“小女兒家私入書房，該當(dāng)何罪？”我嚇得站了起來，書從手中滑落，我回過頭，看到大汗努爾哈赤正站在我身后，看似慍怒實則為佯裝，因為他的臉上分明帶著一絲和藹慈祥的笑意。
我不敢造次，趕緊雙膝跪地，“大汗恕罪，因為小女侍奉大汗湯藥，收拾茶碗間途經(jīng)書房，看到滿屋子的典籍，喜不自勝，隨手拿出了幾本翻閱，一時看得入迷，不想竟耽誤了服侍大汗，大汗贖罪”。
大汗撿起我手中的書，看了看，又看了看我，說，“想贖罪可以，我問你幾個問題，你答得出來，我便赦你無罪?！蔽尹c點頭，跪在地上一動都不敢動，腦子里飛速旋轉(zhuǎn)著應(yīng)該如何安全脫身，此刻如何才能以最快的方式通知姑姑和四貝勒，然而轉(zhuǎn)了一圈也沒想到個法子，在屋外的蘇茉兒此時完全不知道我在里面的情形，我該如何是好？算了，索性搏一次，大不了去后庭洗衣裳。
“唐何以雄勝天下？又為何敗落分崩？”大汗坐在了椅子上，低頭看著我。
我不敢抬頭，略略思忖了一下，開始嚶嚶地敘述著自己的一番想法，“唐始，不外有三，天時、地利、人和，而這三者中人和為上；唐末，不外也有三，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究其因，統(tǒng)治者鑒于往事，有資于治道者興，非鑒于往事，恣肆者，亡。諾大王朝，統(tǒng)治者，占三分。”話音落，我繼續(xù)低著頭，書房安靜到可以聽見我額頭汗水滴落的聲音。
片刻，聽到大汗的聲音，“呵呵呵，早就聽你阿瑪寨桑說你通曉蒙滿漢三文，不想你小小女孩家能讀到此種程度，有如此見地，本汗赦免你的罪，以后這書房的卷宗，唯你盡可閱覽。”
“謝，謝大汗”。
“本汗有些乏累，你接著看吧，科爾沁的福星，你真的是大金的福星。”
我起身，望著大汗遠(yuǎn)去的身影，巍峨?yún)s略顯疲憊，我略略舒了一口氣。
得到大汗的特殊恩典，我成了書房的常客，有時候多爾袞也會跟我一起來，他是大汗最寵愛的兒子，我們倆談書論道，在玩鬧間頗有漢人附庸風(fēng)雅之風(fēng)，但書中的精粹也在耳濡目染、日積月累中積淀在心間。
轉(zhuǎn)眼到了八月，原本就受過傷的大汗身體突然出現(xiàn)了異樣，大妃阿巴亥終日守在床前，貝勒、阿哥們也忙前忙后。一種不祥的氣氛籠罩在整個皇宮上空，誰也不知道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因為大金國的國脈都系于大汗一人身上，一旦出現(xiàn)問題，大金未來的走向未可知。大明、察哈爾，還有諸多未降服于大金的蒙古各族部落，都虎視眈眈覬覦著水土物產(chǎn)豐饒的大金國，而科爾沁作為前線要塞一旦失去了大金的庇護，整個部族頃刻間就會覆滅，我們這些擔(dān)負(fù)著科爾沁闔族命運的和親女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侍奉好天命之汗，祈求他能好轉(zhuǎn)起來。
這日，輪到我陪同大妃一起侍奉大汗。我端著湯藥走進(jìn)大汗寢宮里的時候，大妃阿巴亥正守在大汗床邊，輕聲抽泣，看到我進(jìn)來，大妃別過頭去，強忍住了淚水。
我一驚，立刻跪下，“大汗恕罪，大妃恕罪，小女不知大汗和大妃在議事?！?p> 面色如同枯槁的大汗用力地抬著眼皮，他看到了我，“布木布泰，不妨，你近前來”。
我走上前去，側(cè)身跪在大汗床邊，大妃接過了我手中的藥碗。
大汗繼續(xù)說，“這些年我所有的努力不過是源于不甘，很多事情尚未完成，大金的版圖還未規(guī)劃完，幾個阿哥雖說驍勇善戰(zhàn)，但是每個人是什么樣子我心里清楚，大金需要一個有能力的人來統(tǒng)治。老二懦弱，阿敏狡詐，老三老五唯唯諾諾只肯聽從老八的，老八是我極不放心的一個人，論謀略他不差，在文治方面也有所長，但是論武略他并不是最擅長的，若論為君治理天下——多爾袞最宜。”
“大汗，您別這么說，您一定會長命百歲的，多爾袞是您的兒子，他最聽您的話，還等著您帶著他學(xué)習(xí)文韜武略，他還沒有長大，還是個孩子，不能沒有阿瑪。”大妃泣不成聲，我低著頭不敢出聲。
“我手把手帶出來的孩子，我最清楚。多爾袞天賦異稟，在幾個阿哥里面最像我，可惜，我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多爾袞年紀(jì)尚幼，若無人輔佐，只怕會兄弟鬩墻，我大金前途未卜?！贝箦煅手?，緊緊握著大汗的手。
大汗用力扭著頭看著我，“布木布泰，你雖然只有13歲的年紀(jì)，卻通曉金蒙汗三種文字，你的聰慧，你的善良是長生天賜予你的珍寶，你雖然只是四貝勒的側(cè)福晉，但是大金需要你，你是大金的福星，大金的未來如何，你占一半，歷史的拐點不知道會在什么時候到來，用你的智慧給予大金一個方向，隱忍蓄力，均衡舍得，你的幸福在于大金而不是你自己，這是你的命數(shù)。”
大汗說完咳嗽著閉上眼睛，口中涌出了鮮血，大妃驚慌失措，急忙呼喚人來。宮眷仆役悉數(shù)進(jìn)來，忙活著侍奉。
我站起身，感覺從頭到腳像被抽空了一樣，一向雄姿英發(fā)、頂天立地的大汗，此刻被傷病纏繞猶如一副衰老的枯骨讓人憐憫心疼。他之所以能對我說出那樣一番話一定是對我有了極大的指望的，不，也許是一種囑托。
回味著大汗說的那些話，心底五味雜陳。我只是四貝勒皇太極的側(cè)福晉，大金后宮一介女流，對于一副弱小的肩膀來說，這些話語太沉太沉，我不知道該如何去解讀，去領(lǐng)會，這是大汗給我的一個任務(wù)還是長生天給我的一個暗示？我不可知，亦尋不到方向，我突然覺得眩暈，額祈葛、額赫、大汗、大妃、皇太極、姑姑、多爾袞……所有人都向我迎面撲來，我恍惚中有些不知所措。
大汗的病還是沒有起色，緩和了幾日，他提出來到清河湯泉療養(yǎng)。
隨行的人員不算太多，只有大妃、幾位福晉、大夫、薩滿和一應(yīng)老臣，本想著順太子河乘船而下旖旎的風(fēng)光對于大汗康復(fù)有益，卻不知，這一趟卻成了大汗這一生最后的征途。
突傳噩耗，大汗病情惡化，猝然崩逝。瞬時，叆福陵隆恩門雞堡的隨行宮人忙做一團。
此時此刻，大金宮里被倉促而來的悲傷氣氛籠罩，從后宮女眷到前朝臣子，貝勒、阿哥、格格、仆從、女眷們所有人著素服，準(zhǔn)備好了大殯的一切，只等著大汗梓宮歸來。
多爾袞匆忙趕來，告訴我了我這個噩耗，“泰兒，泰兒，阿瑪歸天了，額娘也沒有回來，我沒有阿瑪了?！?p>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守靈的日子，大家盡顯著悲哀，在巨大的悲哀籠罩下卻有另一種情緒滋生在每個人心里。大汗崩逝，新王未有定論，四大貝勒各有心思。南面大明王朝隨時可能來襲，西面察哈爾威脅仍未解除，雖說女真各部已經(jīng)統(tǒng)一，但維穩(wěn)仍是大金首當(dāng)其沖的問題。外憂內(nèi)患的情形下，一個強有力的統(tǒng)治者的逝世無疑是雪上加霜。誰來繼承汗位就成了大金面臨的最大問題。
如果說一切都是宿命或者定論，那么在很久之前很多事情都是已經(jīng)安排好的，誰都無法改變。
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去到大汗寢宮的書房，繼續(xù)看我之前未翻完的書。闔宮上下所有人忙碌著大汗的喪禮，并沒有人注意到我，而我也有些日子沒來看書了。
我走進(jìn)大汗的書房，看著這熟悉的一切，滿架子的書籍整齊有序、分門別類的整理在不同的位置，有書簡有羊皮卷，還有珍貴的紙質(zhì)線裝書，它們都保持著原有的樣子，好像依舊在等待著它們的主人時常來翻閱，但是現(xiàn)在，這珍寶的主人已經(jīng)隨著他未完成的心愿永遠(yuǎn)地離開了。
拿起那本《資治通鑒》，我的眼淚再一次掉落下來，想起大汗于國政對我的考問，這是一位長者教授我帝王之術(shù)最直接也是最悉心的回憶。淚眼婆娑中，我努力回憶著與大汗相處的日子，睹物思人，一代英明汗隕落，這是大金的遺憾。但是，我一直沒有弄明白他離世前的一番囑托，準(zhǔn)確說更像是一種預(yù)言，究竟意味著什么，我想在他的“財富”中是不是能有些線索，于是，又取了一本坐了下來。
“共議國政，各置官屬是阿瑪?shù)囊馑迹f了也不是一兩天了。”旁邊的議政廳傳來了渾厚的男人聲音。
“可是二哥，您是大貝勒，也是我們之中最年長的，理應(yīng)有個帶頭人也是您才對?！?p> “三哥，這大妃的不檢點多少也影響了二哥，阿瑪為此事如何憤怒如何發(fā)落了阿巴亥，二哥自此失去了阿瑪?shù)男湃危銈円彩乔宄?。老八，我們幾個兄弟里只有你最有可能繼承汗位，但是你也聽到阿瑪?shù)脑捔?，他中意的人是多爾袞那個黃毛孩子?！?p> “三位哥哥，阿瑪天縱英明讓我們四個主持大局，后繼者‘大汗共推’，可誰不知道有兵力才有實權(quán)！阿巴亥的弟弟阿布泰獨領(lǐng)一旗，加上阿濟格、多爾袞、多鐸兩旗，這三旗兵力占了我大金士兵將近一半，這不明擺著要奪位嘛?！?p> 幾個男人說話的聲音把我的思緒從書中拽了出來，是大貝勒代善、二貝勒阿敏、三貝勒莽古爾泰和我丈夫皇太極。我放下書，起身，向門邊湊去。
“阿巴亥能再次翻身就是個錯誤，阿瑪臨終前獨叫她私密議汗位人選就不是好事?！?p> “三旗兵力的確不容小覷，而且多爾袞驍勇善戰(zhàn)，年紀(jì)雖小，戰(zhàn)功不輸你我，他母親舅父一連手，我們四個也不是對手哇?！?p> “大妃跟我曾經(jīng)的誤會讓阿瑪都動怒了，我不好出面，即便我是大貝勒也沒說服力。不過，阿巴亥害我失去了阿瑪對我的信任，失去了繼位的可能，我是不可能擁戴他的兒子做大汗。老八就不一樣，正值盛年，對阿瑪和兄長畢恭畢敬，人又聰慧，定能成事?！?p> “老八，你倒是說說，阿瑪向來都忌憚那拉氏，我們愛新覺羅的江山不能被烏拉那拉一族取代。”
“即便是有兵力在手，奪了她的權(quán)利不就行了？”
“奪權(quán)？阿瑪冷落阿巴亥一年，結(jié)果如何？她不僅寵冠后宮，蓋過了你額娘孟古福晉的風(fēng)頭，還開始涉政，要不她母家和兒子何來的兵權(quán)？”
“現(xiàn)在只有阿巴亥一個人知道誰是阿瑪確立的新汗，我們有什么辦法？”
“理由，什么理由可以把阿巴亥的權(quán)力拿下來？”
“哎！也怪孟古福晉去得早，要不哪有阿巴亥的風(fēng)頭？現(xiàn)在她獨享阿瑪恩寵，母家握有重兵，三子獨領(lǐng)兩旗兵力，我們幾個貝勒有什么法子？那就讓阿瑪來解決這個難題！”
“阿瑪？阿瑪已經(jīng)賓天，如何解決？老八，你倒是說說看?！?p> “我們滿族自古有愛妻殉葬一說，忠貞之妻隨夫而去，法理都說得過去。”
“老八這話有道理。阿巴亥獨受恩寵，壓制后宮福晉這么些年，是該她去殉葬。”
“可是女真祖制只有大福晉殉葬，按理應(yīng)該是孟古福晉——”
“阿瑪辭世突然，并沒有立下文字遺囑，現(xiàn)下四大貝勒都在，哪位福晉殉葬還不是我們說了算嘛！”
“還是老八機靈?！?p> “關(guān)鍵什么時候動手呢？總的有個由頭吧？”
“大哥，阿瑪大殮之日到了，我們不如請大妃來商議一下吧?！?p> “阿敏、皇太極，你們隨我去請大妃吧?！?p> “哈哈哈哈”四大貝勒心照不宣的笑聲顯得那么卑劣，讓人反胃。
我的心咚咚咚跳個不停，如果我沒猜錯，他們決定對大妃阿巴亥動手就在今日了。
我壓抑住自己的緊張，從書房門口小聲喚蘇茉兒，“去，趕緊去找多爾袞，要有大事了。”
“是，格格，我這就去，您多加小心?！?p> 蘇沫兒前腳剛出了放后門，就聽見一個聲音大喊，“誰在那里？”
三貝勒莽古爾泰的聲音順著宮門傳了過來，我將茶杯中的水滴了一些在桌子邊，順勢歪倒在椅子上，假裝睡了過去。
四大貝勒走進(jìn)大汗書房的時候，我努力壓制住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假裝剛剛睡醒的樣子?！八呢惱諅?cè)福晉，你在這里做什么？”莽古爾泰一臉驚恐沖著我發(fā)問。
“我……我看書，睡著了……啊，三貝勒，三貝勒萬福，沒聽到您進(jìn)來，失禮了?！?p> 莽古爾泰疑惑地看看我，看看桌角上的水，又看看我手中的書，我順勢擦擦嘴角，揉揉眼睛，裝作剛睡醒的樣子。其他人看著我，一副由驚恐到將信將疑再到完全放松的樣子，我以為就這么蒙混過去了，緊張、慌亂、害羞卻又假裝鎮(zhèn)靜。
“八弟新婚不久，回去好好疼疼你的側(cè)福晉，一個小女娃，別讓她整夜伺候你累壞了。另外，事情暫緩一下以防不測?！泵Ч艩柼蛑o的一句話化解了所有人的尷尬，然而，我的丈夫皇太極卻直勾勾看著我，目光堅定而犀利，盯得我有些忐忑，卻又不好意思起來。